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钟、小羊与父亲(短篇小说)

2005-04-29 00:44林明谦
台港文学选刊 2005年6期
关键词:挂钟小羊爷爷

林明谦

小羊,你听得见我么?

一切都必须从这里开始,我亲爱的小羊。让我更准确一点,先把颤抖的手停下来,从这句话开始,我知道这里是起点。除了这里,其他什么都不是。

小羊,你听得见我么?

该死的手仍然抖个不停,我几乎要疑心是我眼花了。站在街角,稍微探出头就可以看见我们的家。透过窗台的栏杆,垂着一株半死不活的植物,叶面腐黑,看着有点恶心,我从来没认真仔细地看过它一眼,更不知道这株植物的名字了。是的,我不知道。很多事都还来不及知道。穿过纱窗透过十字纹的玻璃,橙黄色的灯光温暖地亮着。那是召唤我回去的魔咒。但是我跑出来了,经过隔壁门口的时候还被盆栽绊了一跤。必定是太急了。胸口像快报废的鼓风炉一般,发出惊人的噪声,我大口地喘着气。

“朋友,来支烟?”

街角的小钢珠店门口蹲着一个穿花衬衫的男人,手举得老高。突如其来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退了两步定下神来看,他的指间夹着一支香烟。我接过来,怎么也凑不上打火机。他拿过去点着后,塞在我嘴里。

“被狗追么?还是被人砍?”

一个砍击的手势。

我调匀了呼吸,回头又望了望我们的家,仿佛看到小羊你的脸贴在窗子上。我告诉我自己,不应该看见的。隔了这么远,这不合理。可是我好像看见了。那是你的脸。小羊,你的脸。我惟一不会错认的。

下定了决心,我对花衬衫的男人说:

“没事,我该回家了。谢谢你的烟。”

再度拔足狂奔,往远离我们家的方向奔去。忘了看清楚给我烟的男人的脸,像我每回都忘了看那株腐黑的植物一样。

小羊,再见了,虽然我知道你因为发着高烧正需要人照顾。冰箱里只剩下一包过期的锅烧面、半盒方糖、两大罐鲜乳。水壶里没有水了(难道我们已经生饮了好几天的自来水?),衣服两个星期没洗(房东不让我们用洗衣机、烘干机),明天轮我倒垃圾……再见了。

考虑了很久,摩托车还是决定留给你用,钥匙挂在门板的钩子上。我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会,看看你在床上的白净的脸,走过去把桌面收拾干净,药包摆在更显眼的位置。皮夹里还有两千多块,我揣了一把零钱在裤袋里,其余统统掏出来和药摆在一起,像是要让你搭配着全部吞服下去。

“你听得见我么?小羊。”

再低低地唤了一声,幻想着也许你会像以前那样,突然,像梦抛锚了一般就惊醒过来,只因我可能短暂地离开床,喝口水或是上厕所之类的。你一醒过来,发觉我没有躺在身旁,立刻就会惊慌地问:

“阿非,你怎么不见了?”

“我在厕所。”

可能正坐在马桶上看着几天前的报纸,政治与国际要闻版。刚买回来的报纸我们只看体育、影剧和休闲版。“总统”从美国回来了,什么时候去的呢?你听见我的声音,确定了我还在这个房间里之后,一定又会接着一句我们都熟悉的、甜蜜的召唤,然后才又迷糊地睡去。

“快点回来哦。”

但是现在你听不见我了。医生说,吃了药会很困,骑车或开车都要小心。你果然说不上几句话便开始语意含混,大概会睡到明天早上,而我现在就要走了。小心翼翼、放轻手脚地打开又关上房间的门。打开大门和铁栅门,深呼吸了一口气之后,关上。一直跑了老远喘不过气了才停下来。一切就这么发生,小羊,没有预谋,只是我必须走。

拨了通电话给阿早,他很够意思地说半小时后来接我。还没到十二点,几个菲律宾人或泰国人在偷回收车里的旧衣服。我走过去咳嗽了一声,他们瞬间四散逃开,然后在对街会合流连着不走。我猜他们正在叽咕我大概会马上走开,于是我索性爬上回收车顶上,躺着等阿早来。我不知道为什么要阻止这些人偷衣服,也许他们是偷,也许他们需要,谁知道呢?我不知道,但是我不爱看有人当着我的面偷东西。

终于是逃走了。

这是我这个月第二次从某个地方逃走。上个星期日,我一个人搭火车去疗养院看爷爷。他耳朵有点失聪,而且事实上已经不认得我了,用塑胶汤匙边喂他吃麦片粥,边向他大声地解释我的近况。几乎都是用吼的,他若有似无地点点头,接着神情惊惶地左右张望,然后极细声地告诉我:

“我儿子昨天来看我。”

“爷爷,他没有来,不可能的事。”

他用力地扯我的手。看起来很干燥脆弱的手原来还可以发出这么大的力量。

“他带两把刀来看我,一把藏在袖子里面,另一把藏在袜子里面,用裤管盖着,以为我看不见……我们坐在外面的椅子上讲话,我一直盯着他让他没有机会下手,他很生气,就一直骂我……后来,他忍不住了,趁别人没注意的时候拔出刀子刺我,被我假装弯腰躲过去,他愈来愈生气,抓住刚好在一旁散步的一条黑狗,割断它的喉咙,让血到处乱喷。”

“你看错了。”

“我儿子要来杀我。”

接着便抽抽噎噎地流下眼泪,用衣服胡乱地擦着。

“救命啊,好心的年轻人。我儿子要来杀我。”

“爷爷!我是阿非啊!你不认识我了么?我是你孙子啊!”

