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公园(短篇小说)

2005-04-29 00:44谢育昀
台港文学选刊 2005年6期
关键词:阿杰

谢育昀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座属于自己的、不堪的、有点龌龊又充满邪念的南方公园;就像有人会说出我的妈妈是淫娃这般的用字遣词,会想出用火把屁点燃这般低级的玩笑。可是这座公园中的树苗只能悄悄地在心中滋长,说出来后公园就要因外界介入被迫解体。像阿姆这样的艺人在自己的创作中大放厥词,换来的只是难以承担的舆论压力。

矛盾的是,我佩服他的勇气。甚至羡慕他可以这样自由自在地当他自己。被人公认烂以后,过得再烂都无所谓。当然,这样的启发我不能马上有,我一直都是好学生,害怕变成忠于自己内在欲望的烂好学生。

考上大学以后的第一堂英文课老师,长得活脱像是从《辛普森家庭》走出来的爸爸,挺着大大的肚子和虚弱的身子,咳嗽时吐出血丝,却依然意气风发地戏称位于南园的综合教学大楼为一座南方公园。可天杀的,他不说,没人认真注意到那块放在角落写着南园的石头。符号本身再一次带给人们无意识和麻木,没人注意到南园和南方公园这个很幽默的超连结。那天班上只有两个人笑了;其中一个是我。

我打从心坎里佩服起这个有点愤世嫉俗又卡通人物般的老师,听他上课认真骂骂政府,批评大家的英文都不够好。我开始去思考这样的勇气我有没有。他说增进英文能力最好的方法就是读小说,他强力推荐霍桑的《红字》,我只记得几年前看电影时黛咪摩尔洗澡的那一幕有黑女佣偷窥。然后我会希望自己是那个黑女佣,偷偷窥视隔壁那个高二女生换衣服时也这么顺利就好。

我一直没什么能耐专心上课,意识流意识流的,都快可以把两个小时的上课时间写成一本书。念外文系,有意识不停流动应该理所当然。

大一上刚开学的时候,家人兴高采烈地开了两个小时的车陪我拿行李到学校,好像考上公立大学一般非常值得骄傲。英文阅读测验漏写了一大题,我以为自己应该可以到更好的学校。

男宿一向恶名昭彰,又小又闷又热,还有恶心的公共卫浴设备。记得有一次扫厕所的时候还扫到用过的卫生棉,我开始反胃跑去吐了一遍;虽然室友开玩笑说他可能会跑去打枪,真天杀的恶心。男宿当然还会有层出不穷的宿舍鬼故事,比起女生宿舍有电梯又有个别的卫浴设备简直是天壤之别。我搬进去后不到五秒钟就开始后悔,一心想为家里省点钱,念在还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的份上。

选了靠窗的下铺,天杀的,九二一后还要睡上下铺真令人欠缺安全感。我这样告诉我的室友阿杰,他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年头怎么还有人骂脏话这么拗口,骂就骂国骂,一个字,简短有力又有男子气概。天杀的,从哪学的?

《乱世佳人》的中译本,郝思嘉的黑人嬷嬷不都这样?整本书就像《麦田捕手》的胡登一样他妈个不停,可惜我先看了《乱世佳人》,从上初一的暑假以后就改不过来。

阿杰笑到还要把黑框眼镜拿下来擦眼泪。一副白面书生容易欺骗纯情女生的斯文样。其实电脑荧幕连上了网路最新资源共享的三P偷拍,两女战一男,阿杰说他一边看一边勃起。阿杰是奇妙的人,功课好,有文学素养,参加文艺社,办过几份刊物。可以一边和女生谈后解构一边偷瞄女生因为弯腰露出来的内衣肩带而感到horny。他的头发永远都定好型,风都吹不动,拿下安全帽也不受影响,发胶定型液的数目和我妹的化妆水乳液差不多吧,我后来才注意到他在浴室可以待上半小时不是没有原因的。

