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光新
如果说淡水鱼菜式是鄂菜中明亮的群星,那么武昌鱼便是这星河中光辉闪射的北斗。武昌鱼问世已有1 700余年,《三国志》中吴国百姓不愿迁都的“宁饮建业水,不食武昌鱼”民谣,是它的最早出处;而《诗经》中“南有嘉鱼”、“其鱼鲂”的美词,则是它的古称。至于后世所说的“武昌鱼”实际上是个泛称,既指鄂州市樊口镇梁子湖特产的团头鲂,又指襄樊市岘山下汉水中所出的槎头鳊,也指以鲂鱼家族为代表的江汉湖群中繁育的优质鱼种,还指用上述鱼品制成的湖北风味浓郁的美馔佳肴。自从贾思勰的《齐民要术》介绍鳊鱼3种煎炙技法之后,讽刺时政的五代人毛胜在《水族加恩簿》中称它为“鬼腹星鳞、道亨襄汉”的“缩项仙人鳊”,还戏封它一个“槎头刺史”的官衔。因为这一历史名菜特别鲜嫩香美,武昌鱼掌故尤能勾起思乡恋亲之情,所以古籍中有关它的诗文竟多达数百处。
先说“槎头鳊”。其学名叫长春鳊,属于鲤形目鲤科鳊亚科鳊属,亦称缩项鳊(因其颈脖甚短而得名)、草鳊、油鳊或长身鳊。《襄阳府志》称:“汉水中鳊鱼甚美,尝禁人捕。汉江土人以槎断水,鳊多依槎,曰槎头鳊。”《襄阳耆旧传》载:“岘山汉水中出鳊鱼肥美。”《湖北通志》说:“鲂鱼各处通产,以武昌樊口、襄阳鹿门所出为最。”公元479年,曾经旅居襄阳的常州人萧道成在建康登基(是为齐高帝),十分思念槎头缩项鳊的美味,专令襄阳刺史张敬儿进贡。张赶制一批六橹的“陆舻船”,星夜兼程,送去特大活鱼1 800尾;因为献鱼有功,张敬儿被封为车骑将军。
隋唐五代,槎头鳊常是诗人歌咏的题材。孟浩然《岘山作》云:“石潭傍隈隩,沙岸晓夤缘。试垂竹竿钓,果得槎头鳊。美人聘金错,纤手烩红鲜。因谢陆内史,莼羹试足传?”孟夫子的另一首《冬至后过吴张二子檀溪别业》又说:“鸟泊随归雁,鱼藏缩项鳊,停杯问山简,何似习池边?”不久,杜甫也为此鱼写诗两首。一是《解闷之一》:“复忆襄阳孟浩然,清诗句句尽堪传。即今耆旧无新语,漫钓槎头缩项鳊。”二是《观打鱼歌》:“徐州秃尾不足忆,汉阳槎头远遁逃。鲂鱼肥美知第一,既饱欢娱亦萧瑟。”仕途不顺的吴融品尝这美味后发出身世之叹:“自惭初识查头(槎头鳊)味,正是栖栖哭阮涂”(《渡汉江初尝鳊鱼有作》)。晚唐诗人皮日休在《送从弟崇归复州》中,对它也念念不忘:“殷勤莫笑襄阳仕,为爱南塘缩项鳊。”另一诗人唐彦谦在《寄友》中,也留下“新获秦淮缩项鳊,凌霄花下共流连”的佳句。
进入北宋,美食家欧阳修对此鱼亦是赞赏有加:“磊落金盘灿璘璘,槎头缩项昔所闻。”至于吃遍天下的苏东坡,在《鳊鱼》诗中更是惜物伤情:“晓日照江水,游鱼似玉瓶。谁言解缩项,贪饵每遭烹!杜老当年意,临流忆孟生。吾今又悲子,辍箸涕纵横。”其弟苏辙的《襄阳乐》则是歌颂鳊鱼的丰收:“火耕水耨古常然,汉水鱼多去满船。长有行人知此乐,来买槎头缩项鳊。”史学家宋祁的《江上观鱼》,称誉槎头鳊的名贵:“鲂来比河上,鳊出似槎头。雪脍供庖俎,梅齑促宴瓯。言诗知有意,不为百金求。”龙图阁学士王十朋的《晚过沙滩》,又是描写活水煮活水的乐趣:“拾荻为薪煮江水,就船沽酒吃鳊鱼。”诗人陆游晚年穷困,则是时常发出“敢望槎头分缩项,况当霜后得团脐”(《偶得长鱼巨蟹,命酒小饮,盖久无此举也》)的感慨。
降及朱明,余士吉有《汉江鸭绿》:“试问苍浪翁,借尔槎头宿;飞梦绕天河,弗顾鳊鱼熟。”《襄阳四季歌》更是激情洋溢:“放船钓取槎头鳊,胜沽白酒宁论钱!”“适情细烩槎头鳊,洽欢满泛宜城酒。”清代诗人喻森为黄州东坡赤壁的题联又是:“无客无肴无酒无鱼无赤壁,有江有山有风有月有东坡。”道光年间的《汉口竹枝词》更是说“不须考察食单方,冬月人家食品良;米酒汤圆宵夜好,鳊鱼肥美菜苔香。”众多溢美之情,无不跃然纸上。
再说武昌鱼。其学名叫团头鲂,属于鲤形目鲤科鲂亚科鲂属,俗称团头鳊、平胸鳊。此鱼喜欢生活在江湖相通的洄流之中,唐人元结对其生态有所描绘:“樊口欲东流,大江欲北来;樊口当其南,此中为大洄。洄中鱼好游,洄中多钓勾。漫欲作渔人,终焉得所水。”正因如此,《武昌县志》称:“鲂鱼产樊口者甲天下”,“鳞白而腹内无黑膜者真。”《中华全国风俗志》载:“樊口之鳊,肉嫩味美,尤为著名。”