他显然一句也没听进去,还是径自掉眼泪。气不过他整天幻想这些无聊事,我又在他的耳朵旁边吼道:

“没有人要杀你!爷爷!下礼拜再来看你!早点休息!”

说完就头也没回地跑出了疗养院。

阿早来了。摩托车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

“跟妞吵架了么?”

不敢告诉他我把病奄奄的小羊丢下跑出来的事,讪讪地笑了笑。

“走,我陪你去洗三温暖。”

挂钟极简史

在计时工具的发明史上,有两个相当重要的关键点。首先是大约在十三世纪末至十四世纪初的机械式时钟的发明。当时因为对齿轮擒纵器(verge & foliot escapement)的运作原理有了决定性的改良,时钟制造人开始设计机械时钟,形形色色的日晷仪、沙漏开始隐身于收藏品的行列。

其次则是钟摆原理的发现。著名的意大利绘画、雕塑、建筑家达芬奇(Leonardo da Vincis)的这个大发现,启发了荷兰数学家Christiaan Huygens和当时相当显赫闻名的时钟制造人SalomonCoster。他们两人于一六五七年联手将此一原理运用于实际的时钟制造技术,获得非凡的成功。而这个成果也于十七世纪中叶迅速地散播至欧洲各地,其中以英国所受的影响最为深远。

早期的直立式长木箱挂钟(Long case Clock)便是源自英国。木箱出自保护和隐藏钟摆的概念而诞生。初始的时候木箱表面绝大多数是素面、黑色的设计,主要的原因大约是基于清教徒主义特有的压抑式美学。后来,随着时代演进,因钟面的彩纹图饰、木箱造型的立体雕刻之美感追求以及哥特式的装饰风格的影响,挂钟的外貌有了极鲜活的演化。

——Derek Roberts

A Collectors Guide to Clocks

在这篇小说中,我所谓的挂钟其实应该是一种被称为“维也纳风格”的壁式挂钟。因为这个名词相当容易引起读者的误解,所以有必要先解释清楚。

所谓的维也纳风格,大抵上可以标帜着一股将挂钟之木制外箱正面覆以玻璃,以使隐藏在内的黄铜制钟摆锤能够一目了然的设计风潮。当然并非所有的此类挂钟都集中于维也纳制造。

到一个没有熟人的城市念书,原因是为了恨父亲。

即使又过了这么多年,父亲和他那只硕大的挂钟,仍然执拗地盘踞在我的记忆之中,仿佛注定了要一辈子如影随形地追逐我的两个幽魂。大得近乎碍眼的挂钟不但在父亲的小阁楼里经年累月地伫立下去,也在我仅有两个拳头大,塞满了情欲、好奇心和莫名所以的叛逆的大脑中硬是占据了一个显眼的位置。

父亲在五十岁那年,没有跟任何人商议,在毫无预示的情形下便向老爹口头表示要退休。老爹是母亲的一个远房亲戚,当即转告了母亲。虽然说,母亲是全功能马桶与进口洗洁剂的直销商,而且业绩相当可观,家里并不仰仗父亲那份少得可怜的薪水过日子,但是这种举动仍旧让其实已经不怎么关心他的家人感到愤怒。他第二天就没去上班了,收拾了一些穿惯的衣物,要求我帮他将一张旧床和挂钟搬挪到阁楼上,这等于正式向家人宣告他将和母亲分房而居。

从此,父亲便鲜少出门,用餐时间也极不固定。通常是母亲准备了,不管是几点钟,餐盘端到阁楼上,摆在门口后敲敲他房门。等脚步声远离后他便会端进去吃。

一头被豢养的兽。

我仿佛可以听见左邻右舍的长舌女人正在这么批评我的父亲,也许根本不用听见,从她们遮遮掩掩的神情就传达出来这种清楚的讯息。

我们在不满意中渐渐习惯这种古怪的状态。没有任何一个朋友的家庭像我们这样。父亲确实就像被母亲豢养在阁楼上的一头很温驯的兽:从不挑剔食物的好坏,安安静静地活着。

被豢养着。小羊,后来我遇见你,我才明白,我也开始被你豢养着。比较不同的是,母亲豢养着父亲,而我们豢养着彼此。

当时我高中二年级;弟弟只有初二,即使一切的情况都显示着母亲其实并不在乎(这大约说明了也许他们早就分床而居了许多日子),但是我们其实还不太能接受这些事;或者说,还找不到一个可以说服自己的答案。找了一个星期六,一起到小钟表店找老爹。

老爹是个六十岁左右的老人。平时戴着一副玳瑁框的老花眼镜,就着小台灯下用镊子从几十盒零件中拣选合适的配件。修表的时候就用放大镜。他的放大镜如同十个五元硬币叠高起来的圆筒状一般大小。他说,父亲在他的店里工作了十二年,但是他没有办法给退休金。就算是母亲也不会向他开口。

“老爹,我们不是来要退休金的。没有人要退休金。”

“噢。那你们要什么?”

