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楚彰
1
从左到右走一圈须l刻钟,从右到左走一圈也是15分多一点。美国10N大学北边H宅区周围的这条人行道,章婆每天都要围着它走个三四遍。
其实,她很不愿意这么绕着宅区转呀转的,没什么乐趣。
应该承认,美国的环境优美,是很养眼的。可以说,这城市是真正的花园城市,居民的住宅都是别墅。住宅大多为两层小木楼,设计别具匠心,基本上是一舍一式,绝少重复,真可谓玲珑别致,各具特色。百幢左右的别墅形成一个住宅区,区与区之间则有可以自由出进的公园相隔。公园里有大片大片的树林和草场,当然还有池塘、休闲亭、游乐场、运动场。运动场除了篮球场网球场足球场之外,最著特色的便是高尔夫球场,绿油油的草坪像地毯,而且是几座球场联在一起,连绵一两平方公里,也是一处风景。有的草场则让草自然疯长,形成一处原始景观。整个城市就是由这样的一片片住宅区、一块块公园组成的。可以说,叫城市不如叫别墅度假村。与绚丽旖旎的地面相映的,则是纯净多彩的天空。美国天空的云彩让人觉得与地面特近,伸手可摘似的,而且图案美丽,富于变化。章婆来美前,街坊们曾说她到美国是上天堂过神仙日子,她初来的几天,认为他们说得有点像。因为美国不仅是风景美丽,吃的东西也是非同一般。
她一到美国,女儿女婿便拿出许多美国水果给她吃。苹果桃子是中国也有的,可美国的苹果桃子不知怎的就特别好吃。至于那跟葡萄一样的美国红提,更是美味绝伦,让人觉得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了。在国内吃牛肉最烦塞牙齿,美国的牛肉却像豆腐一样容易咬烂;鲈鱼不仅味道极其鲜美,而且没什么骨刺。
人往往是这样,好多事物是初接触时觉得新鲜、意外,从而产生惊讶甚至亢奋,随着时间的推移,见多了,就有些见怪不怪,慢慢习以为常了。章婆就是如此,在美国住了个把星期,便觉得那些美景变得一般化了;水果的味道也变平淡了。与此同时,也发现了美国的不足,西餐方法烧烤出的鱼肉,比中餐做法的味道差远了。
随着新鲜逝去,兴奋消退,本来闲逸的生活就更难熬了。她要女儿女婿多让她做点家务事。女儿女婿都说没什么家务事。也的确没什么家务事,美国的空气比较洁净,窗桌一个星期不抹,也没什么灰尘。地毯也只须一个星期吸一次尘,都是女婿亲自动手,说是吸尘器不好侍弄,不准岳母操持。洗衣有洗衣机和烘干机。洗碗有洗碗机。炒菜呢,女儿读高中时炒菜的手艺就超过了自己,到美国几年,更是菜艺大进,女婿孙子都吃惯了她炒的菜,自己根本插不上手。只有择菜洗菜切菜她可以插手,那也是举手之劳,半个小时就可完成。而且,每天只需准备一个正餐。因为早餐已经西化,全家都是喝牛奶吃面包,用不着生火;中餐,女婿女儿都是在学校吃后接着工作,孙子也在幼儿园吃,她一个人在家好凑合,不是吃面包就是吃现饭;只有晚餐需要规规矩矩地弄一顿,那也是女儿掌勺。因此,她的闲暇时间很多。她又是个闲不住而且爱热闹的人,女儿女婿一上班孙子一上幼儿园,她坐在家里就觉得有点度日如年。真没想到,街坊们说的美国的神仙日子,结果竟是这样!她开始怀念在国内与街坊邻里和睦相处谈笑风生的生活了。但眼前那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不能才来几天就要求回国。她只能期盼在女儿的住宅区里找到中国老乡,尤其是找到中国老人,好谈谈家常。可女儿说他们这个宅区没有中国人。没办法,她只好在家呆不住时又到外面去转悠,尽管一个人转悠也很寂寞,但比孤独地坐在家里好。
2
女儿女婿这个H宅区的南面,有一溜树林。树林中间有一条小路延伸进去。美国人口少,住得也松散,加之出门就坐小汽车,路上很少能看见行人,上班时节就更是如此。不过,早晚也可以看见有人跑步、散步。老美不论是跑步还是散步,都喜欢往那林中小路上钻。这天,章婆也跟着钻进了那条小路。
这片树林不深,只走了五六十米便出现了一片空地。空地纵横有两三里,满眼是裸露的岩石,间或有一些稀疏的茅草和树丛,有的岩顶上建有休闲亭。沿着石间小路走一两里,便又出现了一片树林。这树林也只五六十米深,尽头也是一处住宅区。住宅和树林之间,有一大片绿草坪,上面有年轻人在踢足球。足球场的两端,还有几个水泥篮球场,也是一些年轻人在争抢,仔细一看,那些小青年大多是黄皮肤,而且在吼中国话。章婆忽然明白,这里是中国留学生聚居的地方。前天女儿曾对她说过,说是他们宅区的南边有一个研究生公寓区,差不多有一半是中国留学生在租住,有三四百人。那些留学生都是读硕士博士的,大多数结了婚有了孩子,有不少中国老人在那里帮着带孩子。还说她准备打听一下,若有北大校友的父母在那,就带她去串串门。她原以为研究生公寓区蛮远,没想到穿小路只两三里。见到了中国青年,她便更想见到中国老人。她于是沿着公寓区外围的道路寻找起来。
转到公寓的另一边,竟发现公寓与树林间的空地上,有一溜菜地,连绵着有里把路长。地垅上,栽有辣椒、茄子、西红柿等菜苗,有的好像才栽下,有的则有尺把高了;有的地垅还用树枝扎有棚架,黄瓜藤、豆藤在往上爬。突然,她发现不远处有一位黄皮肤的老头在菜地薅草,虽然女儿曾说过美国的黄种人不一定就是华人,很可能是日本南韩泰国等其它亚洲国家的人,她心中还是情不自禁地一喜,急忙赶上前去客气地说:“老爹,薅草呀!”老头回头看看,扶了扶眼镜说:“薅草。”果然是中国人,标准的普通话;他盯视一下章婆又问,“你是才来的吧?”章婆说:“来十多天了。”老头又问:“您贵姓?”章婆说:“小姓一个章字,立早章。”又反问,“你贵姓呢?”眼镜老谦逊地说:“敝姓胡。”“他是高级工程师,我们都喊他胡工。”突然在章婆的身后响起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她回头一看,是一位胖婆婆拿着小铲走过来了,看样子也是来侍弄菜地的。胡工指着胖婆婆介绍说:“她姓朱,朱婆。”章婆向朱婆点头一笑,又问胡工:“你们这里怎么能种菜呢?。胡工说:“这是学校做的一件好事。我们这些老爷爷老奶奶来美国探亲,一般要呆半年,有的还要呆一年。有的人有孙娃带,日子还好混一点,有的人还没孙娃,或是孙娃已经上幼儿园上学了,自己就只能闲着……”“就是有孙娃带的,”朱婆抢着补充说,“如果是俩老同来,带一个娃,空闲时间也很多。这人一闲着,就有点难受。”这话说到了章婆的痛处,连忙插嘴说:”就是!”