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一种身姿

2005-04-29 11:17郑丽卿
台港文学选刊 2005年6期
关键词:母亲妈妈生活

郑丽卿

我是不是病了?

我不想说话,不想微笑,不想按时做饭吃饭,我只要一个人,完完全全一个人,你懂吗?一种连先生小孩都不来干扰的单独与安静。

我想就这么坐着,或者发呆,或者看花,或者什么也不做,完全占有只属于自己的时间空间。一种自由。你懂吗?我不是古怪,那完全是心灵上和生理上的需求,就像植物需要阳光和雨水一样。正因为你不明白,所以我用“病”这样通俗的词汇来形容,好比没有水分的花朵会枯萎一样。

我,王美丽,已婚,生有一女。在出版社工作。十年来,我像农地里的水牛一样地工作,有时候我不知道自己是为谁工作、为何工作。每个月的薪水,直接在银行里自动转账付房贷、保险费,所剩就无几了。就是这样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陀螺一般每天每天不停不停打转的平常,人也就这样老去了。

那一天,女儿兴奋地翻开带回来的校刊,读着刊登出来的作文《八里捡贝壳记》:“……妈妈笑着说:‘你捡到一个蜗牛壳了!这真是一个难忘的捡贝壳记……”小女孩不掩得意呵呵笑着;忽然我感觉一阵心慌,也有一丝丝的不快。

第一次,我不再理所当然将这个“妈妈”和自己接连起来。脑海里浮现百千万个矮肥矮肥、顶着一头卷发提菜篮的妇女身影。她们是出现在儿童图画书里圆墩墩身材满脸慈爱的妈妈;是小孩口中“我亲爱的妈妈”,但是你无法描述她们的面目。她们没有特色,没有性格,只是一种慈母的典型。就像黄昏时候在每个公车站看到的多数有家庭的职业妇女一样,脚步凌乱,神色匆匆,赶着上车下车,皮包之外还拎着一塑胶袋的菜蔬鱼肉,身上的服装大多是二三年前流行的式样,身材也不再窈窕,蜡黄的脸上浮着几许斑点,双眼如干枯的井无神而忧伤,浮泛无限的疲劳。

我感觉到自己也变成那样的“妈妈”了,这种感觉很令人恐慌,恐慌生命的庸俗,害怕时间无端的流逝。我不要,我不要隐身在某种形象之中。

回想十年的婚姻生活,如看中天残月,说悲伤则太过,言欢喜又不及。生活是月之阴晴圆缺,海水之潮来潮往,岁月之春夏秋冬,其中的快乐与痛苦正如玫瑰花也带着棘刺一般。

就像我们身边缄默于传统婚姻的女人,我总是习惯于缄默。曾经,我那么肯定三代同堂的生活方式,一厢情愿地相信在三代联系的轴线中,才有自己的生活位置和分量。然而“孔雀东南飞”的故事两千年来不断地重演,人性的幽微也是千古不变的。事实一再摇撼否定我的信仰。不禁要问,这种视女人为无物的家庭制度何以维持到现今?传统观念里一直把媳妇物化、奴隶化,行过婚礼之后,再怎么受娇宠的女儿,一夜之间便需“跃升”为一个不知疲累的劳动机器,既没有喜怒哀乐的情绪,又要人情世故练达。

男人感叹丈母娘难伺候,那么女人离开娘家与公婆姑叔一起生活的窘境和苦楚,才是长江大河源远流长呢。和婆婆的相处让我想起小时候,祖母老是当着我在他人面前数落母亲的不是,使我充满自卑的心情。如今自己在“传统妇女美德”的借口里,失去为自己而活的勇气和诚实,顶着“美德”的盾牌,却扼杀了自己。

后来想明白了。一次回娘家,母亲要我帮忙剪脚趾甲,我蹲下来端起母亲长年踩在田地里长满厚茧的脚丫,坚硬变形的趾甲像砂砾堆的石块,脚背隆起如土丘,洗不褪的污泥爬满泛黄龟裂的脚底,我竟仿佛欣赏田陇纵横的农地一样,细细摩挲母亲的双脚。相反地,偶然看见公公坐在客厅地板上剪趾甲时,却像撞见衣冠不整的男子一般,感觉彼此都唐突而失礼。这之间的差异或许是问题之症结所在吧。

常常令我困惑的是:为什么要和自己生命不相干的人生活在一起呢?我就像那汤锅上的一滴油,如何也融不进汤里,在众人舀汤的勺子下四处狼狈逃窜。星期假日,小姑们回来做客,热腾腾的一屋子,我似乎存在,又像不存在,这时候我更准确地看清楚自己的无足轻重。在厨房里切菜、切水果也把对生活的理想、对人的善意切碎了。

我愤懑不平,决意不让其他人影响自己的生活。自夸张乏味的欢乐中抽身,走出家门才发现自己惟一熟悉的方向是办公室,十年来的生活竟只是家庭与办公室之间的移动。走过公园,喷泉无始无终滴流着;无人的小学校惹人心慌;街头的红男绿女、声色犬马,又与我何干?勉强自己去逛逛书店,听了一场演讲,为何心里又一直记挂着家里?更不情愿承认的是家里一切琐细早已成为自己的一部分了。

我,王美丽,要的不过是自己支配自己的时间,决定自己的生活,不是将仅有的余暇关在厨房里洗洗切切。这个要求很困难吗?我回头来寻你,你却像空气一样存在而无形。从前我们在诗词文字中寻找爱情,以为婚姻生活中是我愿意卷起衣袖为你洗衣服,洗手为你作羹汤;你为我打拚奔波,一起食用挣得的面包;如今两人的感情,仅够彼此相怨,不足以彼此相爱。

这一条“娜拉”走过的路,还有多少女性正匐匍挣扎着前进?现在我走起来也仿佛踩在烂泥,一脚高一脚低,心里不能踏实。犹如迷途的人,张惶地寻找出路。既然不甘心做一个没有“面目”的妈妈,那么又希望成为什么样的人呢?要过什么样的生活呢?祖母、母亲在记忆中从来只有劳动的身影,在厨房炒菜煮饭;在猪圈呼鸡喝鸭;在稻埕上挥汗;在水池边洗衣,而自己则是日日案牍劳形,抬起头来双眼要好久才能对焦。什么样的身姿是女人还可以创造的呢?

伍尔芙说:“女性若是想要写作,一定要有钱和自己的房间。”我则认为:“女性若是想要成为一个完整的人,一定要有钱和自己的房间。”站在台北最热闹的十字路口,竟自有一股牵挂的焦灼和孤寂感。我想,要做自己,我够坚强来承受这份焦灼和孤寂吗?或者继续妥协,压抑自己,维持一弹即破的幸福?

(选自台湾《打开抽屉都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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