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衣
“我对我的鱼真的很好,你们都不相信。”
他说着就哭了起来。
“我知道你对你的鱼很好,”我安慰他,“不要哭了。”
“可是他们都不相信我。”
“不会的,他们会相信的。”
我拍拍他,期望他能接受我的安慰。但是显然他很伤心,不停地抽搐着,仿佛一个伤透了心的小男孩,希望别人能了解他的用心良苦。但是他毕竟已经不是一个小男孩了。他应该是早已成家立业的年纪,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原因使他很难成熟,也许那就是他要的生活,永远不要成熟,永远做个小男孩,养鱼、养猫、养小狗,就是不要养老婆和小孩。
其实我知道他并不是不想成家立业,而是始终有一些困难横梗在他和女孩子之间,譬如他的父母,他想和他们同住,但是年轻人还有人愿意和父母同住的吗?尤其是年轻、时髦又美丽的女孩子。于是他注定要伤很多次心的。
“你不知道我每天在鱼的身上花多少时间,我每天要喂它们,给它们换水,清洁水槽,种新的水草,有时候还要看它们有没有传染病,要给它们吃药。”
他的心情很难平复,尤其是在喝了过多的葡萄酒、威士忌、伏特加之后。他仍然边说边哭。就因为怕别人不了解他的心情。那的确不容易了解,尤其对超过三十岁的人来说。
“我知道你花了很多时间,但是你不能期望每个人都懂养鱼的道理啊。”
我看过他的鱼缸,长方形的玻璃缸,每条鱼都生动流畅,在五色缤纷的水草之间游动。那些水草都来自深海,经过渔人的打捞,有暗紫的海葵、鲜绿的水藻,甚至泛着蓝光的海带。铺着细沙的海底是一片宁静,有白色的贝壳缓缓沉淀。排气管不停地打出气泡,在银色的灯光下看来像是一个银色的梦境,在海底不断地搬演。
这些美丽的鱼让我想起另一个爱鱼的女人。她曾经告诉过我她钟爱的两条鱼最后却自杀的故事。当年她还是个青春少女,喜欢养鱼,在透明鱼缸中滑过的仿佛不是鱼,而是她的梦。但是某一次她养了两条银色的鱼,却不停地跳动,最后跳出鱼缸,自杀死了。她好伤心,吃不下饭。妈妈叫她来吃晚餐,她勉强坐上桌,一看桌上放了一盘鱼,银白色、呆滞的眼珠,像极那两条自杀的鱼。她再也吃不下,决定从此吃素,一直到今天。
但是我的朋友不是个有慧根的人,他只是一再坚持:
“我对我的鱼真的很好,你一定要相信。”
“我相信,百分之百相信。”
我真的知道他是个值得相信的男人,尽管他也是因此而失去了流行感。他因为相信爱情,曾经吃过很多苦头。这也是他的问题之一。
他曾经喜欢过一个女孩子,年纪比他轻,而且有自我主张,他一面欣赏这样的女性,一面害怕自己不能掌握。每天他像养鱼、养猫、养狗一般豢养他的女人。但是很不幸,他仍然失去了那个女人。有一天,她就是没有理由地失踪了。女孩和一个老祖母住在一起,没有其他亲人。他又特别喜欢孤女型的女人,她们就像街上流浪的野猫或野狗,特别吸引他的心。他还记得小时候在街上捡到过一只小狗,那只狗的眼睛一直跟着他,使他没办法不把它带回家。小狗养成了大狗,在他五年级那一年有一天突然失踪了。他每天放学之后就出去找,一边找一边掉眼泪。狗还是没有回来。
他喜欢的女孩也像这样,不告而别。他天天打电话给老祖母,老祖母也喜欢他,但就是搞不清楚孙女去哪了。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半年、一年过去了,他好像也不再那么伤心,然后有人帮他找到了那个女孩的下落。他该不该去找她呢?
他有点犹豫,但是他总得把这件事做完,不是吗?
据说那个女孩住在高雄,地址所在是一条他不认识的街道。他和朋友搭火车下去,夜里就睡在车上。他的心情有些悲凉,因为他有预感,她不会让他找到的。那条街的街名是对的,但是地址是假的。他和朋友在饱含热带风味的大街上来回走动,阳光像深海的热流,而他们是两条迷失的热带鱼,想在丛丛水草之中找到出路。
从南方回来之后,他有好一阵子不能谈恋爱,也因为觉得不会谈,还是养小动物比较单纯。那些深海热带鱼就是从那时候养起的。
“我还帮好多朋友装鱼箱呢。”他仍然没有停止哭泣,“可是没有一个人好好地养,他们不相信我。”
“我相信被你养的鱼一定很幸福。只是你不能期望每个人都那么有耐心。”
其实我知道他哭泣的真正原因。他最近又交了一个女友,也是一个需要人照顾的女人,惟一不同的是她也喜欢养小动物,于是他很开心地帮她装了鱼缸,还亲自到淡水去帮她采水草。他相信这个女孩是他可以相许终生的。
也许他是对的。但是他忘了野生动物总是很难驯服的。他们经常吵架,而且动不动就要喊着分手,好像感情是廉价品,用完即可丢弃。每次他总想装作潇洒,好像不在乎。他甚至认为养女人不如养一尾鱼,起码只要他够用心,鱼不会逃出他的鱼缸吧?但是女人不同了。她们爱挑剔,永远不满足,他即使用养鱼的心情来喂养她们,也还是很难讨好她们。
“你有没有想过女孩子和你那些小动物不一样?你需要的是双向的沟通,而不是你自以为是的爱和关心。”
“可是我对我的鱼真的很好,”他说着又要哭了,“你为什么不相信?”
“我没有不相信,我只觉得如果你老是用养小动物的想法来对待女孩子,可能行不通的。”
“我不管,你一定要相信,我对我的鱼真的很好。”他完全无法理喻。
我觉得不太愉快,好像你努力想讨一个人欢心,那个人始终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一样无助。
我决定离开他和他那群热带鱼,而他也因为哭累了,倒在沙发上,不再言语。
每个人都松了口气,然后我听到有人在问:
“你相信他对他的热带鱼很好吗?”
“谁知道?”那个人回答,“我从来不养热带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