胡工又说:“老人来带孩子是帮学生解除后顾之忧,学校是欢迎的,也就很关心老人们的痛痒,所以把这溜空草地开垦成了菜地,让大家来租种。”章婆感慨地说:“看来这美国人并不都像我们小时候听说的美帝国主义。”朱婆说“就是。”胡工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敏感,便急忙岔开话题问章婆:“你是来带孙娃的吧?”章婆叹息一声说;“哪来孙娃带哟?孙娃上幼儿园了。要是有个孙娃带,这日子又好混一点哟!”胡工说:“那你也来租块菜地种嘛。”章婆说:“我倒是想种,可我出生在城市,没下过乡,不会种菜。”胡工说:“这不是问题。我们这里都是互帮互学的。本来,这些菜地,所有的学生,日本的,中东的,欧美的,包括美国学生自己,都可以来租种,但主要还是中国学生在租,大多是租给自己的父母种。可以说,菜地是中国老人大聚会的地方,在一起又种菜又说笑,可热闹呢。你还怕没有师傅!”朱婆补充说:“其实种菜很简单,种籽撒下去自己会生,生起后注意松土、除草、施肥、灭虫就行。在国内种菜,浇水是个大负担,”他指了指地旁那接着长长胶管的水龙头说,“这里把自来水管都接到菜地了,扭开龙头拿上胶管就可以浇,轻松得很。”章婆问:“这菜地怎么租呢?”胡工说:“到公寓居委会去,出20美元的租金,就可以分到一块像我们这样30来平方米的地。”章婆又问:“不住这里的人也可以在这里租菜地种吗?”朱婆问;“怎么,你不是中国留学生的家长啊?”章婆说:“是的,不是的,也算是的,我女婿女儿在这个学校教书,我们住在H区。”朱婆说:“那你只怕不能在这里租菜地。”章婆急了,说:“我女儿女婿也是这个学校的人嘛,怎么不能租?”胡工说:“你别急,只要你想种,这个好解决。我楼上住有一对中国留学生,没租地,叫他们帮你租一块那是举手之劳。”章婆忙说:“那太好了!你一定要请他们帮这个忙。你不知道,我们那个宅区,除了我们一家,再没有一个中国人。平时,我女儿女婿一上班,孙子一上幼儿园,我一个人呆在家里,真是度日如年。”朱婆问:“你一个人,你老头没来呀?”章婆说:“哪来老头哟?死八百年了!”朱婆对胡工说:老胡,你更应该同病相怜,帮她租块地!”章婆没弄懂这话的全部意思,一心只想弄到地,便赶紧叮嘱一句说:“我反正拜托你胡工了!我这就回去拿钱来。”一动脚,突然记起女儿给她零用的一把美元好像不足20,便又说,“我今天不来明天一定来!”
3
当天傍晚,女儿女婿回到家里,章婆便兴奋地将中国老乡答应帮她租菜地种的消息告诉了他们。不等女儿开口,女婿便表示反对,说:“妈您去种什么菜呀!您辛苦了一辈子,到美国来了,还去种菜,传回国内去,街坊们还以为我们把您当苦力使,要骂我们忤逆不孝呢。”章婆立即说:“怎么会呢!这么远他们哪里会知道?就是知道了,我回去也会对他们解释清楚的,是我闲得无聊自己要去种的嘛。再说,种菜又不是什么丑事,美国学生也租种的。”女儿这时接腔做女婿的工作说:“就让妈去吧,妈一生劳动惯了,你让她闲着她反觉得难受。”
真是知娘莫过女。女儿的话一点也没错。
章婆出生在武昌古城,是晚清一位官宦之后,还是个独生女。但她并末养成娇小姐脾气,严谨的家风反而使她出落成了一个勤劳刻苦的姑娘。1957年初中毕业后,她参加了工作,成了一位纱厂工人。在厂里多次被评为纺纱能手、劳动模范、三八红旗手等。六十年代,记者还曾用《闲不住的女纱工》为题写过一篇通讯登在省报上。但她的命运却也有些不济,40冒头便死了丈夫。她与丈夫结婚因为是招女婿,有些降格以求,谈不上有多深厚的爱情。但丈夫是钢铁工人,工资还是比较高的,他一死,等于抽了家庭经济的顶梁柱。屋漏偏遭连阴雨,不久她也因工厂不景气而下岗。但她没有气馁,更没有倒下,她借钱开了个小餐馆,早点正餐夜肴连轴转,硬是支持女儿读完了中学又考进了大学。胜兰进大学后,由于人生得漂亮,又能歌善舞,被一个大公司选为形象代言人,收入不菲,自给有余。女儿见母亲辛苦,便要她将餐馆卖掉,休息闲居。可她说没事干闲不住,硬是不肯卖。直到女儿在北京读研时要生孩子她才将餐馆卖掉前去服侍女儿生产。在等待女儿临盆的那一个多月里,她硬是闲得心烦意乱,没精打彩。直到孙子出世,她里里外外忙,才又变得精神焕发。一年后胜兰也要去美国留学,她便带着孙子回了武汉。一个人带孙子,她当然更忙,可她忙得快乐,忙得惬意。孙子两岁时,胜兰和丈夫从美国打回电话,说应该将孩子送幼儿园,让他从小过惯集体生活。孙子进了幼儿园后,她又觉得闲极无聊,打麻将又没有坐劲,便主动找到街上的汽车站去维持秩序,虽然是义务劳动,却干劲十足。去年胜兰回国把儿子接到美国后,老母亲更是一心一意扑在了街道的义务活动中,除了维持车站秩序外,还当上了街道的秧歌队长。整天胜过上班,却忙得不亦乐乎。
来美国后,没有了街坊邻居,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老母亲自然要闷得慌。当然,女儿和女婿下班后可以和老母亲说说话,但毕竟有限。而老母亲最爱、也是她这次来美最想亲热的孙子呢,却变得对她很生分了。本来,去年胜兰回国接来儿子后,丈夫和她为了让儿子早点学会英语,都要求他少讲汉语甚至不讲汉语。可不知怎么他说着英语,思想也变了,竟瞧不起汉语了。老奶奶跟他讲中国话,他就说她土,硬要她跟他讲英语,说不讲英语他就不理她。她和丈夫批评儿子,儿子反而批评他们说话不算数,说是你们不要我说中国话的呀。他们说对奶奶要特殊对待,跟她要讲中国话。可还是没什么效果,老母亲喊他他仍是要理不理的。她知道,儿子的疏远令母亲特别伤心,因为母亲与孙子的感情非同寻常。
胜兰发现怀孕时,丈夫已去美国读博士了,他怕生孩子耽误了妻子的学业影响她出国,主张刮掉。胜兰犹豫,打电话跟母亲商量。母亲坚决不同意刮,打电话给美国的女婿说,你跟胜兰结婚时曾向我保证过,第一个孩子跟我们姓章,将来到美国生的孩子才跟你姓。这第一胎一定得生下,开销呀服侍呀全不要你管,我全包了。她于是立即卖掉了她心爱的餐馆,提前一个半月去北京侍候女儿生产。孙子出世后,她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服侍得无微不至;带回武汉,她更是又当奶奶又当爸妈,婆孙俩谈得上相濡以沫、相依为命。孙子长到3岁稍晓人事后,对她也很孝顺,她只要一生病,孙子就会拿药给她吃。孙子是她的心肝,是她的支柱,也是她的全部寄托。然而,孙子才来美国一年,就变成了这样,她怎能不痛心疾首!
