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公英

2005-04-29 00:44
台港文学选刊 2005年7期
关键词:妮可荒野草坪

张 让

我站在窗口,院中新抽的细草中两株蒲公英。

月历上记三月二十日开春,但是春天并没有来。依旧是冷,冬迟迟不肯退去。过了一个月,近四月底,春风不送暖,多雨。有时阳光高照,射进屋里来。然而窗户紧闭,因为那风带着刀气——春寒翦翦。在树木抽芽,草色绿遍之前,野地上蒲公英已经开了花。簇簇金黄,仿佛阳光猛然从地里冒出来。像喇叭水仙,蒲公英是春天的第一个颜色。在视野仍然枯寂的时候,鸟在枝头鸣叫,地上,金黄一片洒开,蒲公英也叫得响亮。

路边野地上一片蒲公英。耀眼夺目,是自然无心的创造,不需刻意去追求。也许因为如此,蒲公英的身分低微,近乎卑贱。美国人家在草坪上洒了药,专为了杀蒲公英,追求草地上不含一丝杂质的纯粹。一片绿得彻底的草坪,因此暗示了某种宗教的严厉。

然而一片新整翠绿的草坪再乏味不过,是死去的风景。像将树木如棋盘一列列种得笔直,我看不出那美。美是秩序,但秩序未必是美。中国人说“错落有致”,那其中有无心的规律,和谐,是看来不费一丝力气的美。像山与水的交错,花与木的间杂。像草原上各色各样的野花。我总在西方的草坪中看见人强硬的意志,那意志必得诛杀蒲公英,将任何一丝黄色铲除,直到那草色划一地回答:“我服从!”

我和阿妮可各自用一把小刀,从土里掘出带根的蒲公英。才是初春,出土不久的蒲公英草叶细瘦,有的已结小而硬实的花苞,仍未开花。最好不要已结花苞的,阿妮可告诉我。我从未采过蒲公英做菜。

我们在草坡上找寻,弯着腰,看见了便蹲下身,用水果刀切进土里。大约五点前后,光斜斜从身后照来。一匹马在坡下吃草,不时摇晃尾巴。我们边掘边谈,装满了一桶便上坡向屋子走去。收拾好这半天来在屋内屋外散置的东西,重新开车回半小时以外的小城,巴尚松。

在阿妮可和史高特家里,我和阿妮可将蒲公英捡洗干净,阿妮可在里面加了白煮蛋和炸香的火腿、面包,拌上佐料做成沙拉。微涩微苦,细叶嚼在口中如草。这是我第—次吃到蒲公英。

阿妮可和史高特是我和B多年前在安那堡认识的朋友。后来他们去了法国,我们接连搬家,便几乎失去了联络。去年我们回安那堡,在那里过了整个暑假。我先回东岸一阵,在那期间,一晚B从书店出来,竟遇上正回国访亲的史高特和阿妮可,就此又联络上。今年三月,借B到法国开会的机会,我们顺便度假旅行,到巴尚松探访他们。

我们已事先写信通知,也得到回信。但是只有地址而无电话号码,又未讲定那天几点到,我们并无把握能找得到他们。我们到巴尚松时已是晚上九点以后。本来应该在狄将换火车,却因为差错到了里昂。重新买票上车,延迟了一个多小时才到。从火车站我们搭计程车到他们住的巴通街。计程车驶过蜿蜒狭窄的路,不久停在一条窄街上的一扇黑色铁门前。门上,正是我们寻找的住址。

铁门看来陈旧森严,在并不明亮的黄色路灯下,似乎不像有人住。我们想也许到错了地方。B推开门,里面漆黑如洞。他伸手摸到开关,打开灯,一条“甬道”通向里面,我们提起行李往前走去。左边墙上有一排信箱,我们找到他们的。信箱门上贴着一张纸条,告诉我们往前走,推开尽头右边的门,穿过小院子,台阶上的门右边那家即是。我们重新往前走,因为确知能见到他们而喜悦微笑。若B在安那堡的匆匆一面不算,我们应有五年未见面了。

我在札记上写:

上次我见到阿妮可,她正怀着第一个女儿,大约四五年前。现在她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身体和心理上都不一样了。生养两个小孩显然使她苍老了。她的脸看来有疲惫之色,眼角也生出细纹。可是心理上她变得十分坚强,像一个必须付出供给和保护的母亲。我感觉到在她里面有什么东西硬如铁石,也许每个母亲都有这品质。这种“硬”不同于男人的硬。男人硬在表面,女人(尤其身为母亲的女人)硬在里面,尽管外表上显得柔弱。也许这种品质来自于为别人而活,尤其当那“别人”是你的血肉。由理性导出的仁善之心是否能给人同样的强度?似乎凡是出自理性思考的善和出自本能的爱一比便苍白失色。

