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新雨
曾经有过这样一句话: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在过去,这句话也如其它一些革命道理一样,差不多是要天天讲的,听得多了,就于无形中将这句话当成是不言而喻的真理。这也是当时文艺创作必须要遵循的一个思想基础和情感基础。
而随着时势的变迁,脑子终于不像在那个严整肃杀的年代里那样守规矩了,胡思乱想的东西逐渐多了起来,却已是人到中年,用一个好听的说法,这也是一种“反思”。
比如对上面的那句话,如今就觉得那实在是一个自己从未思考过的问题。当然,在过去,一般人也不敢斗胆去思考,也没那习惯。而如今简单地想一想,就先出来一个问题:既然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那么,爱的缘故是什么呢?
在如今的经济大潮中,已经与“历史的经验”不大相干的青年,对于上述的论断,说不定会有很简明的理解:这不很明白嘛,这不就是说,爱总得有交换条件,总得有经济基础嘛。如今常有人自称什么都想明白了,而非常单纯的女青年常常会直截了当地公开地说:如果对方没有钱,我不会付出爱。至于她们的所谓爱能不能算是爱,则是需要有钱人考虑的问题。
革命年代和经济年代(姑且这么说吧)的不同情形都同样令人感慨和困惑。
与开头那句话相关的还有一些话,大致是:并不存在普遍的人性,并不存在超阶级的爱,等等。这也是过去全国人民耳熟能详的理论,并且许多人都曾经以为已经将这些理论学深学透乃至学活了。而如今我在胡思乱想中不由地就想出了一个近乎恶作剧似的相悖的例证:比如人对于小猫小狗等宠物的爱,乃至小猫小狗对于主人的爱,这爱的程度也常常是很刻骨铭心的呢。人与猫狗当然不能算是一个阶级吧,那么这种爱是不是一种超阶级的爱呢?
《王子与灰姑娘》的故事,是举世皆知的爱情故事,描述和赞美的正是这超越了身份地位的爱,这是童话,是安徒生想像中的爱,想像中的爱有真实性吗?我认为有,因为爱只要存在于心灵中,它就是真实的存在。爱能够超越功利,超越地位,不正是爱的纯洁和价值所在吗?
战国时晋国的上大夫俞伯牙与樵夫钟子期的知音之情,千古流芳;羊角哀与左伯桃的朋友之情,更超越了生死,连生死都可以超越,更何况其它?
鲁迅说《红楼梦》里的焦大不会爱林妹妹,这曾被作为一个很能表明阶级情感差异的例证。而我宁愿将这看成是由于心性与情趣的霄壤之别所致,以焦大的粗陋愚鲁,林黛玉的纤弱易感和超凡脱俗,确实是无法同日而语的。但这并不能说明是身份地位的差异所致,焦大的身份并不普通,他虽是奴才,却是有功的老奴才,也是奴才中的主子,所以他甚至还敢骂贾珍、凤姐等主子,说他们“爬灰的爬灰,养小叔予的养小叔子”,败坏了门风,表明他的心态也并非是奴才的心态,而是主子的心态。林黛玉其实是主子阶层中的受压迫者,至少是不幸者,她的心态也并非是主子的心态。
同样有主奴之别的,晴雯、袭人与宝玉,却互有感情。晴雯的“病补雀金裘”和“抱屈夭风流”,以至宝玉的杜撰《芙蓉女儿诔》,所表现的动人心魄的爱是不必说了,即使是工于心计的袭人,对宝玉的感情也决非全然是出于奴才想做主子的心理。而鸳鸯的以死拒婚,更是身为奴才却看不上主子的一例,这显然也说不上是由于阶级仇恨,因为她并不仇恨贾母,甚至在贾母逝后,还要以身殉之,当然这也出于某种无奈。
爱似乎是可以超越社会存在的。
亲情是最基本的爱,这显然是一种天然的感情。这之中,天性的因素显然重于文化心理的因素,更不用说政治或哲学心理的因素了。
总之,似乎反而可以说明,爱不仅可以是无缘故的,而且真正的爱就应该是无缘故的!因为这样的爱没有目的性,因而就具有了爱的纯洁性,也即爱的真实性。同时,又难免要生出反过来的疑问:有缘故的爱是爱吗?
像人们常说的那样,爱是一种升华了的精神存在,因此它并不是简单地附着于物质与生存基础上的必然的或相应的东西。
也许有人会说上述例证并不是多数的情形,只是少数或例外。但只要有例外,那个“世界上没有……”的理论就不能成立。而且,在人间千百年来被歌颂的美好的超越的感情,竟是一种例外的现象,这是人们能够赞同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