痛苦是需要窗口发泄的,可她无法发泄,她不便把她心中的不快告诉女儿女婿,邻里也无人能交谈。她想靠劳动来冲淡自己的愁绪,可家务事又不多,她便到了无事找事做的地步。
就在大前天,胜兰和丈夫上班之后,老母亲在家将他们的枕套床单全扯下来放进了洗衣机。洗净后本应用烘干机烘的,可她不,找了根塑料绳,到门外的两根树上扯了起来,将洗好的被套床单晾晒了上去。20分钟后,胜兰便在学校接到居委会打给她的电话,说是她家门前在外晾晒东西影响观瞻,限1刻钟内收进去,否则罚款。她只好马上打电话叫母亲收进去烘。回家后,她对母亲说,美国的电费不贵,用不着节约。母亲说她不是为了节约,是为了混时间,说她一个人在家呆着如坐针毡,晒东西得扯绳,得晾晒,还得时不时去检查,看东西掉地下没有,还得将衣被翻面,这样需要许多时间,可以消除寂寞。说得人哭笑不得。
胜兰知道研究生公寓有不少中国老人在那里种菜,母亲若能去,倒不失为一个解除她老人家寂寞、活跃她生活的好办法。
女婿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他阻拦岳母去种菜与其说是不同意,不如说是当女婿的必须表示的态度、显示的孝心。听了妻子的话后,他于是说:“既然妈妈硬是闲不住,硬想去种菜,那就这样吧,妈每天去菜地,我们用车子接送好了。”章婆忙说:“不用不用!抄小路不远,来去也只三四里路,每天走走正好锻炼身体,免得我天天去散步。”女婿便说:“您可要注意劳逸结合。”
4
请中国留学生帮租地的确是举手之劳。
章婆是6月初到美国的,租到地已是6月中旬,季节已经比较迟了。胡工说得抓紧搭上最后一班车,于是请一位备有工具的黄老师拿来工具一起帮她翻整土地,朱婆则弄来了白菜籽、苋菜籽、黄瓜苗、辣椒苗、西红柿苗等,帮着播撒和栽种好。章婆问这些种籽和菜苗要多少钱?朱婆说这都是自己家里剩余的或是从同在种菜的中国老乡那里索要来的,不要钱。黄老师说中国人在美国种菜,种籽菜苗基本上都是这样互通有无互相帮助凑起来的,特殊情况下才买一点。胡工告诉她,美国的种籽种苗特贵,一株辣椒苗或西红柿苗至少0.5美元,改良种每株贵至1美元。黄瓜种籽、四季豆种籽一小包不到20粒,竟得2点几美元,要是全部买,这么一小块地至少得花50美元,折合成人民币就是四百多块,那怎么划得来?章婆一来就受到了乡情的关照,她感到特别温暖,庆幸自己找到了种菜这差事。
美国I0N大学一带跟中国的北大荒一样,是黑土,本来就肥沃,加上在翻地时胡工帮着从一个中餐馆里拖来了四桶剩饭剩菜埋在下面作底肥,菜苗自是往上直飙。只半个多月,撒播的白菜、苋菜长了三四片叶子,可以扯得吃了;栽种的辣椒、蕃茄长到了五六寸高,开始分枝;黄瓜、豇豆则开始冒藤。章婆看着那些散发着泥土芬香的嫩绿苗苗,好像当初看到孙子在摇篮里眯笑一样,感到特别的开心,有时还有飘飘欲仙之感。孙子带给她的不快以及思乡的烦恼,也都冲到了脑后。她没有想到,种菜还有如此大的乐趣和魅力。
胡工随儿子儿媳到芝加哥游玩去了。章婆感到奇怪,才两天没见到胡工,心中不知怎么就像掉了点什么似的。第三天,胡工回来了,到菜地一看,便对章婆说:“你这黄瓜豇豆要扎棚架了。”章婆说:“听说美国不准随便砍伐树木,到哪里去弄树枝呢?”胡工说:“这个你别担心,我明天去给你弄。”
第二天下午4点,章婆到菜地不久,胡工就带着一把砍刀来了。章婆说:“真是麻烦你了,我跟你一起去。”胡工说:“你以为是去逛街?美国人规定有树叶的活枝不能砍,只能砍枯枝。森林边沿的枯枝早被人砍光了,现在只能进到里面去砍。那是原始森林,你个女同志进去炼胆呀?。章婆说:“你以为我是娇小姐呀?在工厂我还当过铁姑娘呢!”胡工说:“原始森林不是工厂!”正好朱婆和黄老师来了。朱婆指责胡工说:“你姓胡的也不是什么大胆汉,就让她去也好作个伴嘛。”黄老师也说:“章婆肯定没见过原始森林,让她去见见世面也算一次旅游。胡工你就让她去吧。”旅游一说对老胡有所触动,他这才同意章婆去。
乖乖!这美国的森林可真是原始森林。这么热的天,一进到边沿就感到有一股阴风扑来。再往里走,那真叫林木参天、遮天蔽日,水桶粗的大树比比皆是,时不时还可见到三四个人都难以合抱的大古树。章婆感叹地说:“难怪美国的房子都是木屋,高压电线杆也都是用的又粗又高的圆木,不像我们国家那样用水泥杆和钢筋架,原来他们有这么多这么大的树!”胡工说:“据说美国政府还不准动用美国的森林,那些木屋电杆以及木制家具的用材,还都是从巴西、秘鲁等南美国家进口的呢。”章婆说:“有这么多木材为什么还要进口?”胡工说:“保护美国资源呗。”章婆说:“这叫什么保护嘛?”胡工说:“牛呗。不过,也有另一种说法,说美国其实还是有计划地动用本国森林的,因为美国每年生长的树木比消耗的树木还多,不用白不用。但美国的一些城市和树林少的州,的确有禁伐令。像这个州吧,不仅不准锯当地的活树,连树林里倒伏的死树都不准锯出去利用。宁可锯成一两尺长的短木垒积在森林中让它们慢慢烂掉。”章婆不相信地问:“还有这种事?”老胡说:“往前走一点你就看得到的。”他们往前走了四五十米远,果然就出现了一大堆锯成一两尺长的短木,上面已生霉腐烂。她不禁感叹道:“这老美,也真是有点牛!”