可是这还是有效的,女生好像都喜欢这种看起来有型又会穿衣服的男生,就算他只穿了T恤牛仔裤,还是可以让人感觉干净又自然。我还是每个月回家里巷口的理发店和弟弟一起剃头。他每个月月初都要接受服仪检查,标准的私立初中生;很严格的那种教会贵族学校,男生没穿内衣都要记警告。这种情况下他没有太多选择,可是他还是能想出方法让他的头发站起来,抹点水。

其实去班上的第一天就开始担心了,阿杰说,班上一共有五十五个女生,却只有十个男生。念外文系表面上美女云集,其实少数的男生并不是稀有动物,除了服劳役没有太多的特权。

还说得这么冠冕堂皇,这么快就交到女朋友了还嫌。

阿杰说,那不是女朋友,是我高中同学,我们只是一起做爱的好朋友。

我刚开始不能理解阿杰为什么对我如此坦承,但是不得不承认,他是我的神,像活生生的阿姆在我身边骂脏话告诉我0204的接线生都是在煮饭的中年妇女;他是我所希望的信仰,像是个矗立而高耸的阳具指标,在南方公园中坚定不移地指引我下一步可遵循的方向。在某方面他似乎开始扮演着一个启发甚至解放我的角色,不管是物质的,心理的,还是性。我们住在一起一年三个月左右,我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能力去承担这种学会去面对一个人多种面相时揭发出来的真相。

惟一可以确定的是,我不大容易正眼看他。我不知道为什么。他在女孩子面前谈纳博可夫的时候,我确定他处在亢奋的状态。我看着他,知道他的眼神飘到女孩子的胸线位置,知道他声音高了两度左右,知道他开始有点容易口渴,因为开始兴奋。

女孩子到底知不知道这种事,比如说男生兴奋时在腹股沟间搭起的帐棚?我当然不大相信她们什么都不知道。阿杰的高中同学听他讲话时头都没抬起来过,可能在偷偷观察那里吧。可是班上的女孩子总是那么认真地极欲倾听他接下来的滔滔不绝,让他的雄性形象不断膨胀扩张。我看着他,开始不明白一个人的多重面相究竟是对自己坦白还是欺瞒自己。

你应该自慰过吧?

我点点头。

你是生活简单规律的人,应该不常对不对?

关你什么事啊?我心里想着。很少吧。

不会想吗?会不会突然很想之类的。

寂寞难免吧。

阿杰又笑了。他的笑声像是两巴掌打在我脸上。他永远都要那么高高在上地对我说话,好像把我贴上没有经验的处男这个标签,无聊的时候就可以好好羞辱我一番。明天要考马太福音,他居然开始关心我的自慰频率。

我有时候讨厌他这么对我说话,可是偏偏我又不能没有他这么一个朋友,很矛盾的。在某方面的情感上我非常依赖他。我们可以骑着机车到市中心的诚品书店耗上一个下午;还可以一起走路到男宿外买高热量的炸鸡排和珍珠奶茶回寝室看世足赛的转播。我们一起看了三遍的《安妮霍尔》,把伍迪艾伦在进餐厅前吻安妮霍尔的台词当成很好的吻女生借口背起来;我们一起看从百视达借回来的《四个毕业生》,都喜欢Troy定义的irony。

可以遇到这样的一个朋友,我自认为我很珍惜我们的相处。可是我开始不能容忍一些小事——对他而言是小事的事,比如说他把他的高中同学带回寝室而请我去图书馆或系上待个两小时。最可恶的是,有一次他竟然直接把套子留在我的床上。也许他根本就懒得爬上自己的床而直接和那个女的在我床上搞。我拿起有女孩子味道的被单丢进洗衣机,害怕别人误会我昨晚梦遗。

有些时候,他整晚没回寝室睡觉。第二天的早上七八点才回到宿舍,他踏着很轻快的步伐回来,脸色红润,嘴角不自觉地一直上扬,好像昨晚的高潮到现在还没退去,心情好到快用口哨吹《卡门》。他也许真的很行,毕竟A片中的招式都有实际操作的机会和经验。天杀的,我一看就知道他昨晚又干了些什么好事,上次看《玛歌皇后》,他说他想试试站着的。我忽然开始讨厌他,想一拳打烂他的右脸,莫名其妙的。

我把很多琐事都记在日记本中,包括对他这种又爱又恨的感觉,却一直担心会不会像电影《小卒将军》一样,有一天他看到了我的记事本,开始厌恶我。

你要睡觉了啊。

嗯。

你不去上课吗?

