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同
我一直把你叫做孤洲,是因为我知道你确实很孤独。四面的江水环绕,虽有浪涛拍打堤岸的声音,那并不是时代音符在你怀抱的回响,而是千年百年来重复的同一种声音,随风而起,随风而平,单调得如日出日落。孤洲上不甘孤独的生命以他们各自求生的方式从你的心坎上走出,于是,你就成为他们在异地无论顺境无论逆境时的回忆和牵挂,留下来的大多是你的最忠诚的守望者和诅咒者,你也似释迦一样豁达默默地接受着欢笑、泪水、感激与背叛。
棉花、小麦、西瓜、花生、黄桃和沙梨,这些是你曾经引以为傲的面容不仅装点了你四季的葱郁与灿烂,还滋养了与你相依为命的十万苍生。七十年代,百里孤洲作为江汉平原上的产棉大乡因高产在全国为数不多而受到共和国总理的亲自颁奖,孤洲,你肥沃的土地和勤劳的农人在孤独中创造的奇迹其实蕴藏着许多故事。但是,这些故事没有被讲出你有限的圆圈,甚至没有随江水东流而下,像现代人在网上在电话里找个倾诉对象一一诉说一番,尽管你心中记录着世事沧桑和风云变幻,你依旧是孤独的。单单一圈大堤,在夏日昼夜的守候中在冬季肩挑背扛的沉默里成为保护生命保卫家园的命根子。十八岁那年寒假,我随父母第一次以劳动者的身份走上大堤,参与挑土为堤撑绑高度,百多斤的担子压得我肩上有紫色的血痕,我心中透着一股豪迈。仅仅两天之后,我就发现父母及所有做义工的“水利工”,在重担的压力下有些迫于无奈,渠道不疏通任其杂草丛生枯水无源而不得不做防洪保命的大堤这样的水利,即使是迫于无奈,他们口里依然哼着劳动号子讲着有些俗套的成人笑话,以释放在体力的重压下所淤积的郁闷。七十四公里的大堤是一代代孤洲农人的肩膀磨成的城墙,那已磨得光滑的扁担上依稀能闻到血和汗的混合味道。
孤洲上淌着汗水的父母惟一的愿望就是让自己的孩子发奋读书,离开孤洲,不仅看洲外的世界,也就可以逃脱肩挑背扛的无奈。一批批走出孤洲的莘莘学了圆了父母的梦,给闭塞的孤洲也带来了外面世界的新鲜空气和信息的流动。孤洲在历史发展的必然中扩大了码头,在码头的一端就形成了一个像样的小集镇。
二十世纪末的一个秋日,孤洲,你应该记住这个季节,一个名叫赵瑜的作家从遥远的京城来拜访你。他从史料上知道你曾经是长江岸边的金岛银码头。你所演绎的故事就是整个长江农人命运的故事,他在田野的每一条经脉上用了整整五年的时间解读你藏在历史深处的孤独。孤洲上光着脊梁的农村汉子靠古老的传统村规、民约、祖训,甚至是靠对怠工偷懒者采取带有某种野蛮色彩的游街、罚晒来死守大堤的悲壮,让我们联想到的不仅是抗洪与治水,而是整个封建时代农耕社会的缩影。作家把对孤洲的真实把脉告白于天下,一部从清末到土改时段厚重的历史画卷在长江上铺展开来。
我是你怀中长大的孩子,我眷恋你的滋养,也和众多的寻梦者一样把你留在了回望里。我的双亲不肯离开,虔诚地守候在你的宽大的背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棉花、花生、小麦、沙梨依旧是他们相守的伴侣,终年相伴。我在怀中寻找、挣扎、痛苦,直到我的《孤洲心语》历经周折后出版,我像远离母亲的孩子一样伫立在对岸遥望你泪流满面。孤洲,我离开你时已是辜负你了。侄女给我来信,母亲因不识字,《孤洲心语》由侄女念给她听,每听一回,母亲哭一回,哭她的孩子在她身边与她一起吃苦的日子,她觉得是那么地歉疚。可是,母亲,那怎么是你的错,苍天厚土的孤洲上的人就是这命。我仍记得,十八岁那年挑土做堤,母亲心疼地抚摸我肩上的紫色,我却摸到了母亲肩上的老茧。我年轻,我可以选择离开,选择逃避,从江南到江北。父母的步伐减缓了速度,变得蹒跚,再也走不出村庄,孤洲便成为我心上一条细细的伤口,时时疼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