原始森林地面长满了灌木荆棘。但这片原始森林是公园的一部份,是特地保留下来供观赏的风景,所以里面有人为加工的小道。但由于进入的人很少,而路上仍长着草蔓,可还是好走得多。路的头顶,有的地方可以见到一线天,有的地方则也被两边大树的枝桠遮得严严实实。越往里走,便越显阴森。老鸹的嚎叫,愈发带来了阵阵恐怖。美国的森林多,人工零星栽种的树木也多,爱鸟护鸟工作又做得好,鸟自然也多,真正叫鸟雀成群。他们一走进森林,胆小的鸟一哄而飞,胆大的则叫得更厉害,尤其是老鸹,硬是追着在人头顶嚎叫,好像想赶走人似的。ION大学一带,据说是美国的老鸹之都,老鸹特多。老鸹叫声难听,在中国是被看作报凶鸟的。章婆自幼就讨厌它。这原始森林本来就是她从未见过的一个陌生世界,她一进入就像掉进了一个深洞似的,心中发紧;听到老鸹那撕肝裂肺的叫声,更是浑身起鸡皮疙瘩,赶忙向胡工靠了靠,简直想牵住他的手,恨不得说转去吧!幸喜,这时左前方出现了一棵枯死了的小树。胡工指了指:“咱们就卸这棵树的枝桠。”
“砰砰砰”的刀砍声在原始森林深处响了起来。这是人弄出的声响,章婆的心稍微平静了些。胡工砍下一根,她便接过来将斜枝用手掰掉。当树枝有十来根的时候,她便蹲下用胡工带来的塑料绳捆了起来。刚一站起,“啊!”她惊叫一声,便下意识地扑向胡工,将他紧紧地抱住。胡工愣了:“怎,怎么了?”“狼,狼!”章婆颤抖着说。胡工没听说这森林中有狼,但还是情不自禁地攥紧了手中的砍刀:“在哪?“那,那!”章婆用头示意在他的身后,却不敢抬头看。胡工回头一望,松了一口大气:“那是麋鹿!”章婆听说是麋鹿,紧绷的心弦稍微放松了一点,这才意识到自己偎抱着老胡,触着火似地松了手,含着羞涩抬眼望了望那家伙,发现确实不像狗——她知道狼像狗,而它倒有点像羊,但她还有点不放心地问:“真不是狼吗?”胡工肯定地说:“这森林是公园的一部份,没有狼的。你一咋呼,把我都吓了一下。你还吹自已是什么铁姑娘呢。”章婆说:“我哪知道原始森林是这个样子,以为跟我们武汉蛇山上的松树林一样呢。”胡工说:“哪跟哪呀!”
森林里的光线越来越暗了,是太阳下山了。夏天太阳下山后虽然还会光亮好一会天才黑,可光线毕竟要暗淡一些,原始森林里就更比外面阴暗了。章婆说:“天黑了,再不砍了,我们出去吧!”胡工说:“这点树枝不够。你不要怕,没事的。”又坚持砍了一捆,这才一人扛着一捆出了森林。
5
又过了一个星期,章婆菜地的白菜、苋菜都长到半尺高了,叶片肥得像秋天竹帘上晾晒的新棉,每天扯都吃不赢,女儿便带到学校去送给同事,讨来了不少感谢声;黄瓜、豇豆、辣椒、茄子、西红柿均已开花挂果。胡工朱婆黄老师等早期栽种者,黄瓜、辣椒等正在大丰收。在种菜时他们互相帮助,亲切攀谈,章婆因此对朱婆胡工和黄老师的身世也有了比较详细的了解。
朱婆是湖南人,原是长沙一座幼儿园的教师。她老公是长沙一所中学的校长,前两年已经让贤。这次来美,她想叫丈夫同行,丈夫也已超过退休年龄好几个月,可他带着毕业班,校领导不说,他也知道要带到学生高考后才能离岗,便叫老伴先去签证。因为他们的一位朋友赴美探亲签了三次才过关,前后花了大半年时间。他们怕一两次签不过误过了媳妇的时间,所以儿子一打回电话说媳妇怀上了,她便去北京签证。谁知她签得特顺利,一次过。签证到手后六个月内得成行。所以她在媳妇才怀上半年时便飞来了美国。这样,她到美国后有三个月没孙娃带,便有了充裕的时间种菜。
胡工出生在北京的一个书香世家,清华大学毕业不久便成了首都一个建筑设计院的青年业务骨干。文革中他被作为白专苗子批判,在他最倒霉的时候一位管资料的姑娘和他走到了一起,所以他对夫人很有感情。夫人虽然水平不高,但却是他的好后勤,让他能一心一意地干事业。胡工一生没当过什么官,但北京和天津的街头,却有好几座大楼是他的作品,成了他永久的纪念。这美国留学的儿子是他们唯一的孩子。孙子出世后第一年是亲家母来带的。因为中国老人来美入关时一般批的半年,即使续签,至多也只能再延长半年,所以第二年他只好带着身体欠佳的老伴一起来美国接手带孙子。第三年因亲家母病重不能再来美,他们便将孙子带回国去抚养。不幸的是今年春节后老伴突发心脏病永远离开了人世。因为儿子儿媳处于毕业当口,既要写毕业论文,又要准备论文答辩,还要找工作,便没有通知他们回国奔丧。儿子儿媳怕老爸一个人带个两岁多的娃娃累坏身体,便敦促他把孙子又送来了美国。
黄爹出生在山西省的一个地主家庭,幸好他绝顶聪明,中考因为分数高,才被一所师范学校录取。毕业后也老老实实地当了一辈子农村教师,先教小学,后因水平高才被调去教了二十多年中学。他是年初和老伴一起来的,来带外孙。
章婆当然也将自己的身世作了简约的介绍。
在种菜的互帮互助中,他们的友谊日深。菜蔬也像他们的友谊一样,在日日增长,真可谓菜势大好。然而,就在这时,菜地边出现了几块校方竖立的方牌。认识英文的留学生们说,那是告示,说学校要在菜地建房子,给增招的外国留学生住,要求种菜者将能收获的菜果在三天内统统收获起。
只一天,菜地便被打扫一空。
6
随着菜地被打扫干净,章婆最近个把月心情舒畅、精神饱满的支柱也被铲除掉了。她好似抽筋刮骨了一般,浑身瘫软,硬是在床上睡了两天。第三天,她知道再也不能这样睡下去了,否则真个要病倒了,这才一骨碌爬了起来,径直向留学生公寓跑,又习惯性地跑到了菜地。菜地里已是机器轰鸣,人来车往,正在大兴土木。她只好到朱婆家去。