我说明了来意。老爹手头上的工作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偶尔将脸转过来对着我们,他的右半脸因为长期将放大镜塞在眼眶里,再用肌肉去夹紧的缘故,所以皱纹足足比左半脸多出好几倍。他说,父亲之所以到他这里来上班,是母亲来拜托他的。那一年,她要父亲把工厂关闭,不要再做生意了。

“这我知道,虽然那时候我还很小。他亏了很多钱。”我点点头。

“不完全是这样。听说是你老爸在外头有女人,开销很大。公司景气好的时候无所谓,也查不出来。可是一旦赔钱,这笔支出就很明显了。你妈听到了一些风声,带着警察去捉奸,结果当场逮住。听说他们破门而入的时候,你老爸的老二还直挺挺地插在那女人里面。他很镇定地拔出来,从从容容地到浴室里洗得干干净净。走出来的时候也还是光溜溜的,浑身上下是香喷喷的沐浴乳的香味。然后当着众人面,有条不紊地穿上内裤、长裤、袜子、衬衫……打好领带,才跟那些警察一起回分局。”

“从头到尾没正眼瞧过你妈一眼。”老爹有点讽刺地补充着。

弟弟问:那女人呢?

“这就不清楚了。有人说你妈后来没有提诉讼,放了那女人一马。她也很识相地就没有再出现了。

回家的路上,我们兄弟俩都没有说话,默默走了一路。不知道当时弟弟的脑子里究竟转着什么念头,但我暗暗地下定决心,一定不要读本地的大学、不再住家里,要跟这一段不名誉的历史划清界线。

所以,小羊,你听不见我的。我不会告诉你这些事。

我们不是没有想过可以存一点钱,然后到某些偷情专用的旅馆之类的地方去享受。享受一下豪华的浴室、柔软的床垫和有空调的房间。可以不必每次都在我们的沙发床上大汗淋漓地做爱。可是我不敢,我害怕如果有警察来临检的时候,我也会很镇定地拔出老二,然后神色漠然地到浴室里去洗澡,就像被从记忆体中叫出来的游戏程式一样,做着分毫不差的动作。

莫非这就是遗传密码?呵呵,也许是,但我不愿意试。

家里的那个挂钟已经很老旧了,听说那是爷爷从日本人手上买过来的宝贝。每天要上一次发条,拿着一个像耳朵般的工具,中间突出长长的一根圆管正好可以插进钟面的一个小孔,然后使劲地转个十来圈。喀拉——嘎——喀拉——嘎——地发出刺耳的声音,就又可以神气十足地走上一整天。

整点的时候,它会按着钟面上的数字,敲足了数才肯罢手。其实,它有一个很古怪的脾气,就是在粗嘎的当当声开始之前,会先很人性地、预告性地发出一个类似清喉咙的声音。

还有一个特点就是,这个老挂钟平时的脚步声非常清楚。不知道是否因为我们家里的所有成员自小就充分地意识到它的存在,它就挂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所以即使后来父亲将挂钟搬到阁楼上去了,只要稍微留心,仍然可以听见它滴滴答答窸窸窣窣的行走声。

或许是因为挂钟的缘故,我从小就非常渴望拥有自己的表,对时间也非常地在意。但是我却遇见小羊你,一个不爱戴表的女孩。

躲进时间体内

从小我就负责每天替挂钟上发条,就像弟弟负责喂鱼缸里的鱼一样。

父亲说,你要把它当成一个活生生的东西,当成家里的一分子。如果你一天忘了上发条,那么挂钟就死掉一天。

每回当我打开挂钟的门,它就像突然裸体地出现在我面前。通常打开的那一瞬间鼻子都会闻到一股说不上来的味道,混合着木料的香气和樟脑丸之类的感觉。接下来气味就消失了。

有时候我会摸摸那些指针,用手指去阻止秒针的行走。这么做让我获得很大的满足感,因为秒针在我的食指腹下蠢蠢欲动,那种触觉和我压住巴西龟几乎没有什么差别。

几乎可以感觉到生命。

一直有一个挥之不去的模糊记忆。就是我在还没上学的时候,有一回犯了很大的过失(大概也只是摔破碗盘,或是不小心脏话说溜了口),想也没想就直接打开挂钟的门,把钟摆推到一边,整个人躲进那个狭小的空间里面。

不知道为什么就躲得很安心,觉得没有人会找得到我,竟然就睡着了。醒来之后才发现呼吸有点困难,而且透过玻璃往外看,全家的人竟然都笑呵呵地看着电视,没有人注意到躲在挂钟里面的我。我使劲敲玻璃,用力地推门,但是挂钟的门就好像上了锁,怎么都是徒劳。一急之下忍不住就嚎啕大哭起来,感觉到或许永远都出不去了的恐惧,哭累了迷迷糊糊地又睡过去,醒来就已经在平日睡惯了的床上了。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自认为躲得很好的安全感,也许就是来自那个挂钟的大小。如同我先前提过的,它根本只是一个壁式挂钟,充其量稍大一些,连一个刚出生的婴儿都塞不进去。

终于如我所愿,我考上北部的大学,可以光明正大地离开家。

念完大二那一年的暑假,我假借着补修学分的名义没有回家,在KTV打工认识了小羊。没多久我们就陷入疯狂的热恋,每天下班后一起逛街兜风厮混。暑假虽然两个人都整整工作了两个月,但是钱也花得凶,开学的日子逼近过来,我们手边都没剩什么钱了。

