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德胜
历经18年的发展,招商银行从偏居深圳蛇口一隅的区域性小银行逐步成长为拥有6000多亿元资产的全国性股份制商业银行。尤其是近几年来,招商银行在资产扩张时注重了规模与效益的统一,较好地实施了风险控制。在资产管理、风险控制、盈利模式、业务结构等一系列指标上优于其他银行,是目前资本市场中最具规模优势、综合竞争力的上市银行,在宏观调控的背景下依然能够保持稳定的业绩增长。
招商银行行长马蔚华身上有一系列的头衔,全国人大代表、深圳市国内银行同业工会会长、英国《银行家》评选的“2004年度希望之星”等等,但他习惯称自己为“职业经理人”。这位精通商业银行管理理论的银行家,结合招商银行的实践经验,将招商银行的过去,现在和将来在谈笑之间娓娓道来。
“三步走”战略
《银行家》:您从央行官员转变为商业银行的管理您最大的感想是什么?
马蔚华:我是1999年初到招商银行工作的。到了招商银行以后,才真正体会到了商业银行行长的角色。到招商银行之后,我经历了三大转变:第一是从宏观的管理工作到微观的企业经营的转变;第二是从监管别人到被别人监管的转变;第三是从中央银行到商业银行的转变。
我刚到招商银行三个月,就收到了两份见面礼。其一是中国人民银行决定停止招行和其他银行的离岸业务。一旦停止离岸业务,就意味着银行不能吸收存款,也不能发放贷款,但是现有存款往外提是可以的。当贷款收不回来时,蜂拥提款必然导致银行的支付危机,进一步可能导致银行倒闭。当时我们请央行不要发文,以免引发社会的支付恐慌。随后我们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包括停止、压缩离岸贷款,鼓励外汇存款,进行同业人民币和外汇拆借。到了1999年的6月份,外汇头寸涨到6亿多美元,我们才松了一口气。
其二是沈阳分行的挤兑事件。][999年3月18日,董事会正式任命我担任招行行长的第一天,招商银行沈阳分行因为谣言发生了大规模的挤兑,成百上千的储产要求提款。处理人民币支付危机我们是有经验的,应对危机最好的办法就是保证支付。管理层要求所有的员工一定要镇静、热情、有秩序,要像吸收存款一样支付提款;只告诉客户提前取款会损失多少利息,而不要动员他们不要提款;只要有一个客户提款,就不要下班。我们的员工非常热情地对待提款的客户,取得了很好的效果,这一风波很快得到了平息。
对于这件事情,在我的博士论文中,我写道:“个人的理性导致集体的非理性。”作为一个一般的储产,当听说某银行将要倒闭的传言时,最理性的行为就是把自己的钱提出来;但所有的人都去提款的时候,结果将导致银行倒闭,那么这就是非理性的了
这两件事,给我最大的启示是商业银行的安全性问题。银行的安全性需要头寸,需要流动性来保障;但是比流动性更重要的是整体的资产状况。所以商业银行行长首要考虑的就是银行的安全,你要给公众以信任。
《银行家》:面对资产质量的问题,您和您的管理团队采取了什么样的应对策略?