我发现这种来自身为母亲的特殊力量有些可怕。它像一股盲目的力,强大到足以创造,也足以毁灭。所以一个亲爱的母亲很容易便成为暴君、怪物。为了不成为暴君,一个母亲必须忍受绝顶的痛苦去学习放手。这不是容易的事。做母亲是同时在天堂,也在地狱。

在我看来,一个母亲就像原野中的兽,没有思考可言,只有本能。如果说凡是出于自然的便是美,身为母亲这件事就是美的。否则,正如自然是既丑恶又美丽,为人母亲也是。

阿妮可谈到做女人的特权。身为女人给予女人做母亲的门票,男人便没有这机会。在自己的身体里面创造生命是件神奇的事。一个女人觉得自己很大,像宇宙。同时也变得比较肯定,倾向于生而不倾向于死。

所有的女人都这样觉得吗?是不是所有女人在成为母亲时,突然都觉得比男人优越?这种权力之感维持多久?女人能够以自己的生育能力为武器来反对男人,轻视男人吗?这是谈及女性主义时必得深入的关键问题。

我们在巴尚松两天三夜,之后启程往巴黎。在那短暂的几天里,我们花许多时间散步、聊天和吃,每一件都愉快令人回味。我记得我们的谈话,尤其是阿妮可谈她成长的心路历程。

每个女人都有她成长的心路历程,正如每个男人都有自身的经历。不同的是,男人必须学习如何扩张自己,然后了解自己的极限,而女人必须学习限缩自己,克制扩张的欲望,至少,在女权运动取得任何成果以前如此。现在男女有中性化的倾向,一个理想的人不是传统定义下的男人或女人,而就某个程度而言,是两者中和、均衡的人。然而这仍是我们在搜索肯定的典型,实际上,男女走不同的道路,最后对彼此达到不同的理解与期待。

在巴尚松时,我们的谈话不免涉及男人与女人。我们各有观点,坚持自己的立场,对异性进行剖析、批判。女人比较喜欢控制别人,对大小事情斤斤计较。男人比较散漫,没有组织能力,又粗心大意,凡事只从自己的利益出发。女人如何,男人如何。两方各自振振有辞,觉得自己观察入微,体会深刻。说服对方几不可能,因为我们既不是很有系统又很精密地在谈,最后只能停留在表面,一些浮泛的印象和言辞,像大部分的争辩。然而可确定的一点是,除了生理差异,男女的思想、感觉和行为也不一样,只是我们不清楚这差异是来自先天,还是后天。

阿妮可说:

我年轻一些的时候很厌憎做女人。我抽烟,打扮得像男的,一点也不要和女人沾上边。我很愤怒,一心要反抗。到我怀孕以后,整个都变了。我变得非常女性化,回过头来追求女人味的东西。我把头发剪了,整个人觉得清爽许多。以前我喜欢晦暗的颜色,现在我喜欢各色各样的颜色。我以前要做男人,现在我要做很女人的女人。从一个极端跑到另一个极端。我变得高兴了,充满希望,觉得许多事都可能。有一个生命在你身体里,那是奇迹。你觉得自己变得很大,无所不能。没错,怀孕是很辛苦的事,你行动不便,腿上生静脉瘤。生产会痛,不容易。但是事后,你有一个小孩。那种感觉,跟你以前的痛比起来都不算什么了。

我能了解阿妮可的话吗?她的话里有什么秘密可以参透吗?我愿意了解吗?

趋近四月底,树木发芽了,草绿起来,蒲公英散布在草地上,鸟在林间穿飞。风暖如衣,我将窗户打开,小屋如船要在阳光中驶出去。这是春天,终于来了,生气勃勃像天真烂漫的小孩,将每个晴天装点成假日。我可以领会。有谁不能领会春天吗?有谁能否认活着不是好事,因为有这样的天,这样的地,这样欣欣然向上生长的草木与鸟兽?谁能在这样的和风丽日中执意于拥抱毁灭,向往死亡?所有的信号标示生命,所有的路通向光明。而如果我能了解春天,便能了解阿妮可的话。

而了解不是正确的说法。春天有什么需要了解的吗?一个人披戴了阳光去草地间涉足,闻嗅树上的花香,感到空气中有什么跃动,并在体内引起共鸣,欢欣欲奔,像一只兽呼应原野的召唤。这是无可争辩的感觉,你通过身体去感受、认识。你或者知道,或者不知道,没有什么了解可言。生命的事实也是这样。一个女人做了母亲,经验过,便知道,此外没什么可说。没有生育过的女人和男人可能听说,但是永远无法知道。仿如颜色,一个人不可能了解颜色,然而看见时便就知道了雪青是怎样,松绿是怎样。至于很多事情,知道并不是全部。知道和了解间往往有很长的距离:一个是浮泛的认识,一个是刻骨的领会。