到了朱婆家,没看见她儿媳妇,便问朱婆:“你儿媳生了吗?”朱婆说:“预产期有一个星期。媳妇还在上学呢。”章婆又问:“是男孩还是女孩?听说美国照B超后是可以告诉性别的。”朱婆有点黯然地说:“是个女孩。”章婆立即安慰她:“男女都一样。将来叫孙女的孩子跟你儿子姓,一样传宗接代。像我,就一个女儿,她的孩子不就跟我和我女儿姓立早章了吗?美国可以多生,这问题就更好解决。我女儿就准备再生一个,跟女婿姓弓长张。”朱婆说:“这美国可以无限制地生,特别是黑人,比中国解放前的妇女生得还多,将来会不会也人口过剩要实行计划生育呀?”章婆认为有可能,但为了安慰朱婆,便说:“那不会,美国还有不少妇女为了保持身材,永远年轻,终生不生孩子呢,可以拉平。”朱婆说:“美国还是应该搞搞计划生育好,但不能像中国那样只生一个,可以生两个,最多三个。”章婆笑道:“要是叫你来当美国总统就好了!”朱婆说:“这事美国总统说了也不能算,要国会投票,美国国会是立法的。”
接下来的几天,章婆照例去朱婆家谈家常。为了活跃气氛,朱婆有时打电话将胡工和黄老师请来。他们来后也谈美国的计划生育问题、环境保护问题以及一些听来的社会新闻,诸如美国哪里又发生了枪击案,还有纽约高楼里的孤寡老人死在卧室好几个月没人知道发了臭等等。这一天正说着,朱婆的老头子从国内打来电话,当然也有关于她过得怎么样的问候。朱婆的回答当然是“好,很习惯”。放下电话后,却情不自禁地说:“习惯个屁!我恨不得立即飞回国内去。”于是大家便议论起了在美国的感受。黄老师说:“我和老伴来美国时,同事们都说我们是到天堂过神仙日子来了。得承认美国的条件好,环境也好,不说是仙山圣地,也堪比世外桃源。但我们来后的感觉竟是度日如年!”朱婆又叹息一声说:“年轻时成天上班,说累,幻想着有一天有吃有喝不上班就好,说那叫过神仙日子。这到美国来了,儿子儿媳虽然还是个拿奖学金的,但吃喝还是不愁的,和子女在一起也有天伦之乐,自己也不用上班,却反而觉得日子难过。”章婆说:“前些时有菜地种那段日子应该除外,我觉得种菜那段时间倒有点过神仙日子的味道。”黄老师说:“有菜地种日子是好过一些。但要说是过神仙日子却也够呛。要是回国去这么说,人家会笑话的。”胡工说:“这有什么好笑话的!本来,人的好多美好追求,在得到它之后,往往又容易觉得它很一般很平淡。那种不劳动反而有吃有喝的所谓神仙日子,只是一种虚幻的追求,如同传说中的神仙一样,很是飘渺空蒙。当人们似乎得到了它的时候,更会觉得它是没有根基的、不能安身立命的东西。人的生命,最根本的属性是运动。劳动又是运动的普遍形式。所以,人离不开劳动,劳动是既辛苦又幸福的。能体会到劳动快乐的人,叫做有神仙福。”黄老师佩服地说:“还是胡工水平高,讲得深刻,有哲理性。”朱婆喜欢开玩笑,又不忘挖苦胡工一番:“你是中专生,人家是大学生,当然水平比你高,讲的都是让人似懂非懂的哲理哟!”章婆说:“朱婆你也是,人家讲正经话你也要刺他一家伙!”朱婆似报复又似心存良苦地说:“到底都是单身贵族,晓得互相帮助哟!”说得胡工和章婆都有点不好意思。
个人的身世和经历,大多在菜地已经讲过了,再炒现饭没多大意思;新话题又不多,聚个两三次后,他们就觉得没多少话说。朱婆于是叫儿子借来了几盘汉语影碟,放电视剧看。
这天,胡工和黄老师都没有来,朱婆对章婆说:“今天我陪你看个好碟子。”碟子的名字叫《黄昏》,讲的是老年人的黄昏恋。有一位老太婆年轻守寡,含辛茹苦地将两个儿子培育成人并给他们娶妻后,两个儿媳却都不愿跟她住在一起。她寂寞难耐,便去公园和老人们一道扭秧歌打太极拳。其间,与一位丧妻的退休老教授产生了感情,两人准备结婚。但是,老太婆的儿子、儿媳却反对,尤其是儿媳反对得厉害,终使两位老人难结连理。看到后半部,章婆由长嘘短叹变得愤愤不平,指责那媳妇儿子都不孝。朱婆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章婆指责她亦指责,言词更加激烈,引得章婆愈发义愤填膺,大骂起那儿子媳妇都不是东西。这时,朱婆把话头一转,说:“你这么为老奶奶和老教授抱不平,看来,你是很同情他们哟。章婆仍沉浸在剧情中,不假思索地说:“那当然。”朱婆立即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那好,那你就向老奶奶学习学习,也跟胡工来个老来配!”章婆一愣,这才意识到上了当,连忙摇头摆手说:“哪跟哪呀?人家那是电视剧!”朱婆说:“电视剧还不是根据生活写的呀!”见章婆无言以对,又说:“你觉得胡工不好吗?”章婆慌忙表态说:“不不不!”朱婆说:“那不就得了!”章婆不便硬性回绝,只好笑着说:“你莫再开玩笑哟!”朱婆认真地说:“我说的是正经话!”章婆只好明确地说:“我四十冒头就守寡,从没那个想法。”朱婆开导说:“电视上的老奶奶过去不也没有那想法!情况不同了,时代也不同了,她不也就有了新想法。”章婆摇头说:“人家那是儿子媳妇不孝顺,我女儿女婿都胜过董永老莱子!”话说到这地步,朱婆知道遇着了锈锁,只好说:“我也是看你一个人过得挺寂寞,为你好才说这个话。你也不要现在就把话说死,顶好还是回去先考虑考虑再作答。”
7
章婆回家后,真的考虑起来了。她很不愿意考虑这个问题,想起来就有点脸红。但朱婆已帮她橇开了思想的闸门,她怎么也关不住,脑子里一直闪现着胡工的亲切身影,硬是挥之不去。她感到很奇怪,丈夫死时,自己正是女人“似虎”的年华,却从未对哪个男人动过情。当时,痞着脸说荤话挑逗她甚至半夜敲门的且不去说他们了,正式说媒劝嫁的也踏破了门槛,她都毫不犹豫地回绝了。反正,她守寡二十多年,从未动过再嫁的念头。现在六十多岁了,为什么反而有点春心荡漾呢?可不论怎么想念怎么荡漾,她也咬牙克制住,硬叫自己不去找朱婆和胡工,免得他们提起“那事”她不好回答。