马蔚华:招行在遭受了亚洲金融危机的冲击后不良率一度接近20%。经过深入研究,招行管理层确定了“三步走”的发展战略。第一步是网络化;第二步是资本市场化;第三步是国际化。我们认为网络化所带来的信息革命,必然从理念、方式、方法、网络管理等方面给商业银行带来革命性的影响,银行应该成为网络资源的整合者。1999年,招行全面推出国内第一个系统的网上银行,包括网上个人银行、网上企业银行、网上支付、网上商城、网上证券五大系统。当时我们提出的口号是,在中国一提到招行就想到最好的网上银行,一提到网上银行就想到招商银行。到2000年底,我们基本实现了既定目标,有媒体评论中国的电子商务幸亏还有一个招商银行,招行从网上银行得到的远比几十个亿的利润还要多。
技术领先的形象也使我们赢得了处理资产质量问题的宝贵时间。我们准备通过上市来解决历史包袱。一个上市公司要经历很多考验,首先是股东的考验;第二是监管当局的考验;第三是中介机构的考验。也只有这个过程,才能调动所有的资源,从股东,监管机构,中介机构,到员王,必须目标一致。我们把上市过程,作为提升管理的过程,作为处理不良资产的过程,作为国际化的过程,作为使招商银行脱胎换骨的过程。
招行从1999年底就开始了上市的准备。在当年的董事会上,我提出将利润指标减少三分之一,多提“拨备”,第一年就提了9亿多元,等于前11年的总和。提了拨备,才能冲销坏账,这为上市奠定了基础。第二年我们又说服股东拿出20多亿元来冲销坏账,前后共动用了40多亿元的股东权益来处理不良资产,使不良资产率从二位数下降到一位数,到2002年,也就是我们上市那年年末,招行的不良贷款率降至5.99%。
第三步是国际化。当时面对中国人世带来的挑战和机遇,我们一方面相继在香港设立分行,在美国设立代表处,为培养锻炼国际化人才,了解跟进世界金融业发展趋势开辟窗口。另一方面,我们更看重管理水平的国际化。因为只有管理水平提升了,才能控制风险,优化资产质量。对于一个银行来说,你的管理水平高,你的业务特色突出,你的品牌效应明显,才能支撑规模扩张。因为面对经济全球化的浪潮,我们的竞争对手不仅局限于国内同业,还有管理水平高、经验丰富的外资银行。如果管理达不到国际化水平,我们就没有资格和他们竞争。
《银行家》:的确,现在商业银行的竞争环境非常激烈,我们看到不断推陈出新的新产品,而这些新技术、新服务总是容易被模仿或被突破,招行如何能够保持不断的创新?
马蔚华:我们理解的创新共分三个层次。第一层次的创新是产品创新和服务创新,因为没有产品和服务的创新,企业发展的基础就不会坚实,发展的空间就不会扩展。但是,正如你所说的,面对技术革命浪潮的冲击,产品和服务的创新很容易被模仿,因此,必须重视第二层次的创新,即管理创新和技术创新。没有管理和技术这两个企业发展“车轮”的创新,产品创新和服务创新就失去了保障,就不会有活力和突破。第三层次的创新是经营理念和企业文化的创新,这不仅是前面两个层次创新的源泉,也是企业创新和发展的关键推动力。
至于模仿的问题,我们很平和地对待这件事情。我们的网上银行业务一度领先,可后来者几个月就学会了。当别人跑到你的前面的时候,你还可以继续追赶,吸取他先进的东西。一个企业独领风骚是很难办到的,竞争是正常的现象。被别人超越时,我们不会垂头丧气,我们想办法再超越他。领先是一个过程,领先也是个瞬间。落后时,可以积蓄力量,再去学别人的东西,再超越别人,创新浪潮一浪高一浪这才是符合规律的,招行正是通过这三个层次的创新来坚持自己的特色。
突破资本困境
《银行家》:资本约束,是您最近经常提及的问题,
招商银行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这个问题的?
马蔚华:中国银行业长期以来缺乏资本约束的意识,有着规模冲动和速度情结。招行上市以后,我们的资本充足率一下子达到了17%多,那个时候监管还没太突出资本约束,所以各家银行都在扩大规模,我们的增长也很快,当年新增1000多亿元。这样一来,我们的资本充足率迅速下降,到第二年底已经到了11%多。当时香港金融管理局提醒我们,按照规定,如果招行的资本充足率低于8%,那么我们的香港分行就会被摘牌。而按照我们当时的速度,我们的资本充足率很快就会降到10%甚至8%以下。那时,我们真切地感到了资本约束的压力。为此,我们必须设法补充资本。当时筹集资本有增发、配股,可转债、次级债、境外上市等五种方式。由于根据当时的政策尚不允许发行次级债,权衡再三,我们选择了对投资者影响最小的可转债。
《银行家》:在发可转债时,很多人不理解。从长远看,发可转债还可以解决招行面临的资本约束问题,从而为股东带来长远的利益,回过头来,您的看法如何,是否意味在处理投资者的关系上要上一个新台阶?
