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杂抄(随笔)

2005-04-29 00:44
台港文学选刊 2005年9期
关键词:古典主义人格形式

痖 弦

个 性

成功的作品是作者全人格的投影。作品的魅力,来自人格的魅力;作品的光辉,来自人格的光辉。

而人格的完成有赖于个性的执著,人格是个性的。

诗人执著于他的个性,使其向偏方向、终极处发展,诗人便完成了他作品的人格。

冯废名的孤绝苦涩,卞之琳的轻盈俊逸,孙大雨的雄放,李金发的险怪,都各走其偏;偏到了尽头,偏到了终极,于是便呈现了人格的精神。如作者是一位“中庸”论者,那也得极端地“偏”于中,偏到了中的“尽头”。偏到了中的“终极”,同样,人格凸现了。

绝对个性的发展中有人,人中有诗。

性 别

天才是无性的。

宏伟的文学头脑常常是半雄半雌结合。纯男性或纯女性的头脑,每每缺乏较高的创造力。

在杰出作家的人格显影里,一定有两个人:男人和女人。

有生理上的性别;也有艺术上的性别。

有男性的女作家;也有女性的男作家。

关于这个现象,我们可以列出一长串的考证:

英国小说家伍尔芙(Virginia Woolf,1881~1941)为此还特别举出文学史上的人物为例,说莎土北亚是半雌半雄的;济慈、雪莱也许是无性的;密尔顿和班•江森男性成分稍微多一点;华滋华斯和托尔斯泰也是男性因子较强;而王尔德则全是女性的。

福楼拜有一次对人说:“包法利夫人是我!”这部小说事实上是女性福楼拜的自剖。

乔治桑也是雌雄两面,男性的乔治和女性的奥洛亚(她的本名)。她不全是温柔的;当她高喊“麦束是人民的枕头”的时候,她是一个不穿裙子的激进的社会主义者。

伍尔芙说:“每个作家,一定使他的雌雄两性先成婚,一定要躺下来让他的脑子在黑暗里庆祝它的婚礼”,然后,文学诞生了。

在中国,论者从未以这种观点归纳过我们的作家。当然你也可以说“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是男性的稼轩,“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是女性的李白,而读完长诗《衣钵》和《吴凤》,你会发觉:以婉约见称的郑愁予和杨牧,他们竟也是半雄半雌的!

附记:近读康白情的诗话和伍尔芙女士谈妇女写作的散文,使自己的一些思想片断,得到了印证与延伸。语 言

治语言像治田,经过长年累月的耕用,会使土壤疲乏,庄稼歉收;要想继续保持肥沃(创新),必须往更深处去翻掘。

在生活的上层下面,各种语言在跃动着:

有些语言光滑,润泽,像矿物。

有些语言饱含汁液,像植物。

有些语言有生命,像动物。

而最美丽最有力量的语言是有灵魂的语言,它,属于以上三界。

每一分钟,新的语言在诞生;

每一分钟,旧的语言在死去。

抱起那刚落地的新语言的娃娃;

设法使垂死的旧语言再生。

还不是技巧的问题:街角流浪歌人的歌唱得最坏,然而却能感动人,因为,他歌里有生之真诚。

还不是修辞学的问题:“我们去看海”与“让海看我们”,“老是人生之冬”与“冬是一年之老”一类的词性换位,只是简陋的文字游戏,人人可以得而炮制。

应该是思想的问题。语言的深度就是思想的深度;深度的语言,其本身就是思想。

应该是作家人格要求的问题:认识上的语言是真;意志活动上的语言是善;感情生活上的语言是美。

形 式

法国作家纪德(Andrc Gidc)在论古典主义时说:“古典主义的美点是‘质朴,浪漫主义则始终带有骄傲和炫惑。完善的古典主义绝不含有个人的禁止,但含有个人的服从,个人的隶属;字在句中隶属,句在页中隶属,页在书中隶属。”

这话说明了浪漫主义和古典主义作家对形式态度的异同。在现代文学的发展上,形式(语言和文体)问题,仍然是一个作家要思考而且必得娴熟的课程。

最多的言语常常只具有最少的含义;有效的言语并非止于言辞以内(言有尽),而是从言辞以外去探索(意无穷)。从情绪过渡到言语,用言语来启示思想,自然是掌握形式的途径,但言语绝不能越过情绪和思想,成为一大堆空洞的余响。语言是传达情感思想的介质,是手段的外延关系,而非本质和内涵。

形式论者常常说艺术的伟大是因为形式的伟大,那只是单方面谈到形式重要时的一种强调语气,并非意味着形式可以决定一切。过分地依赖形式、溺爱形式,甚至玩弄形式,会使一件作品的内在与外在互相分离,互相孤立,照中国古人说法是以词害意,文胜于质。

浪漫主义是放任形式的豪奢者,写实和自然主义是形式的反动者,二者都似乎未能找到表达的均衡点。只有古典主义,依纪德的立场看,特别是法国的古典主义(纪德说法兰西是古典主义的祖国及其后逃亡之处),为我们树立了形式运用的典范。

