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细而早熟的哀伤(赏读录)

2005-04-29 00:44郝誉翔
台港文学选刊 2005年9期
关键词:大路网路小丑

郝誉翔

在许正平的小说中,弥漫着一股纤细而早熟的哀伤,这使得他和其余的新生代作家显得如此不同,一眼就可以辨认出来。

照理说,“六年级”的作家多半是喜好搞怪的,语不惊人死不休,譬如所谓的“网路八P狼”,擅长玩弄各种传播媒体如杂志、报纸、网路,甚至是经由转寄再转寄而得以无限扩散的Email,或是当前流行的快闪族来造势,他们的文学行动和策略往往胜过理念,出场姿势的夸张光芒也掩盖过了作品。但究竟这批新生代作家们能否透过戏耍的方式,在网路当道、文学式微的今日闯出一番新局呢?我一直非常好奇。

然而,就在这个喧嚣的年代之中,我们读到了许正平安安静静的小说,却不禁要眼睛为之一亮,发觉他竟是自成一格的了,全然不像是一个六年级的作家。许正平的小说中那种悠缓而宁谧的语言,独自一人的优雅,不疾不徐,哀而不伤,反倒是更容易让人联想到五年级、四年级,甚至是在更早、更早以前,抽屉里发黄的老照片,黑白电影,更让人不禁要深深地陷入到怀旧的情绪之中,回忆起某些业已消失在时光里的甜美事物,某种真诚的抒情特质,某种关于美与善良的坚持,某种欲言又止的恳切,以及青春不再、乐园已失的惆怅。

其实许正平的年纪还不过三十,但他的小说却偏好出之以中年人世故的口吻,或者更准确地说,应该是称之为一种“拟中年”的口吻才对——他的“中年”极有可能会被真正的中年人立刻识破。因此在他笔下的人物,多半是拥有一张稚气的脸孔,但脸孔底下却是一颗被迫提早进入中年的心灵,他们仿佛是在一夕之间,直接从孩童转成大人,而被硬生生地剥夺掉一大段青春。青春早夭。未老先衰。他们陷入在时光的夹缝之中,彷徨流离孤独无助。就在这种“拟中年”的叙事中,许正平一再书写着对于时间流逝的恐惧,拒绝面对庸俗丑恶的现实,而想要转身逃回天真的童稚乐园,但却又清清楚楚地知道分明已经无处可去了的矛盾。是的。已经无处可去。

许正平的“拟中年”哀伤可以往上推溯,在前辈作家们的身上找到血缘。他在《少女之夜》一篇,便引述了朱天心《击壤歌》“总听书中的小虾嚷嚷活到三十岁就要死,那是一种盛开过就好的洁癖心情”,以及《假面的告白》中一直担心自己活不过二十岁的三岛由纪夫,“等到真正过了二十岁,倒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了……”而以费里尼电影《大路》为典故的《大路》,更能点出许正平小说中人物的基本情境。费里尼在《虚构的笔记本》中曾说,拍摄《大路》的灵感来源是女主角茱丽叶,而茱丽叶“是一名特别适于直接传达小丑的惊愕、讶异、狂喜和可笑的忧郁女演员。没错,茱丽叶是一名演员——小丑,货真价实的小丑”。惊愕、狂喜、可笑和忧郁,矛盾的情感融合在一张长不大的、孩子气的圆脸上面,挤出滑稽却又苍老的笑容。那是一个提早衰老的孩子,穿着小丑衣服的洁索蜜娜,她注定要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她注定要去流浪。

流浪马戏团是许正平小说中经常出现的意象,其中的狂欢与爱情,都早已预设了要走向悲伤的终点。

在小镇上,我仍镇日沉迷于流浪大梦,无法做—件人们所谓的正经事,我的脑子里总是告诉自己要离开,要往他方奔去,仿佛好笃定人生本来应该如此,虚无,狂欢,做爱,爱,狂飘,自身体中生,从身体里死。我们本来没有住所,不需要去盖一个,我们居无定所,只有身上的伤、的痛,是真的。

——《大路》

这或许可以说明,为什么在诸多费里尼充满奇想的电影中,许正平却特别钟爱最最悲伤的一部《大路》了。在我们忧伤的马戏团中,所有的华丽、欢笑与扮演,都无异是遮掩痛楚、以免掉泪的一种方式:因为只有身上的伤、的痛,是真的。

我的手向她的臀部滑去,闻到她的颈子上有一股少女才有的淡淡甜味,美秀没有的,这个小淫娃,拥有一副幼齿的皮相,但骨子里早该历遍百劫千回才是,我得唤出那本质里的灵魂。

——《少女之夜》

这是一个何等早衰的老灵魂啊。夏天已垂垂老去。道路指向荒凉的末日。青春是最后的一个道别手势,就连爱情也无法将之拯救。读许正平的小说,让我不免要想起了岩井俊二,《青春电幻物语》:美丽的孩子们于人生中最美丽的时刻,却如樱花迅速凋萎在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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