一个人在家里呆着本来就寂寞难耐,现在又添了一种钻心的想念和荡漾,日子真像火上浇油般受煎熬。她原先以为强力克制、压抑几天就会好的。谁知不成,五天过去了,想念和荡漾反而有增无减,变得越来越厉害了。她简直有点坚持不住了。
这一天,她正在考虑是不是应该放弃这样的坚持,还是到朱婆家去与她聊聊,请她喊胡工来讲解电视剧。她以为她的这种想念和荡漾只是一种友谊需要,正如打麻将犯了瘾一样,聚在一起打一打就会好了。她不知道她是在恋爱。她年轻时与丈夫结婚没体验过恋爱是啥滋味。结婚后也就是过日子。丈夫出差她也想念——但那种想念与其说是想念还不如说是担心。她现在要去找朱婆她也担心,怕朱婆又跟她提与胡工的婚事。当然,她可以首先申明不谈婚事,可要那样,朱婆能不能欢迎她呢?她正在犹豫不决时,嘟嘟嘟!有人按门铃了。她从大门猫眼里一看,竟是胡工!她的心不禁怦怦地跳了起来。这几天她迫切地想见到胡工,又怕见到胡工,怕他提起婚姻的事。现在胡工找上门来,一定是当面求婚的,这叫她怎么回答呢?她有点不知所措。但她的手还是不由自主地扭开了门锁。
进了门,章婆还处在怔愣中,胡工却像无事似的,显得很自然,笑着说:“到底是大学老师的家呀,硬是像皇宫!”章婆被激灵了一下,这才缓过神来,应对说:“哪里哟!还不是跟你们家里一样,也就是电视机、电脑、冰箱这些东西。”胡工说:”东西虽然差不多,但档次不同。跟写字一样,写中国两个字,小学生是那么写,书法家也是那么写,却有天壤之别。”章婆说:“我是个没有文化的人,你莫跟我谈写字,我不懂。”胡工说:“好,不谈写字,那就谈种菜。我是来邀你去种菜的。”他不是为婚事,这大出章婆的意料,却也有点迷茫:“地都毁了,还怎么种菜?”胡工笑着说:“到南泥湾去种。章婆横他一眼:“你尽开玩笑!”胡工说:“不是开玩笑,正经话。”见章婆仍疑惑地望着他,便解释道,“这几天没事干,我转悠得比较远,到学校西头那条河去过。那条河中间有好几处淤滩,有的比较大比较高,雨季也难淹没。现在快到秋季,估计今年再不会有大水。你不是说你女儿女婿要你再续签半年吗,我儿子儿媳也硬要我再续签半年,明年春天才能回国。我们去把它开发出来,还可以收一季冬菜。”章婆兴奋地说:“对!种萝卜白菜不成问题。萝卜白菜不怕冷,越冷越好吃。”胡工道:“这么说,你愿意去开荒?”章婆不正面回答,问:“朱婆去不去?”胡工说:“朱婆添了孙娃,去不成,不过,黄老师去。那周围有好几个淤滩,我还邀约了好几位中国老爷爷老奶奶去。”章婆说:“那我也去,我这人就喜欢热闹。”
8
这是一条二三十米宽的内陆小河,平时水流量不大,大多数地方可以涉足而过,有的地段河床中裸露着淤滩,淤滩一般由沙石累积而成,大的十几平米,小的只有几平米。不用说,这些小沙滩只要下雨过水就会被淹漫冲刷。
胡工带着章婆来到一处河段,但见河中有三个淤滩又高又大,上面都长着篙草。从篙草茂盛的长势看,这几个淤滩很少淹水。章婆指着三个绿滩说:“简直像几个小岛。”胡工说:“对,是像岛!你提醒了我,干脆,就把它们分别叫作太阳岛、月亮岛、金星岛好了。你觉得怎么样?”章婆说:“好!”
河是北南流向,岛身将河水分成东西两流。东边的流水较窄较浅,浅水中胡工事先已放置了几块大石头作垫脚墩,不用脱鞋涉水就可以踏到岛上去。胡工正准备带着章婆登上第一个小岛,岛上的篙草中突然伸出黄老师和另一个花白的头来,喊道:“胡工,我们可是先下手为强啊!”胡工说:“好,好!就是要只争朝夕!你们开这一块,这块叫太阳岛。我们开月亮岛去!”章婆低声说:“我们也在这岛上开吧!人多热闹。”胡工说:“这岛面积小,容不了四家。”章婆想说他们两人去开一个岛不方便,可又说不出口。胡工洞察了她的顾虑,说:“你放心,朱婆家老头子马上也要来美国,朱婆叫我给他留一块菜地呢。我们三家在一个岛上。”章婆这才又动脚跟胡工走。
月亮岛约有80多平米,上面的篙草有人把高,长得又粗又硬。登上岛,章婆拿着洋锹便要连根带草地翻敲,胡工说:”这样不行。得先把篙草铲掉再翻敲。我下过乡,知道那样人轻松些,工效也快些。”他于是拿起洋锹弯下腰由根部铲篙草。章婆见了,也学着他的样子铲。这么深的篙草,本来应该用砍刀砍或用镰刀割,但他们没有砍刀和镰刀,只好用洋锹铲,这就增加了难度,真个是费力不讨好,不一会,两个人便累得大汗淋漓。章婆坚持不住了,说:”休息一会吧。”胡工擦着汗说:“好,休息一会。”
两人于是各拢了一把铲倒的蒿草,席地坐在了上面。胡工是不抽烟的,两人就这么静寂地空坐在一个小滩上可不是个事,总得找点话说。章婆觉得自己回绝了胡工的婚事有点歉疚,她想向胡工解释解释,可又不知如何启齿。眉头一皱,于是准备由她家的家史入题。她家的家史是一部残缺的历史,她觉得那不是光彩事,从不对生人说起。前一段跟胡工朱婆黄老师建立了深厚的友情,几次闲谈,家史的话头涌到了嘴边都还是打住了。今天她不得不说了,可又不便直截了当地说,于是转弯抹角地问:“胡爹,你是个大学生,你知道清朝的知府相当于今天的什么官吗?”胡工说:“清朝的知府相当于今天地区行署的专员。那时候没有党,知府就是一把手,也可以说相当于今天的地委书记。“哼!”章婆不赞成地说,”我们街坊的的一位中学校长说,那时候的府比现在的地区大,知府相当于今天的副省长。”胡工说:“大府的一把手也可以说是副省长。哎,你问这个干啥?”章婆只得意地笑,不作声。胡工一忖:“你家是不是有人在清朝当过知府?”章婆假意叹口气说:“可惜是五辈子之前的事了,关照不了我们。”胡工说:“这么说,你还是个官宦之后。”“这倒不假。”章婆振奋起来,这才将章家的家史和盘托出。