开学前一周,我和小羊讨论着未来的日子,感到一股深深的绝望。首先是如果又要打工应付我们两个的开销,势必得改上大夜班。不但学校的课会受影响,连相处的时间也变得极少。还有我们对于老是拜托同事把风、在客人比较少的时段找空包厢做爱的日子也已经厌烦,很想租个房子,尝尝相依为命的感觉。经过了彻夜的考虑,我们决定豁出去。

我偷偷溜回家一趟,到兵役课去办缓征,接着和小羊都到各自的学校办休学。我们把家里给的注册的钱凑起来,在外头租了一个小房间,预付了两个月的房租。房东只附了小桌子、衣柜和一个烂冰箱,我们自己买了一张沙发床和几个组合式柜子,还让阿早偷他老爸的身份证、印章,冒充保证人分期付款买了一部大电视。

创造了一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亲密空间,我和小羊都满意极了。我们下班回来就窝着不出门,除了听音乐、看电视、做爱之外什么都不干。顶多穿上衣服到附近的小酒馆喝两杯啤酒、逛逛夜市射飞镖,或是把阿早拖出来闲扯几个小时,直到精疲力尽为止。

说到阿早,原来是我的小学同学。毕业后一直都没再联络过,直到我考上大学。发现原来我对我素来憎恶的父亲仍有那么一些挥不去的情感,也是在遇见阿早以后。那个深夜我搭夜车回台北,中途在休息站厕所撒尿的时候,纵然我再迷糊,也可以感觉到身旁的人不断地打量着我。

“你是阿非?”

我回过头,实在认不得这一号人物。高我一个头,脸长得像匹马。

“阿非?你不认识我了?我是阿早。”

他的动作愈来愈大,从他那隔得极远、几乎长在脸颊两边的眼睛,我才依稀看出阿早的影子。

回到车上后,他半强迫地和我身旁的中年人换了位置,拎着提包就挤进位子和我坐一起。我们一边喝着热腾腾的贡丸汤,一边谈着彼此间空白的这几年。原来阿早高职没念完,一个人就到台北来闯。换了几次工作之后,现在专门跑业务,卖电话、大哥大、Call机这些玩意儿。他絮絮地说着这几年断断续续又开过几次同学会的事情,但是我没有一次出席。大家都谣传我跟着我爸移民去了。

“现在在念书么?”

“嗯。”

“怎么都不跟我们联络呢?功课很忙么?”

“还好。我也不知道我到底在忙什么。”

我望着阿早,这个曾经是我推心置腹的死党。至于为什么会忽然失去联络,我其实心里有数。那当然和父亲有关,只是我一直不想面对它。

下了车之后,阿早的大手用力地握痛我的手,然后才把名片给我。我骗他说最近正好在搬家,电话号码会改动,等确定了再联络他。风很大,我缩了缩脖子,不太敢看他,只好盯着对街的电影大看板。

“一定要Call我喔。”

阿早不大放心地又叮咛了一次,然后才上计程车。我点了烟,把名片从皮夹里掏出来塞进垃圾桶。

后来到便利商店喝了一杯热可可之后,我整理了一下思绪。最后,又折回刚才的垃圾筒,把阿早的名片找了出来。摊平之后,很仔细地夹在记事本里。一个星期之后,我就拨了个电话给他,慢慢恢复我们以前的感情。

回到小羊。

小羊有一种很漂浮的个性、很容易受朋友影响的个性。我记得带着小羊第一次和阿早聊了一个很长的天之后,过了几天阿早告诉我一些他的看法,对小羊。

“还好她先碰上你。不然难保不会变成同性恋。”

“不会吧。”

“难说。不过先恭喜你了,她的奶子实在够呛人的。”

我狠狠揍了阿早一拳。好像有回到小学时代的感觉。

“操!脖子以下的部分不准看!”

我不愿意多想这一方面的事,毕竟从我赫然发现小羊不爱戴表之后,我就仿佛懂了一点什么。小羊没有自己的时间感。当然可以说她不喜欢被时间的细绳缠住手腕、足踝,但是从另外一个观点来说,她必须倚赖别人不断地提示时间,处于一种很不自主的状态当中。

小羊有几个很疯狂的朋友,其中一个很肉感的,好像叫咪咪,据说就是一个蕾丝边。她们曾经一起到便利商店去“玩”,咪咪故意穿得很暴露,而且假装在柜台附近晕倒,把那个流口水的工读生吓呆了。围过来几个看热闹的人之后,小羊一边指挥工读生叫救护车,顺手把事先装好的一堆吃的喝的用的提好,趁混乱就开溜了。走之前还不忘踢一下咪咪的大腿当暗号。咪咪自然在几秒钟之后就悠悠转醒,亲了一下工读生的额头,大摇大摆地就晃出去了。两个人在公园里笑到肚子疼,然后才把那些东西全部吃光。

我初次听到这件事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以前就知道咪咪不但爱用按摩棒(这么看来又不一定是个蕾丝边),而且还喜欢将心得分享给她所有的密友们。没想到竟然还拖小羊去玩这种把戏。看着小羊谈起那个工读生的兴奋神情,我忍不住要担心起来。

还好现在住在一起了。抱着小羊睡觉,我有一种很炽热的感觉。至于明年该怎么办呢?当兵的问题呢?只好等到明年再想好了。

阿非与阿飞

《阿飞正传》并没有传统戏剧性的情节。影片的结构方法主要是依靠——比方说,通过母题(Motif)、主题的发展,多重叙述者的旁白,母题的重复,色调光线和气氛的统一。不过最明显的应该说是时间的母题。

由第一场张国荣逗张曼玉说话开始,钟与时间的意象便频频出现……由时间的母题紧扣的还有时钟滴答的响声……贯穿了整场电影。

——摘自《电影档案之中国电影·王家卫》

在这篇小说中,主人公阿非和《阿飞正传》有着声音上的相似性。而家里客厅中的挂钟和时钟的意象有着形态与性质上的关联性,都是用来指涉“时间”,那么这种情形究竟该下什么样的结论呢?