马蔚华:发可转债,包括补充资本这件事情,我从来没有觉得是不对的。当时我们遭遇反对,可能是因为我们的投资者关系没有做好,没有把道理讲清楚。银行有8%的资本约束,招行要长远发展,这些投资者都理解,但他们不能接受筹资带来的股价下降。事实上,股价下降也是管理层不愿看到的,但是如果为了保持现在的股价,不补充资本,将来股价还会有更大的下降。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如何让筹资计划更为周密,把对股市的影响降到最小。后来我们把方案定为发行35亿元次级债和65亿可转债,广大投资者也接受了这个方案。
回首这件事,在转债问题上我们也有欠缺的地方,一是我们一开始没有设计出一套使投资者能够接受的更稳妥的方案;二是没有做好投资者关系:三是对中国资本市场现实和投资者心态理解得不够。招行要学习如何做一个优秀的上市公司。
《银行家》:补充资本,让资本约束松弛下来,但是业务还在扩展,又如何保持资本充足率呢?此前采用发可转债,发次级债,配股和增发等方式。从静态看,这是对的,但从动态看。又如何调整呢?比如说要增加1/2,只要增加分子,减少分母就行了。但目前问题是分子调整的同时,分母也在变化。
马蔚华:我们分子变化了,分母的文章也可大做特做。但是很多事情要有具体的环境。当时的监管当局不约束资本,有的银行贷款增幅甚至超过70%。这时候,如果哪家银行的增速低于全国平均数,就意味着市场份额的减少。在没有资本约束的情况下,这个市场是很不理性的。在不理性的情况下,各家银行都怕自己的份额减少,都拼命扩张,这样必然带来更多的资本不足。然而,银行不能只考虑自己的份额问题,因此对于银监会规定的资本约束,我们非常欢迎。在补充资本方面,我们考虑得也比较早。最早从百亿转债的风波开始,风波之后,我们思考的是资本扩张带来的资本消耗,这一步解决了,下一步怎么办?我们也分析了国外银行的资产结构,和我们相比,有很多的不同;再加上银监会资本约束的变化,更加坚定了我们进行经营战略调整的决心,就是要大力发展零售银行业务和中间业务,这样可以相对减少资本消耗和风险积聚。
《银行家》:2005年的全国分行行长会议上,你们确立了七大重点发展领域:国际业务、信用卡。基金代销和托管、代理保险、代客理财、企业年金、账户管理。这是否表明招行正致力于中间业务的争夺?
马蔚华:中国的银行业90%都是对公业务,这不符合国际银行业的发展趋势。英国({THE BANKER})杂志做的研究表明,世界上最好的10家银行,批发性业务都小于50%,零售业务大于50%。因为批发性业务风险大,波动大,所以其风险权重为100%。同样的资本金做零售业务可以做批发业务的两倍,而中间业务大多不占用资本金。我们认为零售业务和中间业务的发展是一种趋势,是有生命力的。鉴于这样的判断,再加上招行有很好的零售业务基础,我们提出大力发展零售银行和中间银行业务。我们的负债业务中38~40%是储蓄存款,深圳管理部50%是储蓄存款,对私资产业务也占20%多,比较其他股份制银行,我们有相当大的优势。此外,利用零售业务的创利平台我们可以发展不少中间业务,如代理保险、代理基金、信用卡等。
从1999年到现在,我们在实践中经历了错误、困难、挫折,才逐渐看清了商业银行在中国的发展方向,形成了现在的经营战略方向。
打造“百年招银”
《银行家》:招商银行在商战中,始终保持清醒的头脑,在别人急于扩张时,我不盲目扩张,实践证明这可能是非常正确的。作为一个商业银行的行长,您的主要作用是什么?