传说,章家老祖宗的坟墓埋在了特等风水宝地上,本来是应该出宰相的,但秘密被仇家窥破,暗中破坏了地脉,结果只出了个知府。但那知府老爷爷说,地脉没有完全断,隔几代后人中还是有人要统领朝班的,关键是要培养好接班人。然而,知府老爷爷接连讨了三房夫人,竟都不生儿子,一生也就得了两个女儿。到老年,知府老爷爷见盼子无望,便留下小女儿坐堂招婿。谁知小女儿连着三胎也都生丫头,而且有两个不满周岁便病死了。知府老爷爷临终前给后代留下遗嘱,不得丁就继续招女婿,一定要得丁,得丁就能得地气,出大官,统朝班。于是,知府的小女儿又给自己活下来的那个女儿招女婿。谁知这女儿又只生了一个女儿——也就是章婆的母亲。不用说,她母亲又得招女婿。她母亲倒是生过一个儿子两个女儿,但最后还是只活出来了章婆一个。她又按祖嘱招女婿,结果她生了两个丫头,也只活下了这在美国当博士的小女儿章胜兰。之所以起这个名字,是希望她能胜过男孩,也是希望她将来能生男。
“我丈夫死时,我才四十冒头,好多人都劝我再找人,我都一一谢绝了。我不能违背祖宗遗嘱让章家塌了门户。后来有人知道了我这个思想,表示愿意过家顶门。我一则怕人家对女儿不好,二则有好女不嫁二夫的旧思想,都没有答应。我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现在都半截身子入土了,所以嘛,所以嘛……”她的心猛地跳了起来,话到嘴边有些不好开口,结巴了一会,才鼓起勇气说:“不是我觉得你不好,是我家的情况特殊。”胡工一直专注地听着章婆讲她家奇特的历史,她突然把话扯到他的头上,他一下子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你说什么呀?”章婆不好意思地说:“就是朱婆介绍的那事。”胡工这才明白,朱婆在背后给他作红娘,他又急又气:“这个胖老婆子,怎么这样多事?”他立即意识到这样斥责朱婆不大妥,人家毕竟是一片好心,便随即加了一句:“真是热心过度!”“这,这……”章婆这也才知道胡工压根还不知道这事,也变得很尴尬。
沉默了一会,胡工站起来说:“我不能跟你一起种菜,我得另换一个地方。”说着,拿起工具就要走。这一下章婆可着了慌,急忙站起来挡住去路:“你干什么呀?”胡工说:“是我邀你一起来种菜的,我不走,人家还以为我是别有用心呢!”章婆说:“谁说你别有用心了?”停了停,又说:“是你把我邀来的,你却又要把我丢下!你这不是戏弄人吗?”说着,眼泪竟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人往往是这样,好多东西是临到要失去它时才觉特别宝贵。胡工说要走,章婆突然意识到,她再也离不开他了。她适才的那种意欲排拒胡工的举动,实际上是女人羞怯的一种潜意识反映。“这,这……”胡工见章婆流泪,一下着了慌,手忙脚乱了一会,才想起裤袋里装着手巾,急忙掏出来递过去。章婆接到手巾,浑身似触电了一般,她一生都未享受过这样的温情,真恨不得像电视剧中的年轻姑娘一样,扑到男方的怀里。但她毕竟是老太婆了,控制力自然不一般,最后只是在擦眼泪时感动得抽噎了起来。胡工见了,搓着手结结巴巴地说:“你,你别哭嘛。我,我不走就是了,只要你不说,不说我是别有用心就,就行了。”章婆扬起头赌咒说:“谁说你别有用心谁烂舌头!”胡工说:“那咱们就继续铲篙草吧。”
章婆本来是想解释一下消除胡工心中的疙瘩,没想到弄得两人心中都有了疙瘩。一时间又不知如何排解,只好都默默地拼命铲篙草,以此来发泄心中的郁闷。这样倒好,工效得到了大提高,也没有要休息的感觉,竟将岛上的篙草一口气铲平了。铲平后两人才感到腰酸背痛累得够呛,接着翻地已是不可能了,天也晚了,于是决定回家休息,第二天再来。
次日上午章婆赶到菜地时,胡工却还没有到,她只好先开始翻地。半小时后胡工背着工具来了,老远就道歉:“对不起,把孙子送到幼儿园,来迟了。”章婆说:“不迟不迟。”又说,“还是你幸福,每天都可以接送孙子。我那孙子,硬不要我送我接,天天要他爸妈接送”。“那是因为你家有宝马高级轿车,孙子坐车到幼儿园可以威风威风。哪像我们,一个破车,孙子不愿坐,怕坐到幼儿园掉价!”“你少日噘我们!什么威风呀?你们那是太近,幼儿园就在你们公寓区的边沿,离你家还不到两百米,还用得着坐车送呀?”见胡工不说话,章婆又说,“其实我们离幼儿园也只里把路,完全可以由我送的,可孙子就是不愿意。平时在家里,他也不大与我说话。”于是叹息着将孙子嫌她说话土,要他学说英语的事讲了一遍。说到后来竟抹起了眼泪。胡工一见,劝慰说:“莫伤心,都是一样的,我那孙子也离我越来越疏远了。这也是好事,孩子刚到美国来,就是要少与他讲汉语,要不,会影响他学英语的速度。”章婆说:“我是不同意他到美国来的,可女儿女婿一定要他来。这一来不就等于是卖了!”胡工笑道:“你还老把他系在裤腰带上呀?鸟大了要飞出窝,人大了要奔自己的世界嘛。”章婆说:“我女儿女婿也是这么说。我这几天睡着想想,觉得也是这个理,就是觉得我守了这么多年,吃了那么多苦,觉得划不来,一场空似的。”胡工说:“怎么会呢?按传统的观念,你可是章家的有功之臣。你们章家盼了五代,在你手上终于盼到章家有男丁了嘛。”胡工本是不赞成这传统说道的,但他觉得只有这样说才能安慰章婆。章婆听了果然极感安慰:“按你这说法,我的任务算是完成了?”胡工说:“不只是完成,而且是出色地完成!”
