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短篇小说)

2005-04-29 00:44吴钧尧
台港文学选刊 2005年6期
关键词:美兰装潢妓女

吴钧尧

每一个乡人身上都镀上一层薄薄金粉,足以让他抵挡岛上咸咸的海风,回返时这层金粉慢慢会散了,再度踏上台湾岛时金粉完全消失,像变了神奇的魔术,没有人会惊讶转折之激烈,仿佛时间在两个岛上竟是两个走法。

我正要用文字围住金门岛。我必须想许多人物跟故事,成国跟美兰夫妇的故事是其中一篇。

我计划要写这篇文章已经很久了,却—直无法完整构思。成国跟美兰做装潢,跟早年渡过台湾海峡的岛民—样,扛着锅子、铲子、雨衣等等能够带得走的用具,难得地请了一辆包车(计程车)载到料罗湾,走过危颤颤的陆桥,在一个海洋无波而不炮击的日子登上军舰。岛逐渐从甲板上漂走,成国踮起脚尖只看见海鸟环绕在岛周遭的海域上,沉闷的浪涛是一切的声音,轰隆隆地从美兰傻傻盯着的海面袭来。

选择成国夫妇当这篇小说的主角是因为几年前他们曾经帮我装潢房子。他们认识我父亲。成国说,他还记得我小时候穿开裆裤的样子。而有一天我探视装潢进度时,看见美兰正卷着—张草席。我料想他们当在午后就着草席睡个午觉,头并头、脚并脚,说不准还会在我的屋子里做爱。我认定他们一定会在我的屋子里做爱,就在主卧房。我看着美兰,联想许久以前,眼前的中年妇人就跟她的名字一样,只是站着就自然摇曳出一股幽香,会在许多个临上床的时刻,悄悄在浴室涂抹从夜市买回来的廉价香水,这味道对美兰来说是太刺激了,但刚好可以刺激一天到晚尽闻木头味道的成国,日久以后香水成了一个暗示,成国爬上床闻到味道会不自禁地想起新婚之夜他穿西装而美兰穿红衣裳的模样。

我必须帮这对夫妻想个远离家乡跑来台湾打拚的理由。我记得陪成国讨论窗台该怎么做时,他说在金门种田没出息,大他几岁的堂兄都跑来台湾了,过年时人人都穿得花花绿绿回乡。他们在台湾流血流汗的真面目也就隐藏在花花绿绿的衣裳下。这像是用距离把痛苦美化了,每一个乡人身上都镀上一层薄薄金粉,足以让他抵挡岛上咸咸的海风,回返时这层金粉慢慢会散了,再度踏上台湾岛,粉就完全消失,像神奇的魔术。没有人会惊讶转折之激烈,仿佛时间在两个岛上竟是两个走法。成国跟美兰后来都会在装潢完工后在每一栋新房里做爱。有一天成国忙完敦化北路的装潢,抚摸桧木慎重而结实的纹路,不禁说这房子,这房子如果是我们的该有多好。成国没有用过自己做的衣柜、枕过挥汗钉妥的美丽木板,而那一天,成国是想躺在自己钉的木板上的。美兰陪他躺下。

我的文章想到这里就无以延续了。成国看过我穿开裆裤的样子我却记不起他,我质疑真的会有木匠会在木屑飞舞的卧房做爱。做了一整天工的身体会散发出什么样的气味?带着浓烈气味的阳具遇见黏湿的阴道是场噩梦还是快乐无边的性爱?最该死的质疑是我没有一个清晰的故事。这跟我在金门成长有极大关联。我没有学会认识故乡,我活着的、吃喝拉撒的岛是个模糊地域,在很久以前常常以口号的方式出现在反共集会跟政府官员的嘴巴上,他们会说,金马是反共的前哨、是跳板。踏板这个词本身就有漂动的意义,而且是被踩着漂动的。

漂动的岛民一心仰望的是那个不动的岛,我也成为其中一员。然而,地缘跟民俗毕竟是被台湾海峡割离了,巷口外的庙会跟我无关,城隍爷做醮也跟去看热闹,却始终只有家乡那座小小的庙的庙会能勾起我虔诚的瞻望:我只是生活着,移民式地生活着,我写过的文章没有显明的地域,一贯的都会、一贯的咖啡厅,而且永远是没有名字的都会,跟没有名字的咖啡厅。为一个虚构的地方命名竟是如此沉重。