对武昌鱼的赞颂,始见于北周诗人庚信的《奉和永丰殿下言志十首》:“还思建业水,终忆武昌鱼。”入唐,边塞诗人岑参在《送费孑归武昌》中又有发挥:“秋来倍忆武昌鱼,梦魂只在巴陵道。”宋代文豪苏轼《初到黄州》便惊叹:“长江绕廓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其弟苏辙还对三国民谣提出质疑:“谁道武昌(此处指鄂州)岸下鱼,不如建业城边水”(《赋黄鹤楼赠李公择》)。田园诗人范成大在《鄂州南楼》中更是直抒胸臆,认为武昌鱼之美胜过家乡的鲈鱼:“却笑鲈乡垂钓手,武昌鱼好便淹留。”元代景德镇名瓷精品——口径45 cm的“青花双鱼莲池大盘”,便是以形神飞腾的团头鲂作为主题图案。诗人马祖常在《送宋显夫南归》中反复叮咛好友:“携幼归来拜丘陇,南游莫恋武昌鱼。”另一诗人丁鹤年则是放声高歌:“仙庖频食武昌鱼。”明代陕西提学副使何景明,也是用“此去且随彭蠡雁,何须不食武昌鱼”,来劝慰不得志的朋友(《送卫进士推武昌》)。另一怀才不遇的诗人汪玄锡则在粉壁上坦露心曲:“莫道武昌鱼好食,乾坤难了此生愁!”而好客重食的黄州,这时则出现“过江名士开笑口,樊口鳊鱼武昌酒”的民谣。
清代,著名食书《随园食单》和《调鼎集》均收有许多武昌鱼菜谱,其中的“面煨鳊鱼”(用面团包裹武昌鱼烤制)新颖别致。风流才子李渔在《闲情偶寄·饮馔部》里对“清蒸武昌鱼”的技法更有精当的评说:“食鱼者首重在鲜,次则及肥,肥而且鲜,鱼之能事毕矣”;“鱼之至味在鲜,而鲜之至味又只在初熟离釜之片刻”;“更有制鱼良法,能使鲜肥迸出,不失天真,迟速咸宜,不虞火候者,则莫妙于蒸……以鲜味尽在鱼中。”至于清代文人和食客,对武昌鱼的眷恋则是有增无减。进士陶樑在《黄州杂诗三十首》中说:“羹材早已食单储,举纲人来惯趁墟。怪民登盘滋味美,新从樊口获鳊鱼。”同治年间的《江夏志》载:“得失任看塞上马,依栖且食武昌鱼。”著名学者梁鼎芬就任湖北按察使后,常以食武昌鱼为人生一大乐事,特意将书房命名为《食鱼斋》。
解放以后,一代伟人毛泽东多次来湖北视察,每次都要品尝不同制法和风味的武昌鱼,留下“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的美词,抒发出“更立西江石壁,截断巫山云雨,高峡出平湖”的宏愿,广为传颂,今已梦想成真。更为可喜的是,随着水产养殖技术的广泛推广,肉质腴美,脂肪丰富,富含蛋白质和钙、磷、铁,有“益智食品”、“长寿食品”美誉的武昌鱼,在20多个省、市、自治区和部分国家落户,“九州横驰鲂有家”了。现今的武昌鱼不再是湖北的特有“专利”,已经成为全国人民和世界人民的共同财富。
武昌鱼在历史上受到这么长时间这么多名流的恩宠,这在中国数千种古代名菜中大概是绝无仅有的。本文之所以不厌其烦地征引例证,目的是想说明:东汉末年武昌鱼的出现,在鄂菜演化史上是件大事,它标志着鄂菜有了资深望重的领衔菜品,高高竖起“帅旗”。更重要的是,在后来1 700多年鄂菜嬗变中,武昌鱼始终居于主导地位,是湖北名菜中的“领路羊”。如同许多文学艺术流派都需要拥戴一位“旗手”一样,任何菜系也必须有一个“帅菜”坐阵,由若干个风味名菜作“将”,并以它们为核心,组织起千菜万点,形成浩浩荡荡的风味菜品系列。只有这样,方能摆开阵势,参与激烈的饮食市场竞争,自立于百珍荟萃的中国菜系之林。今日之湖北菜能以“水产为本、鱼菜为主”的优势,在鲁、苏、川、粤四大菜系的“包围圈”中站稳脚跟,牢牢控制18万km2的市场和6 000多万居民,并向北方的12个省、市、区拓展,获得骄人的战绩,并非一日之功。正因如此,武昌鱼值得称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