优秀的古典主义,永远以有限词语而表达无限内涵,它是一种简洁、质朴、内持、懂得制约和滤清的艺术。这种艺术,在欧洲曾经跟浪漫主义进行过长期的斗争,几乎所有重要的作品,都是靠着这种斗争而诞生。至于写实和自然主义,在与浪漫对立的角度上,他只是一种古典的精神的再现和回归。

“美是真,而真是美”(济慈语)。前句指的是形式,后句指的是内容,但极致、绝对的美总给人以颓废的感觉,历来文学论著对于形式主义的声讨,大概是基于这个原因吧。

附记:近读纪德的《论古典主义》和评论家茹拜(Joubert)的《思维录》,反复玩味,爱不忍释;通过了自己对语言的思考,把其中的精义记在这里。

形 象

有一次以画芭蕾舞知名的法国大画家特嘉(Dagas)问好友诗人马拉美(Mallarmc)说,他有许多美丽精彩的“观念”,很想写成诗,但拙于表达,难以成篇。马拉美回答特嘉说,写诗不用“观念”啊。

马拉美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观念根本不属于诗的范畴,是属于思想的范畴。观念可以造成柏拉图、康德和爱因斯坦,但却无法造成诗人;思想家不是诗人,虽然诗人一定得有思想。

从观念到诗的演化是一种美学上的逻辑程序,也即形象(Image)诞生的程序。观念的内容只说明一个人对生命推理的深度,形象的内容却可说明他对生命感觉的深度。推理的直陈不等于诗,感性的演义才是诗。

诗的魅力来自形象的魅力。它给予一首诗“音”、“色”、“形”、“动作”和“表情”,它使一首诗站立起来成为生命最具体生动的象征。

伦理的、美学价值的完成是判断形象运作的标准;诗人是否圆满地完成对社会的美之服务,那要看诗人有没有在形象中完成了诗。

让我们从这个认识里出发。

语 字

如果说罗丹(Rodin)作品的全部奥秘来自石头,那么诗人诗作的全部奥秘来自语字。

老年的歌德(Gocthc)有一次对人发出这样的感喟,他说他要是能够更精确、切要地抓牢语字,也许可以写出更好的作品来。如此的喟叹自然是一代文豪的虚心,但恐怕也是由衷之言。

事实上作家一生的最大战斗便是与形式的战斗。对文学来说,形式中首要的条件乃是语字;因此,作家一生的最大战斗便是与语字的战斗。

生命是诗的原形质,而语字,却是体现这一原形质的惟一媒介。没有语字,就没有诗;如像没有生命就没有诗一样。

主题思想的具体化,人性内涵的典型化,社会殊相的共相化,客观存在的综合化,都要通过语字此一“工具”才能体现出来。

语字是一种工具,而工具是没有生命的;工具必须与诗人(使用它的人)的生命加在一起才有生命。由于二者的依存关系是如此的密切,诗人在寄托、灌注自己给语字之前,一定要理解语字的性质、它的产生条件、它的最大容量和极限,以及碰到放任或制约两个完全不同的对待后的变化与结果。这是诗人的先决智识,也是最后的课题。

里尔克(Rilke)认为好诗(也可以说是语字)是从“需要”中产生的。诗人向外走,走向生命环境(客观)的尖端,向内走,走向生命的诞生(主观)的发源,去寻找那个“需要”、那个“回答”。经过漫长的等待之后,终于,有一天“需要”说话了,“回答”回答了,诗人的生命语字便泉也似的涌流出来。

一个生命,一群语字,一首诗。

词 类

法国启蒙期的思想巨擘和文章家伏尔泰(Voltaire)说:“形容词是名词的敌人。”

德国浪漫主义主要诗人诺瓦里司(Novalis)说:“形容词是诗的名词。”

两位大师的观点事实上是站在同一问题的两端,各人都有一些道理,也都不免偏颇。

“名言”(词)的世界是一个没有表情的世界,只能界定意义而无法演示形象;而形容词为名言重新命名,为它化装,为它穿上美丽的衣裳,赋予它鲜活的生命,这本来是好的;但处在今日这个语言空洞、夸张甚至不诚实的时代,我宁可站在伏尔泰的一边去思考。

常见的情形是:很多诗只是一些比喻的堆积,诗人变成了一个只会“打比方”的人。像“在现实的刀俎上/真理被鱼肉着”、“在我舌头的音乐台上/辣椒歌唱着”等等随口可以“拈”来一大堆的句子,究竟有什么诗的实质呢?依此类推如“暮色的帷幔”、“月光的面纱”、“时间的云梯”等“什么的什么”的句型,充其量只能视为一种初级的修辞练习。

词类的运作技巧,不应该是评判诗人惟一的标准,但作为一个文字艺术工作者如不谙形容词如何成为“诗的名词”的奥秘,那不仅是名词的敌人,也是诗的敌人了。

后记:

近读作家刘西渭(李健吾)的诗论和诗人冯至的一些散译,对于他们早在四十年代于中西诗学就有那么深入的触及与思考,敬佩不已。我这辑短札,不过是攀住他们的竹竿,所开放的几朵小小牵牛花而已。无以名之,名之曰《夜读杂抄》。

(选自《香港文学》2004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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