小说才进行了一半左右,请耐心阅读。

一切还是必须从那些比较私密性的记忆进入。我亲爱的父亲,如果你并不同意这个方式的话,原谅我仍然打算继续这个故事。约莫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当时大概是九岁,原先向来是班上前三名的我开始半强迫式地、不由自主地染上偷窃癖。从教室的粉笔盒、同学忘了拿回家的毛笔砚台,到杂货店的口香糖、脚踏车的小零件等。一切的罪行都没有破绽,没有人会怀疑在班上品学兼优的那一群好家伙。特别是在那个时代,人生中没有一个阶段像小学一样,成绩和品行可以有这么肆无忌惮的高相关系数。

直到我们去你朋友潦草叔叔家的那一天为止。

潦草叔叔有上百个打火机,并不算整齐地堆放在一个柜子里。我特别钟情的是有皮套、比一般打火机略大的那一只,造型相当扁平,凑近了鼻子就会闻到淡淡的烟草味。想像着我可以用三只手指捏着它,很麻利地在牛仔裤上一划,一丛暖洋洋的火就这么冒出来。

打火机安静地滑进了我的口袋,像松鼠一溜烟地回到黝暗的树洞里。

要是我忍得住不拿出来向弟弟炫耀,后来的事必定不会发生。至少当时的我这么认为。正巧开门进来的父亲看见了我手上的战利品,他慢慢地走了过来。我的神情像刚在舞台上摔过跤的芭蕾舞舞者,佯装着什么事都没发生。

“哪里来的?”

我正在心里头急速转着念头,打算编一个以九岁儿童的角度看来是毫无破绽的故事,父亲很简单地说了一句话。

“说实话永远比较容易。你觉得呢?”

像汽车撞上路边的消防栓一样,水哗啦啦地喷出来,突然我的实话也争先恐后地流泄出来。说完以后,父亲没有责备我,我也没有再偷过任何东西。

这是父亲给我留下的少数几个美好记忆。也是当小羊谈起她们那些个坑蒙拐骗的朋友时,我忍不住会回忆起来的片段。事实上,我并不是因为他教育方式的成功而很难忘记那个生命中的转角处;反而是因为当时他有足够的“勇气”和自信来接纳我犯下的任何错误,那种不惧的态度让我心服。

但是那个父亲已经死去了。现在阁楼上住的完全是另外一个人。莫非这就是我痛恨他的原因?

和小羊在一起以后,我或许因为远离了自怨自艾而比较能够看清楚这些旧时的心结,但同时我似乎也更加不愿意花脑筋在这些事上头。我们两个不知不觉地就采用一种很末世的心态,花相当多的时间来相处,好像我和小羊的生命情调就只能用这种方式来谱写、编奏。在这种格局下,我投注了几乎所有我能投注的心力在彼此之间,实在没有余力再去调养旧的创口。

更何况麻烦接踵而至,并没有因为我们的相爱而退缩。以前就曾经发生过好几次客人硬要小羊在包厢里面陪唱的事。因为小羊的个性比较活泼外向,跟陌生人也可以在几分钟内就变得很熟稔,所以常有客人在酒后自作多情纠缠不清,于是劳动店长或经理来排解也不是第一次了。

由于同在一个地方工作,这些事我多半也都看在眼里,只是碍于上面的压力与房租、生活费的拮据,只好一直隐忍不发。后来竟然有几个新来的外场搞不清楚状况,也想把小羊,几次还趁工作之便吃她豆腐,我也都忍下来了。直到有一次在客人的怂恿下,有个混帐硬是搂着小羊唱情歌,两只手还不规矩。我听到消息便冲进包厢,正好撞个正着。

“他妈的你再摸你今天两只手就别想带回家!”

经理跟着也进来排解,当晚就很委婉地劝我明天别来上班了,在家消消火气。至于那个混帐待会儿就会让他滚蛋。我怒气不息地拖着小羊的手,一路直出店门。回家后商量了一下,便决定辞职不干了。

爷爷去世了,我竟然过了好几天才知道。连忙赶回家,才发觉场面虽然很热闹,但是爷爷的两个儿子都没有出席。前来吊唁的几乎全都是母亲现在直销事业的伙伴。

父亲惟一的一个弟弟我倒是从来没见过,据说是个势利鬼。以前爷爷还住在我们家里的时候,身体不适时他从来都是不闻不问。后来送到疗养院,所有的费用也都是母亲负担。现在爷爷去世了,母亲当天晚上打电话通知他,他竟然第一个反应就是先问遗产还剩下多少,如果没有写遗嘱他要请律师先来冻结,以免被大哥一个人独吞。