这场对话,拉近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使心中的疙瘩得到了消融。两个人翻地的劲头也更足了,地很快翻整好了。章婆建议再到中餐馆去拉剩饭剩菜作底肥。胡工说:“用不着,这淤摊已经够肥的了,你看篙草长的那个茂盛就知道了。”于是在河滩抓起一捧细沙,拌匀白菜种籽和萝卜种籽,播撤在了地垅里。
9
五天后,嫩苗就生出来了。淤滩果然肥,苗儿长得很快,又过五天便出了第三片叶子;白菜苗比萝卜苗长得快,半个月后,大的白菜苗已经可以间扯得吃了。可就在这时,来了两个警察,一个白人。一个黑人。他们一到河岸就指着菜地“呜哩哇啦”开了。章婆和胡工当然听不懂,但从警察的手势看得出,他们是遇着麻烦了。最后,警察不由分说地将他们带上了警车,分辩也是枉然,反正警察也听不懂汉语。
到了警所,不一会便来了一位黄面孔警察。白人警察和黑人警察对黄面孔警察“呜哇”了一通,那黄面孔警察使用汉语对胡工和章婆说;“你们开地种菜,办了开垦证的没有?”章婆不解,没好气地说:“什么!开荒种点菜,还要办证?”胡工毕竟是知识分子,和颜悦色地解释说:“我们开荒的地方不是大片的荒原,只是河中的小淤滩,所以没有办证。”黄面孔警察与黑白两个警察又“呜哩哇啦”了一通,转过身来对胡工和章婆说:”对你们的申诉,我们的回答是:大片荒原也好,河中小淤滩也罢,每一寸都是美国国家的土地,要开垦就得到管理机关交费办证。否则,就要罚款。不仅要罚你们俩,在另外两个滩上种菜的也要罚!”胡工问:“罚多少?”黄面孔警察答:“每人五百美元。“什么!”章婆惊叫起来,“这么点屁事就罚五百美元?”黄面孔警察说:“这还是轻的,是按乱挖乱种处罚的,属违规性质。若按侵占国家公有土地处理,也完全说得过去,那就属于犯法性质,事情可就麻烦了。”见两个老人有点惊诧,他又改用亲切的口吻说,“我父亲也是中国人。我劝你们就自认倒霉吧。”胡工叹息一声,嗡声嗡气地说:“我们身上没带钱。”黄面孔警察说:“把你们家的电话号码告诉我,我打电话给你们家人,叫他们带钱来领你们回去。”
胡工的儿子是先接到电话的,也就先开车来了警所,他交了罚款后就要带父亲回去。黄面孔警察也对胡工说:“你可以走了。”胡工一愣,问儿子:”你没帮章婆交罚款呀?”儿子显出尴尬之色,结巴着说:“我,我没带那么多钱。”胡工气愤地哼了一声又坐回到原位:“我不走!”章婆横他一眼说:“你讲什么胡话呀?你儿子儿媳还是学生,两人每月才拿两千多点美元的奖学金,给你交了五百美元,已经是放血了!你还要他为我交,你们今后不吃饭了呀?”胡工自责地说:“是我拉你去开荒拖累了你,这责任应该归我负呀!”章婆横他一眼:“什么责不责的呀?”又真诚地说,“我女儿女婿都在拿工资,出五百美元问题不大。你快走吧!”胡工说:“要走,也得一起走!”正执拗间,章婆的女儿开车来了。“没事没事,别紧张。”她安慰了母亲和胡工一番,便迅速地去交了罚款,四个人这才一起离开了警所。
10
回到家里,章婆便一下倒在了床上,浑身像散了架似的。女婿劝她说:“妈,莫怄,罚几个钱只当生了病的,舍财免灾。”可她不能不怄,这回的打击,比上次学校毁地还要大。那次毁的是他们出钱租的地,虽然可惜却是为学校建房作贡献,正大光明。这次,竟说他们违犯了法规,把人扣到了警所。扣了也就扣了,反正你美国的法规跟中国不同,被扣押不一定就是自己错了,不叫丑。关键是被罚了五百美元!五百美元就是四千多块人民币,比一个农民一年的收入还多呀!她实在懊恼,懊恼得心如针札。女儿女婿怕她身体继续恶化,要送她上医院。她死活不干。她在国内就听人说到美国最怕害病,美国的药吃不起,医院更住不起。碰巧,第三天女婿的一位同学从邻市打来电话,说是妻子生了个胖儿子,接他们全家去作客。好朋友得子本来应该去祝贺,又可以让母亲出去观光观光,散散心;正好第二天又是周末,夫妻俩于是又向学校请了两天假,一家四口便开着小轿车出发了。
女婿同学工作的那个市是该州的首府,有40来万人口,却也没什么高楼大厦,跟女儿女婿那座10来万人口的小城一样,到处像别墅度假村,没什么特别的景点可看。章婆也无暇去看,因为产妇身体虚弱,又无育儿经验,加之双方的父母都未签到证,没来,她便给孕妇和婴儿当起了保育员。这也好,一忙便忘了那些烦恼事。
然而,三天后回到女儿女婿家时,烦恼却又像恶魔似的攫住了她,她再次变得无精打采,闷闷不乐起来。女儿知道母亲不只是惋惜钱,还因为太寂寞,便说:“妈,你还是常到研究生公寓的中国老乡家里去串串门,谈谈家常散散心。”她想也只能如此排解愁绪,何况几天没见到胡工,怪想的。也许,胡工比自己还怄呢,人家的儿子儿媳还在读书,每月就那点奖学金,一下就被罚了五百美元,那是在身上割肉啊!得去安慰安慰他,叫他想开点,正如她女婿说的,只当害了病的,舍财免灾。
她急急慌慌地走到胡工家门口时,却又没有勇气进去了。胡工家,她曾去过一次,是和朱婆一起去的。现在她一个单身婆婆独自走进一个单身老头的家,算怎么回事?何况,朱婆还跟她提过那事,她也对胡工挑明过那事,两个人单独在一个屋子里相处,多不自在呀!那么,就在他家门前转悠吧,等胡工出来有什么事,装作无意碰上,那就自然多了。
转着转着,没有碰到胡工,却响起了朱婆的声音:“章婆你来了,快到屋里坐!”车头一看,朱婆推个童车来了。不用问,肯定是带着孙女在宅区兜风。朱婆孙女出世后,她曾去看过一次,一算时间,还不到30天,不禁吃惊地问:“你孙娃还未满月呀,怎么就推出来了?”朱婆说:“嘿,才出生一个星期,一个美国阿姨——媳妇的一位朋友,就把她抱出来转了一圈呢。美国人没有那么多讲究。我开始还担心呢,后来发现没事,抵抗力好像比国内的奶娃子还强。”章婆一看,孩子长得有红有白,机灵可爱,便感慨地说:“看来中国人的好多讲究是多余的。”朱婆说:“就是。美国产妇也不兴坐月子,生了孩子个把星期就上班呢。我儿媳算是长的,休息半个月就去上课了,也好好的。”
到了朱婆家,章婆又抱起孩子亲了一会赞扬了一番,然后便借题试探地问:“这几天胡工来看过你孙娃没有?”朱婆说:“他回国的头一天来过。”章婆大吃一惊:“什么!胡工回国了?”朱婆也感诧异:“怎么,你还不知道?”章婆摇了摇头。朱婆说:“胡工把孙子送来美国后,就想回国到他文革中下放劳动的一个山村去当义务教员,他说他下放时那地方的老百姓对他特好,可他们那里直到现在教育还很落后,有水平的老师不愿到那里去,只能叫本地的一些初中生凑合。他觉得他没有其它的能力帮助乡亲,帮助他们提高一下师资水平还是可以的。可他儿子儿媳硬不同意,说他一个人到乡下去他们不放心,孙子又哭着不准他走。他也舍不得孙子,才勉强答应再呆一段时间,可一直都不大安心。上星期被美国警察宰了一通之后,便坚决要回去,儿子儿媳见阻拦不住,只好让他提前回国去了,回到当年下放的山村教书去了。”
章婆一边听着,一边只觉得热血上涌,后来便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她被朱婆喊醒时,朱婆已脸色煞白,紧张得结巴着说:“你,你坚持住,我这,这就打电话到医院,叫他们来救护车!”刚要去打电话突然又醒悟似地说:“嘿,我不懂英语,这电话怎么打嘛?”章婆微睁眼睛说:“不必打,我没事,不必上医院。”朱婆说:“那你把你女儿女婿的手机号码告诉我,我打电话叫他们来。”章婆又闭上了眼,有点含糊地说:“别找女儿女婿,帮我找他,找神仙……”朱婆懵了,忙问:“你说什么?找谁?”章婆仍闭着眼有点含糊地说:“找神仙日子,找老胡。”突然她一下起身子睁开眼清晰地说:“请你把老胡的地址告诉我!我要去和他一起种菜。”
朱婆一忖,知道她不是说胡话,好不惊喜,连连说:”行行!好好!我这就打电话给胡工他儿子,问他的地址!”说着,就去拿话筒,脸上同时笑成了一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