我知道一些事情。不多,但足够有时将我浮起,有时将我击沉。我知道生存最严酷的事实是,如果你不幸是一株长在人家草坪上的蒲公英,十之八九会被农药杀死,或被连根拔起。这是一个相互倾轧的世界,每个人都要活下去,活得比别人好。有人发号施令,有人顽抗,有人服从。一个“成功”的社会是一片绿色森严,不惨杂一株蒲公英的修整草坪。我们不是那草,就是那蒲公英——是社会意志的对象。如果我们说,不管男人女人,我们生来如此,那是太可笑了——关系人的事,有多少生来如此?不,我们谈的是意志、权力、欲望、期望,我们谈的是控制和服从。问题是谁控制?谁服从?以性别决定?财力决定?还是其他什么?我们要制订什么样的律则,规划什么样的秩序,以什么样的方式创造幸福?我们知道?我愿意知道,而更进一步,我愿意理解。也许,我们都需要理解。

一些年前,我在电视上看见杀蒲公英的农药广告,心中充满鄙视和愤慨。蒲公英何罪?那时对于美国的草坪,我只有不屑。如今我仍然不屑,只是多了点理解。惟这理解不能解脱我“蒲公英何罪”的悲叹,与使用农药对环境的毁坏的担忧。更重要的是,我不能欣赏美国人的这种庭园美学。我总在那洁净平整的草坪上看见大批的诛杀,强加的秩序。我看见人的铁腕无情。

美国作家乌苏拉黎亘在散文《女人/荒野》中,这样描写人统治自然的方式:

“文明(男)人说:我是自己,我是主人,所余是其他(other)——在外,低下,卑微。我拥有,我利用,我探索,我剥削,我控制。凡我所做即是重要,凡我所要即是物的所用。我就是我,此外是女人和荒野,供我随意驱策使用。”

男人与文明,女人与荒野?奇异而又不奇异的联结。说明人其实并不单纯是自己,而是彼此眼中的创造,包含想像、投射和期望。

想像草地上满是蒲公英。春天,然后是夏天。蒲公英会不断开花,那样快乐,那样多,不知道自己卑贱地扬扬开下去。我会在开满蒲公英的草地上大踏步走路、跳跃,像第一个直立起来的猿人。我将两臂举向天空,让空气充满胸腔,我张口,吐出一轮发亮已久的太阳。我这样大踏步走去,走在一片光明中——我是想像,是神话。

我曾在想像中创造自己,发亮如星球,快乐如大举来到的春天,不知卑贱与不公。我们都曾经这样珍贵。

然后我们渐渐发现,一点一滴,在不可置信的错愕之中,在理解之外。我们愤怒,恨生为自己,恨活着,恨全世界。

阿妮可的愤怒曾经也是我的愤怒,而如果她已安于家庭与子女而冷却,我仍然维持那年轻的愤怒。我擎着一张嘴到处争辩,敲锣打鼓为了一些执拗的信念。不止关于男人女人,不止关于统治服从,而是关于了解沟通。

阿妮可谈到小孩,我的其他朋友也谈到小孩。这些年里,我们不断看到新生的小孩。是的,他们的可爱令人心碎。我们想要保护他们,给他们一个完美的世界。然而我们知道,事情将不如所料。正如我们自己被扭曲了,那些美丽的婴孩也将被扭曲。偏见,势利,短视,冷漠,无知,抑或愚蠢,不知哪些会成为他们思想的中心、人格的标志。我们的小孩将是斫了尖的草,在洒满农药的园地里茂盛。他们会以为,草本就应该只长到那个高度,而且永不开花结子,而蒲公英原应诛杀,无权生长。

我在院子里散步。

院里,草地上零星缀着金黄。才几个暖天,树已先先后后冒出了芽。鸟不断到草地上啄食,然后呀呀叫着飞上枝去。松鼠下树来,在草间跑窜。这芜杂的庭院像一片小小的荒野,紧邻的树林伸展有山岭的青葱之气。我不打算收拾这庭院,要让它维持这荒野的面目。这样,它是自己,有属于它的恣意、繁华,不是我的延长。毕竟,人的欲望与意志不必、也不能普及到每一件事情之上。让蒲公英是蒲公英,我是我。让杂草没胫,结穗生子。让这一片小小的荒野就在门口,三步之外。

让它欣赏我,我欣赏它。

让我是男人兼女人,文明并荒野。

(选自《散文读本》 / 台湾二鱼文化事业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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