最可笑的是,爷爷反倒很疼这个二儿子。以前老是一天到晚责备父母亲故意不让他们父子俩有见面的机会,说二儿子天天晚上都在挂念着他,他可以完全感受到,不像父母亲成天诅咒他早点死。偶尔会把从前的相簿翻出来,看着看着眼泪就汩汩地流个不停。

后来年纪愈来愈大,加上疾病缠身脑子也越来越糊涂,更是常常不由分说就诬母亲在饭菜里放砒霜(天知道这种东西要到哪里买)、在他的睡衣里涂上剧毒、在床上放图钉要刺死他、地板打蜡要让他滑倒脑震荡等等,还当着母亲的面,跟每一位来家里的客人老泪纵横地哭诉,让母亲简直一张脸都不晓得要往哪边搁。

但是爷爷的葬礼父亲却不出席,免不了让来宾说闲话。有人说,人死都死了,一死百了,莫非儿子还记老子的恨?也有人说,再怎么不好也还是自己的父亲,算了吧。母亲在父亲的阁楼门口说了好几次,甚至我回来后也上去擂了好几次门,都是一点反应也没有。我在房门口站了半晌,正当无计可施时,忽然发现一件事,那就是以往只要静下心来就可以听见的挂钟行走声,现在什么也听不到了,整个阁楼静得令人发毛。我有点慌,怕他出了意外,高声喊道:

“父亲!我不想烦你了!你只要敲门敲几声,让我知道你还好好的就可以了!要不要下去送爷爷随便你!”

我等了一阵子,里面仍旧是动静全无。正当我转着念头,看看究竟该怎么破门而入时,一声、两声,连续好几声笃笃笃,很空洞的敲门声才接二连三地响了起来。我放下七上八下的心,一级级走下楼梯,敲门声还是持续着,像配合我步伐的节拍,也像有很多满腹的不平,一点也没有停止的意思,仿佛要敲到这个房子的每个角落都可以清楚地听闻,都崩坏塌陷为止。

就这么笃、笃、笃、笃,敲了一整夜。

钟的疾病

对待一只故障的钟,其实要把心态调整成如同对待一个病人。

查明故障的确实部位是很重要的。如果钟的功能并没有完全失去,那么当然并不代表问题可以忽视。这和诊断病人的要领几乎一致,必须要透过各种方式尝试去确定病因,防止恶化。

一只行走不顺畅的钟,首先要检查的是拨针机构与上弦机构(又称开发条机械构造)。侦察时还必须特别注意其他相互影响的部分。若是完全停摆,则初步检查表盘部分,观察是否有松动、表玻璃内面不平整、指针摩擦、弯曲等现象。若是仍无改善,则继续打开表壳盖,取出表体以细毛刷清理。若是仍无反应,则需进入细部检查。

根据我从父亲书架上取来的《钟表学:原理与修复》一书,细部检查共分述了二十九节,每一节均条列有五至十五项不等的检查步骤。整个动作看来是一个相当严谨的过程,简直可以媲美外科手术学。

钟表的内部构造精密度远超出我们的想像,大大小小叫得出名字的零件就有八十五种以上。其中彼此之间相互牵引、传动的巧妙设计,可以说是一座微型域市的缩影也不为过。况且这座城市还包括了发电厂(即动能发源部分,全发条系统),以及维护安全规律性的治安机构(即擒纵机械构造,控制调节等时性)。难怪许多钟表痴迷者以及钟表搜集狂都嗜好旧式使用全发条系统的钟表,而排斥使用液晶电池的新发明。或许最深层的原因就是根源于他们对完美城市的乡愁。

最后,钟表学的作者下了一个多愁善感的结论。那就是:钟表学必须重新受到礼遇,恭敬地被迎入艺术的殿堂。

葬礼过后,我在家中有些待不住,因为挂记着小羊。

这些天,母亲说了很多父亲和爷爷之间的往事。那是我那从未谋面的奶奶告诉她的。奶奶在他们结婚后的第二年就去世了,据说是一个很温顺的传统女人。她说,爷爷管教小孩非常严厉,严厉到近乎不合理的地步,而且经常动不动就一个巴掌招呼过去,所以父亲小时候对爷爷深有惧意。爷爷爱喝酒,每天都要小酌一番。有时候兴致一来就把父亲叫到跟前,命令他立正站好,然后把教过他的日本歌一首首唱出来,万一唱不好或是忘词,中指就狠狠地敲在父亲的脑门上。

“难怪父亲从来都不爱唱歌,也没听过他唱歌。”

我有点恍然大悟的感觉。奶奶说父亲怕爷爷到什么程度呢?有一件事很可以说明。有一回她闲来无事到市场走走,忽然看见父亲远远地骑着他的小脚踏车经过,在一家卖蚵仔面线的小摊贩前面停下来。看起来是刚放学肚子有点饿了,想在回家前先吃点东西,虽然爷爷要求放学后二十分钟内要回到家。

奶奶一边这么想着,一边也就很自然地往小摊贩的方向走过去。她心想恰好自己也有点嘴馋,不如就顺便一块儿吃一碗蚵仔面线再一起回家。没想到她一到父亲面前,刚开口喊他的名字,父亲便像遭了雷击一样迅速地弹蹦起来,脸色瞬间变得惨绿,简直像棵植物一般,还把桌上的面线都打翻了。奶奶连忙过去安慰父亲,保证绝对不会跟爷爷说这件事,但是父亲还是神色惊惶地匆匆忙忙推了脚踏车就回家了。

“我从来没有看过任何一个人的脸色会绿得那么难看,而这个人竟然就是我的儿子。”

另外还有更重要的一件事,那就是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爷爷买了一只表送给父亲,并且亲手帮他戴上。爷爷那一天的心情显然很好,试了几次之后说:

“好,就戴这个洞,第四格,不松不紧刚刚好!”