马蔚华:作为一行之长,即使不是一个战略家,起码也得看三年的趋势。中国的商业银行所处的商业环境在不断变化,具有很多不确定性。很多事是前所未有的,不能等事情发生了才反应。好的银行行长,至少能够看到未来三年的变化。“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们的五年规划出台后,根据形势的变化,也在不断修订。作为商业银行的行长,首先要制定发展的战略、目标,怎么样扬长避短。我们最早提出的口号是“打造精品银行”,后来我们觉得精品银行的概念和内涵有制约,我们又提出打造“百年招银”的目标。“精品银行”可能转瞬即逝,也可能很小。“百年招银”是我们的长远目标,我们就是要追求基业常青。我觉得自己要做几件事情,一是要制定战略;二是订立制度。制度很重要,是一种规范,是
文化的沉淀。制度也要根据形势的变化,不断修订,不断创新。银行行长在于组织大家建立制度,并督促大家执行制度。第三是管好分行的一把手。第四是建设企业文化,最后是一些重大的公关、协调事项。我最近总结银行所有的事都能归结为三件事,就是制度、文化和人。
《银行家》:那核心呢?您的实践经验又是什么呢?
马蔚华:核心是人。经过18年的实践经验,我们总结了“一三五”理念。
一是始终坚持一个指导思想,坚持科学的发展观。我们两三年前就提出来了“效益、质量。规模协调发展”的观念。效益是目的,质量是前提,规模是手段,我们追求经过质量过滤的真实效益。
三是“三个理性”,即“理性对待市场,理性对待同业,理性对待自己。”“理性对待市场”。市场波动是正常的,时冷时热,但是商业银行不能根据市场的变化而盲目变化,要做到“热时不乱,冷时不怨”。市场热时要冷静,如房地产热时,我们的房地产贷款占贷款总额比也不超过5%;市场冷时,我们也不减少投放比重,不盲目跟风。“理性对待同业”。在激烈的同业竞争中,积极学习和借鉴同业的一些好的经验、好的做法,但决不参与非理性的恶性竞争。“理性地对待自己”。要善于发现自身存在的问题,理智地对待鲜花和掌声。我们主要通过五大途径发现自身的问题:第一是监管当局的监管意见;第二是客户投诉和投资者意见:第三是媒体的批评:第四是中介机构的评价第五是我们员工的意见和建议。我们有员工论坛,自下而上提意见,可以实名也可以匿名。这是我们听取意见很重要的渠道,同时处理员工反映的突出的问题,对有深刻见解的员工给予奖励。
“五”是要处理好“五大关系”。首先是是管理和发展的关系。管理决定发展,没有管理就没有发展,如果管理水平不达标,发展还得走回来,出现进三步退两步的现象。第二是质量和效益的关系。所有的效益必须经过质量过滤,提足拨备。现在光提拨备还不行,还要节约资本。第三是眼前利益和长远利益的关系。只注重短期利益的企业是不可能基业常青的,在任何时候、任何条件下,商业银行的短期利益都必须服从、服务于长期利益。
第四是股东、客户和员工的关系。追求股东的最大回报毫无疑问是我们的首要目标,而股东的回报来自市场,来自客户;客户的开发则要靠员工。出发点和落脚点是股东利益最大化,着眼点在员工。保障员工的利益,使他们始终以饱满的状态参加工作,通过这个来实现股东利益最大化。
第五是制度建设和企业文化的关系。银行是高风险的行业,制度建设很重要。但是制度是滞后的,制度也是有漏洞的,不完善的。制度对员工来说是冰冷的、被动的,强制的,制度并不能把员工内在的热情激发出来。所以,光靠制度是不够的,还要灌输文化。制度说这件事是你必须做的,不管你愿不愿意;文化说这是我应该做的,愿意这样做,想这样做。当文化深入人心时,制度就能得到更好的执行。为了达到更好的目的,我们要双管齐下,一方面是制度,要奖励,要惩罚,要坚定不移地执行;一方面是文化,要灌输、要宣传。制度要严密,文化要深入人心。
责任编辑:周正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