我曾写过一篇名叫“岛与岛”的散文,大意是台湾岛在我莅临的这一刻恰恰为我诞生了,写于1999年的这一年,台北也恰恰为我长到二十岁。遗憾的是我诞生时,台湾岛跟我其实都老了,我的台湾岛没有童年,但充满生活:这让岛失去了幻想。我就在这块没有童年的土地进行我的写作,我的困难是终于要回归心灵跟地理上的岛,然而却与岛乖隔几十年,于是削弱构成写这篇文章的有利条件。到底,只会耕田的成国是怎么学会装潢的。

成国应该跟许多迁居台湾的金门岛民一样,跑到台北大桥下等工做。三叔带成国进入这行,带他认识工头,教他调水泥砌砖头并记下帮谁做工该领多少钱等事。没错,是这样子的,成国原先是到台北大桥等做工,有工就做,没工就回家喝闷酒。他回乡时,也表现出一副在台湾混得很好的样子。成国多年后再度回乡时,村人意外发现他居然变成装潢师傅。等工的日子像幽灵做的噩梦,一天并非真的是一天,而有可能是永远跟一瞬间,因为那一天的方向握在工头手里。没有人知道工头到底来还是不来,他们像在等一班不知是否发车的公车。成国过够这种苦日子,赖着有了一点积蓄熬过去,直到那天妓女死了。

那天清晨,凛冽的空气忽然飘来浓烈香气,工人们想这是什么味道?然后看见女人抹厚厚的胭脂摇摇摆摆走过来,像阴灰的天空猛然放出一朵红色风筝。快八点了,没有工地需要他跟三叔,成国已失去今天的方向。大量抽着烟,像妇人倚门而望的工人仍眼巴巴望着延平南路,却看见抹着胭脂的女人走过来,喝得醉醺醺,东摇西摆,活像—个不安分的道具插入这个死寂的桥头。工人小声谈论女人,女人看都不看工人一眼。巴士车撞断护栏,从空而降,击碎女人。

那是什么味道呢?在极短极短的瞬间死亡?

美兰每次经过台北大桥时总会跟自己说巴士车其实离她还算远。但美兰觉得女人就死在她眼前,一段很近很近的距离,近到可以听到女人骨骼的爆裂,发出咻咻咻的、血四溢而出的声音。工人们赶去报警,拉出巴士车里的乘客。没有人去拉抹着厚厚胭脂的女人,他们根本看不见她,撞烂的巴士车像她的坟,埋着身体跟来不及逃开的魂跟来不及飘散的香味。

唉唉。然后,成国便在完工以后,在每一栋新房子里做爱。我多想赶快为这篇小说做个结尾,好赶快去写我比较拿手的性爱或两性小说。有个朋友刚刚跟我说教授用文名诱拐仰慕者的事。教授站在播放巴哈跟贝多芬古典音乐的房间,坐在沙发上的女学生羞涩地闭紧双腿,耳里荡漾音符跟教授专家口吻的音乐短论。女学生陶醉在两种声音里,没有冲突,只充满大和解的可能。教授是必须在古典里完成他的欲望的,必须以文学或人生启迪或悲伤为名,让女学生闭紧的腿终于慢慢松开。

写这个故事容易多了,故事的发生地就在我熟悉的都会跟没有名字的房间。教授会在女学生的眼睛忽而低垂忽而凝视时,大剌剌地说只有文学能够超脱生命,只有在取悦过程遗忘身体时心灵才得以飞翔。教授行动了,像恶鬼大啖鸡腿,一口含住女学生的唇,进入他跟女学生所说的飞翔时刻。然而他其实什么地方都没有去,眼睛盯着新鲜肉体上盛开如蓓蕾的乳头,手指滑到阴部,然后掰开来看掰开来看,然后进入然后进入。

那是内心空洞得很的教授。他曾经跟一位朋友说他忘不了那位从高中开始就陪他吃喝睡干的女学生。两人分手时,教授趴在朋友肩头痛哭说,他真是爱那位女学生,他答应帮女学生的稿子发表在中国时报或联合报或自由时报或幼狮文艺或中华日报或新生报或台湾新闻报或民众日报或台湾日报或中央日报的诺言却从未实现。教授空虚哽咽,但没隔几天,又会看见他站在缭绕古典音乐跟咖啡香的房间跟另一名女学生谈他的文学跟超脱之道,指了指自己的胸膛说,我就是文坛哪。乖乖,文坛竟是教授的故乡呢。至少,他必须让女学生这样以为,然后他所活着站着睡着的故乡居然就漂浮起来,推呀推的,就把自己推进虚拟的文坛空间成为一位教父。

写这个故事容易多了,教授的家不是真正的家,他的家是一片片掰开又掰开的唇,是一颗接一颗几乎可以接到海平线的乳头。我可怜的教授,只能一直做爱又做爱的教授。我只要再拨几通电话问些相关讯息就能写出一篇小说,但成国跟美兰总在呼唤我,他们也要做爱啊,而且选择在完工后在每一栋新房子里做爱。