一直到升上初中一年级,有一回奶奶不经意发现,父亲的手表把他的手腕箍得太紧,帮他取下来之后发觉手腕上有一圈很深的瘀血。奶奶有点心疼自己的儿子:

“怎么不会放松一点,你这个傻瓜!”

“爸爸说要扣在第四格。”

当我听到这两件事,当场忍不住捧腹大笑。笑完以后才猛然发觉,故事里的那个像兔子般战战兢兢地活着的小孩,不是别人,原来是我的父亲。这实在很难想像。

以前的父亲,如果我和弟弟不小心打棒球砸坏了人家的玻璃,他会先问清楚价钱,然后把钱很快地双倍赔给人家,可是就是不准别人斥骂我们。

“我自己的儿子我自己会教!”

总是客客气气地说完这句话,接着就带着我们扬长回家。这么有担当的父亲实在不应该有这么悲惨的童年啊。

只是后来变了。工厂关闭以后,他开始在小钟表店上班。突然就像缩回壳里的乌龟一样,变成怕事、怯懦、没什么个性的家伙。对这个转变弟弟比我更看不顺眼,他开始公然地挑衅父亲,而父亲也只是默默地承受下来,对所有弟弟恶意传达出来的无礼与讥嘲视若罔见、听若罔闻。

让我回到很多年前,大表哥结婚那天晚上。喝醉酒的弟弟坚持一个人骑机车回家,约莫是一小时左右的路程,所有人都反对,但是他的眼睛直勾勾地、具有挑战意味地盯着父亲。当时他还没有驾照,当所有人都注意着父亲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时,父亲只是令人失望透顶地缩回驾驶座上。整个行动就是一个屈服的暗示。

当天深夜,父亲的车就畏畏缩缩地跟在弟弟的机车后面。弟弟火起来,把机车停在路边,开口就大骂干他妈的操你娘的三字经,父亲还是一言不发地跟在他后面。我实在对这种不痛快作风看不过去,打开车门,硬是把母亲拖下车,招了计程车就先回家了。

和小羊一起辞去工作以后,我们晃荡消磨了一个多月。嘴里说着要去找工作,却一点动作都没有。后来,决定两个人一起去送快递,这样还能整天都腻在一起。兴冲冲地又拖阿早故技重施当保人,分期付款买了一部全新的摩托车。但是开工了没几天,领了一点薪水,大吃大喝一顿之后又怠工了。

之后就天天骑着新摩托车到处闲晃。有了车以后,两个人的开销更加没有节制了,房租和分期付款开始付不出来。心里面一有烦杂忧虑事,玩得是加倍地疯。钱花完了就找同学借,我们也知道眼前将会是个糟透了的结局,但是或许是种疲懒的脾气发作,不但没有设法补救,反而因为这种气氛而浪荡得更是痛快。

小羊似乎也感受到这种状况,因此我们两个相依为命的凄美感觉只有与日俱增,做爱的次数愈来愈多,仿佛只有那短暂的片刻才能完全忘却世俗烦恼。因为这个缘故,我们也耽溺于这种短暂的快乐。一旦其中一个人的脑子开始思索未来的困境,我们就会很有默契、毫不考虑地扒光身子开始做爱。

可是小羊,我终究还是逃出来了。丢下了你逃出来,把你一个人丢在那个尽头的情境中。我不知道我们两个之间到底谁出了问题,但是我在答案浮现出来之前就先逃了。我不愿意答案是我,更不愿意是你。

儿歌:爷爷的旧时钟

这是一首儿歌的歌词,容我抄录于下:

这个大时钟是爷爷的时钟

已经走动了一百年

这是爷爷最引以为傲的一个钟

(Solo)因为它是爷爷诞生的当天早晨新买

的时钟

现在那个钟已经不再走动了

一百年来不休止地di—da、chiku—daku

与老爷爷一起di—da、chiku—daku

现在那个钟已经不再走动了

爷爷的钟,在深夜发出敲响的声音

提醒大家,离别的时刻即将来临

(Solo)升上天堂的老爷爷就要与时钟分开

现在那个钟将不再走动了

歌唱完了。这到底是不是一首忧伤的歌呢?