阿杰摇头。如果老师点名,帮我说我生病了。

我套上鞋子,点点头。你当然生病了,伪善,纵欲过度,骨子里开始腐败,可是却没有人看穿,老师眼中你还品学兼优哩。上英国文学课时我满脑子都是阿杰和那个女的做爱的样子。阿杰一定会让那女的在上面,然后舔她的胸部。要进去前,还会记得先插手指吊一下她的胃口。他在女生面前总是风度翩翩,也许完事之后还会帮她按摩。

我下完课回来阿杰还躺在床上,发烧,可能昨晚太激烈着凉了。我骑车带着他去医院。他一路上没有多说什么,在机车后座上醒了又睡睡了又醒。我害怕他会掉下去。我可以感觉到他的安全帽帽缘顶着我的背。然后,我勃起了。

我跟另外两个室友一直熟不起来,也许这是为什么我开始听到关于我的流言的原因。也许是他们两个的其中一个开始抱怨我和阿杰太亲近之类的话,另一个急着附和,不停地举例来印证他的观点。我从综合教学大楼赶回来拿网球拍的时候听到的;他们也许以为我和阿杰都去上体育课了,所以忘记关门。

流言一向传得很快。班上的女孩子看我的时候眼神开始不对劲,尤其是我和阿杰在一起的时候。她们会故意用一种自以为善体人意又充满关心的眼神暗示我说其实一切都没有关系,我们全都知道了喔。可是阿杰在流言中是BI,我是Gay。

我不知道要不要开始用行动证明些什么,比如说交女朋友来证明我不是同性恋。但是和阿杰在一起后,我发现自己丧失了这种判断能力,我甚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不是同性恋。我真的对阿杰有反应,还是他太靠近我?

我打完球回宿舍,阿杰的高中同学又来了。她坐在阿杰的椅子上,穿着无袖的贴身上衣和很短的可能只遮得住屁股的裙子,腿交叉坐着,和阿杰说说笑笑的。

能不能再麻烦你一次?阿杰的脸上带着很爽的微笑表达歉意。

嗯。我拿个东西。我放下篮球,把背包里太重的几本书拿出来。我不知道该去系里图书馆还是去电影社随便找人聊天发泄一下这种不爽的感觉。我站在门口开始发呆,不知道要怎么办。

阿杰开了门走出来。

忘了买套子,想到又不能跟你借。他笑了笑。

你现在要出去买?

对啊。他拿着安全帽很得意地走出宿舍。

天杀的,看着他像一只骄傲的种马兴高采烈地步出栅栏,急着去添购装备好参加一场激烈比赛的样子我就一肚子火。那女的到底哪里好?她念资管系又不能和你谈存在主义,不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柴可夫斯基其实不同,看《生命中难以承受之轻》搞不好还会打瞌睡;她只不过是你泄欲的对象,你不过需要一个管道发泄多余精力,所以情愿和她保持这种关系。而且因为不是女朋友,惟一的好处是不高兴时不用担心闹分手时的吵吵闹闹。

我打开寝室的门,那女的坐在我的床上。

阿杰出去了喔。她说着,头都没抬起来一下,眼神的高度大概只到我的裤裆。

我知道,我要拿东西。

我看着她露出左肩的蓝色内衣肩带;她好像正在发育的小六女生第一次在公车上感觉到有人在注视她时脸颊发烫起来似的很惊讶地看着我。

我第一次看到她的眼睛,像阿杰的眼睛,很聪明,可是写满欲望。

我锁上门。

(选自台湾《幼狮文艺》2003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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