二十世纪最后一个月,我回金门参加村里的庙会时曾匆匆跟成国夫妻打过照面。他们跟村人聊小三通,成国问现在两门(编者注:指厦门、金门)怎么通?生活会怎么改?不知道,要通了以后才会知道,只知道会改变的,一定会改变的。一定会改变得让大家忘记过去是怎么生活的,大家只会记得这是一个岛,却会忘记过去是怎么活着。但遗忘了又有何妨?对太多人来说那是个贫穷跟苦难的过往,何苦把它们寻回来?何必唤出那些沉睡已久的往事跟幽灵?何必妨碍岛的飞翔?

成国说,我要做爱,连教授都可以因为空虚而做爱,我为什么不能完工后在每一栋新屋里跟妻子做爱?唉唉,痛苦得很,我老是听到成国的声音不断地逼迫我。美兰说她不想再看到妓女的死去了,她后来到桥头等工作,总会看见巴士车撞毁护栏落在醉得东倒西歪的妓女身上。成国说,你没看见巴士车撞烂妓女的样子,你是透过工人一遍遍的口述跟报纸记载,才看到巴士车砸烂女人的样子。美兰嚷着说,我是没法再去桥头等工的,可不可以不要去桥头等那一天的方向,可不可以骑上机车以后就知道那一天的方向?

成国托三叔帮忙,介绍给做装潢的翁仔当学徒。美兰帮妓女烧了一些纸钱,想到她的命运跟妓女没什么两样,不知道今天去哪里,就像妓女不知道今晚会在哪里陪什么人过夜。大家都在漂流呢,她在一座看起来非常牢固的桥头,妓女在充满烟味、酒味跟刺激香水味的神秘空间里。那个空间依然没有名字,也不需要名字,但一个人非得要有个名字不可,当她还是良家妇女时;而当她坐在没有名字的空间时,仍需要一个让客人叫得出来的名字。而这名字竟会成为矛盾,既依靠它,又时刻想要扬弃它。妓女果真丢了名字,包括跟她睡过觉的数不清的客人,以及死亡那天跟她一起温柔过的人,他们都忘记了她的名字。但没关系,他们很容易找到取代妓女的名字。但美兰就是美兰,没有人可以取代。他们花了好几年学精装潢,成国帮我做装潢时,已是个老经验的木工师傅,有自己的房子,儿女也都有自己的名字。成国没有带子女回乡参加庙会。这个岛对他的子女来说是个地名、爸妈生长的地方,没有系着成国的挂念。

我想到成国完工以后在每一栋新房子里做爱的原因了。线索回到成国在敦化北路做工的那天,他抚摸桧木慎重而结实的纹路,不禁呐喊这房子、这房子如果是我们的该有多好。那时,成国住在三叔楼上的违章建筑里,冬天时,盆地飘来冻死人的阵阵迷雾,入夏后则是一个火炉,因此他们得设法买一栋自己的房子,履行背离金门岛来到这里的承诺。而承诺的一面是美好的,另一面却是刺,他们不知道要到何年何月才能穿起货真价实的花花绿绿的衣裳回家乡。他们必须离开每一栋亲手装潢的房子,看着一栋栋崭新的、美妙的、如梦的房子从长着厚茧的手掌漂流而去。成国躺下了,在敦化北路刚刚完工的房子里,美兰陪他躺下做同一个梦。成国忍着泪水,越是如此越是糊了他的眼,美兰握着他的手。

夜是一块块黑色的砖头,砌着砌着,天空渐渐低了。上弦月倏然跳上对面屋顶,白得像块冻住的水晶。成国颤抖地反握美兰的手,脱了美兰的衣裤,轻轻移了上去。美兰没有抵挡。那似是一件相当遥远的记忆了,多数人都在经过以后就远远抛开,不再记下跟自己不相干的人,但是,美兰忽然记得了,就在成国压到身上时想起妓女被压死。美兰回到记忆或想像中,妓女伸出手请她救命的画面。成国的脸庞昏灭为一种虚空,跟着降临的夜,随着一轮斜斜的月,似乎不在了。然而其实还在,而且比任何时刻都要来得真实;摸索、刺探、喷吐、冲击,在阴暗却不能开灯的室内,打开的身体装满木头淡淡的香味,而后成为深刻的沉淀,足以抵挡那一大片像浪不断漂流的模糊,足以知道这一刻真的、真的是在的。

他们是在的,在这里,在这座岛,也在另一座岛。

(选自台湾《联合文学》2002年第8期)

·责编 廖一鸣 / 图翁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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