也许时钟陪着老爷爷一起进入天国,所以也不再走动了。

从这个角度看来,倒是一个相当完美的结局。

——樱桃小丸子剧场版

我逃回家。打算跟母亲告白所有的事,然后把烂摊子留给她。这是很没种的一种做法,但是当我至少需要十五万现金时,我似乎没有其他选择。

可是一回家,就听到另一件更麻烦的事。弟弟失踪了。

有一个陌生人到家里来,说他的儿子只是和弟弟争风吃醋,弟弟二话不说就带人去把他打成重伤,现在左手臂可能会残废。如果真的治疗不好,他要我们至少赔五百万。

母亲起初不相信,后来我去打听了一下,问了几个弟弟的同学,似乎对方的家长并没有说谎。弟弟打了通电话回来,听到母亲的声音,只说了一句对不起就把电话挂了。

接下来的几个晚上,我都可以听见母亲坐在小阁楼的门前,向父亲断断续续地叙述着弟弟的事。我相信父亲必定是听见了,但是他始终不肯出来解决事情。母亲只好一个人趴在门前的小地毯上哭哭睡睡到天亮。

有一晚我终于忍不住了,从工具箱里抄出一把铁锤,一路冲上小阁楼就对着厚重的木门猛敲,我要把父亲揪出来看看他究竟要缩到什么时候。母亲死命拖住我的脚求我住手。我完全不理会她,红着眼睛就猛敲猛锤。直到突然听见敲穿了一个窟窿的声音,我们都意识到再锤几下,父亲就会被我硬生生地扯离他自己构筑的安全世界。刹那间我和母亲都犹豫了起来,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隔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之后,我们两人都步履沉重、无限疲惫地踱下楼梯。我发现我根本不想再看到父亲那个暮气沉沉的表情,而现在把他拖出来,对目前的困境不但毫无助益,反倒还要再多上一些心烦。

我没有问母亲的感受与想法是否和我相同,我也很泄气地没有勇气问。两只鸵鸟(不,再加上父亲这只超级大鸵鸟,应该是三只)当晚各自回自己房间睡了三个很心虚的觉。

我梦见小羊。她也是拿着一把铁锤,正在砰砰砰敲着我房间的门。我站在她的身后唤她:

“小羊!你听得见我么?我在这里啊!”

但是小羊头也不回,仍旧使劲地锤着房门。我顾虑到她的力气不够大,正想上前去帮她一把,突然,门整个被锤烂躺了下来,房间里另外有一个我,手足无措地怔在原地。小羊并没有打算进去,她啐了一口痰,很平静地说:

“他妈的阿非,你是懦夫。”

我正想绕到她面前解释,这一瞬间我瞥见了房间中的我自己,原来那么地像我无助的父亲。脸上的神情正好就是开着车跟踪弟弟、被弟弟痛骂脏话当时一模一样的神情,整个移转、定格在我的脸上。

从梦中惊醒,胸口汗湿了一整片。我偷偷拨了个电话给小羊,心想一听到她的声音就挂断。但是一直没有人接听。

我们的小窝现在也许只是一座爱的死城。

隔天早上,母亲找来公司的一个很有办法的股东来帮忙解决弟弟的事。那个男人了解了事情的全部之后,留下一句“包在我身上”,并意味深长地看了母亲一眼。没想到那个眼神也被我拦截到了。

傍晚,男人打来一个电话,说对方愿意接受五十万的价码,但是条件是弟弟回来后要亲自上他们家道歉。

母亲挂完电话之后,很兴奋地同我说这些事,并要求我去打探弟弟的行踪。我本想问母亲关于那个男人的事,但是话到嘴边终于还是只说了一半。

“母亲,那个男人是……”

母亲停顿了一下才会意过来,并没有接触我的眼神,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

小羊,如果你还在的话,我马上就回来。

和母亲坦白了所有的事,休学了一年的我又重新回到台北念书。偿清了所有的债务之后,却一直找不着小羊了。

我一直幻想着也许有一天,小羊又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也许又在我的脸上啐一口痰,但是那没关系。可是直到我念完大学,小羊都没有再出现过。

大三那年,父亲在阁楼里开了门,同时放了一把火,然后上吊自杀。等我回家的时候,小阁楼已经又被恢复成原状,就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记得小学的时候有一回四五个朋友相约去游泳,父亲开车送我们几个小毛头去。市立游泳池的水脏透了,磁砖还有许多裂缝,但是我们都异口同声地说谎。主要的原因是门票只要五块钱,可以省下一点钱吃游泳池门口卖的甜不辣。另外,那里的救生员常常忙着在休息室摸女生的奶子,没有时间来管我们一次又一次、自杀特攻队式的跳水游戏。

那一次冲完凉出来,几个人光着瘦弱的上身,身体也没擦干就蹲在门口的台阶上吃甜不辣,头发还不断地滴着水,阿早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干!你老爸开车好慢!我还没坐过这么慢的!”

许多年以后,我敢拿人头打赌阿早绝对忘了他曾经说过这样的一句没来由的话,像是在地上无故地吐口水一样。但是我记得,那时觉得父亲受了侮辱,于是在心里决定与阿早断交。

接下来,我没有再和阿早说过任何一句话。

原来是这样。当我和母亲坐在小阁楼上回忆着这些年发生过的事情,我问了一句:

“父亲他究竟想烧掉什么?”

母亲也不太明白。她说,他想烧的都烧掉了。

我查看着这个阁楼里的一切,突然就看到那只积满了灰尘的挂钟。我走过去,使劲地扯开挂钟门,就像以前我重复过上千次的动作一样。可是这次从里面迎面冲出来的气息,除了木料香气和樟脑丸的味道之外,还有很多很多的、关于父亲这些年在这座小阁楼里消耗掉的人生、腐败的青春、惊人的时间,都趁着开门的这个动作,从此一股脑儿地逃逸出这栋房子、逃逸出我们哀愁的生活,再逃逸进入永恒的失落中。

(选自台湾《联合文学》1995年第11期,本文获第9届“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短篇小说推荐奖)

·责编廖一鸣 / 图张陪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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