世 杰
听说“老肉头”病了,很可能是癌症,我不由得心头一紧:不会是真的吧?
“老肉头”是我30年前的一个老同事。他姓严,应该叫“严师傅”才对。但厂里的师傅都这么叫他,他也答应。久而久之,大家都叫他“老肉头”了。他也不见气,雕刻着沟沟槽槽的马脸上,看不出什么喜怒哀乐,跟他说话,他只是“嗯嗯”答应着。
食堂的大厨师叫许胖子,他见到我们几个年轻人来打饭莱,总是说:“省着点,一分两分,留着结婚!是不?”小伙子、姑娘脸红了,食堂的师傅们就开心地笑了。
“老肉头”家属在江北。他就住在集体宿舍。他总是最后一个到食堂,许胖子收他5分钱或1毛钱,就把菜盆子底都掏给他了。许胖子挤一挤小眼睛,招呼他:“省点钱,给嫂子多寄点!”
我们厂位于江城的远郊。那年头,没啥娱乐,看一部老掉牙的电影还得跑十几里地。到了年边上,我的师傅,一个30岁的光棍汉就带着年轻的徒弟们外出打野狗。打死一条狗,买半斤酒,到食堂请许胖子加加工,大家美餐一顿。那就是我们的盛大节日。
有一天晚上11点多了,我们刚刚分享了一顿狗肉宴,许胖子就神秘兮兮地对我们说:“各位弟兄,今晚我带你们看一场大戏,谁有电筒,都带上,跟我走!”
我们这几个傻小子,喝得醉醺醺的,脑袋不当家了,跟着许胖子就走。绕过厂区后面的大池塘,就是几间土屋。许胖子轻车熟路地穿过堂屋,走到东厢房门口,喊了一声:“查户口!查户口!”接着,那道不抵事的门就被撞开了,几支雪亮的电筒光一齐射过去,那坑上的人惊坐起来……
那个男人正是“老肉头”。那个女人呢,是当地生产队马二婶,她的男人犯了什么事,被送劳改去了。
不用说,这件事引起了轰动。我们厂的头头相当重视,说是“阶级斗争新动向”,一个抗美援朝的老战士与反革命家属勾搭,难道不是丧失立场吗?
马二婶被生产队批斗一番,看管起来了。
“老肉头”呢,被“停职反省”了。其实,他只是金工车间的一个铁匠,“停职”就不打铁了,贬去打扫卫生,反倒落得轻松。难的是叫他写检讨,除了会写自己名字之外,他几乎就不认得字。车间主任就把这个“光荣任务”交给了我。
这真是一个尴尬的使命。好在那天晚上乱哄哄的,在闹剧没收场之前我就开溜了。在那样的场合,一个未婚的小青年总是不合适的,而“老肉头”并不知道当时我也在场。他像个小孩子,垂着双手连声说:“累你了,累你了,帮我一把吧!”
他告诉我,那个马二婶人不坏。因为村里水塘的水太脏,有时她就到工厂洗车场接点自来水,碰到他在那儿洗衣服,马二婶帮他洗洗衣服,他就替马二婶拎水回家。就这么好上了。我说:“怪不得许胖子说你那么省,是不是把钱赞助马二婶了?”
“老肉头”说:“我哪有什么钱,每个月寄回家30元,剩下只够买饭菜票了。”
我说:“严师傅,听说你的老战友在省里当厅长,跟他说一说,调到江北去,你们夫妻团聚了,不就了事了吗!”
老严沉默一会,说:“当年在朝鲜战场,他是团长,我是兵拉子一个。按说他对我也不坏,还教我认字儿,可惜我太笨,只学会写自己名字。现在他当厅长了,他也知道我家属在江北,他要想办,不早就办了,还要我去求他?”
我说:“你这人缺心眼儿,人家厅长大忙人,也许忘了呢!”
忙了3天,“检讨书”总算写好了。尽管我这个“刀笔吏”为他上纲上线,加了许多高帽子,但还是通不过。“老肉头”可怜巴巴地站在被批斗席上,搓着双手,哀戚地说:“要不,把我开除回家种田算了。”
许胖子发言了:“要说,老严也不容易,夫妻分居几年也没给解决。犯错误也有客观情况,大家都是过来人嘛!只是不能同反革命家属搅到一块。”看来,许胖子这个始作俑者后悔了。
革委会主任眼一瞪:“老许,你这话也不对头嘛!”
批来批去,大家都疲乏了。材料报上去,看在老革命的份上,搞了一个记过处分。不久,老严又回到打铁炉边。
之后,我考上大学离开了工厂。据说,“老肉头”落实政策,成了“离休工人”。他老家的妻子病故了,马二婶的丈夫也终于没能从劳改队活着回来。老肉头与马二婶名正言顺地成了一家子。马二婶服侍“老肉头”挺周到呢!
现在,“老肉头”病了,马二婶不知道会急成什么样子。但愿这对苦命人能渡过这个难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