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 锋
这篇小说有个十分有趣的、近乎于男性宣言般的名字——“每个男人都要有自己的房间”。如果词语也有性别的话,我会把“房间”一词归进阴性之列。“房间”通常与“卧室”划等号。“房间”是一个暧昧的词,因为房间是一个私秘的空间,她总让人禁不住联想到一张靠墙而架的柔软大床和床上侧身而卧峰峦迭起的女人。在这个空间里演绎着绝对隐私的浪漫故事。“房间”还是阴柔的,因为房间属于女人,即便有一位男性在那里进进出出。
这个叫西马的男人何以如此渴望房间?他到底想在自己的房间里干点什么?这间属于男人的房间又会有何不同?
住是衣食之后人类生存的最基本条件之一。当衣食还处于温饱状态时,房子的功用也只能停留在挡风避雨御寒的初级阶段。随着物质生活水平的提高,对大多数人而言,衣食已不再成为问题,房子的职能也就不再仅是安置一张入眠的床榻和蔽护一具疲惫的肉体。它与汽车、名牌服装一样,成了一种身份与地位的象征。对于一位出生在他方的外乡人而言,在城市中拥有一处属于自己的房子,如同拥有了一张城市的身份证,说明你已经被这座城市所接纳,你已是这个城市真正的一员。
至少,他们自以为是这样。
关于这一点,小说的主人公西马感受最深。在别人的城市里颠沛流离了十二年,“终于有了自己的住房”之前,西马一直处于惊弓之鸟的状态。他怕敲门声、怕户籍警;他怕被人赶出“家”门成为一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他胆战心惊地与女友做爱,并很不幸运地被热心过头的同屋打断,差点把女友憋死。“如果没有你自己的房子,你就别想再碰我”。一个没有自己房子的男人不但寄人篱下,甚至连做爱的权利也会被剥夺。可怜的西马因为没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在主动勾引他的风骚女人刘晓富丽堂皇的家中,在那张芬芳的大床上第一次阳痿了。
既然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能让西马睡得安稳,能让他不再卑微可怜,并让他的女人在满足中沉沉睡去,那么,就让我们与西马一起为他的房子努力吧!
西马努力了,十二年,终于拥有了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这套死过人、到处弥漫着陌生人气息的房子还是让可怜的西马觉得“有自己的房子真好”。他天真地以为自己为所欲为的时候到了。可惜,他错了,太理想的事物总会出现差错,上帝不会因为你拥有了一套房子而停止他的游戏。西马不再紧张恐惧,他换了一种玩法,开始为煤气、电灯、电视、洗衣机、空调在通往六楼的楼梯里乐此不疲地爬上爬下。他得了强迫症。他不再像丧家犬,但却惶惶不可终日,因为他已被莫名其妙地悬空了。他失去了兴趣与激情,他得了梦游症。他差点失去朋友歪嘴,并最终失去了女友飘美。那套努力了十二年得来的房子成了一套鬼屋,惟一的好处是赌博时没有输家。
这篇小说与其说是描写外乡人在城市的奋斗过程与生存现状,勿宁说是刻画现代人在物质得到充分满足后精神上的一种缺氧状态。在这里房子不是用来安置躯体的家,而是用来躲藏病态而脆弱的灵魂不受他人干扰的避难所。房子只是人们用来拒绝他人“介入”生活的一面盾牌。曾几何时,我们生病的身体仍需要别人的搀扶,但我们的心却把停留在额头上的那只温暖关爱的手一次次拂开。西马原以为拥有了自己的房间之后他的生活可以不被他人干扰,但是干扰依旧存在,且愈演愈烈,就算他涎着脸问刘晓借来钱把房子重新装修一番也无济于事。
我们无从逃避此时此地,除非你不在任何地方。
老女巫“在房子的每一面墙上都挂上一面圆镜”的巫术,治好了西马的梦游症,但“镜子的闪光与倒影在上面的影像”却违背了他拥有一间自己的房间的初衷。“镜子和男女交媾是可憎的,因为它们使人的数目倍增。”(博尔赫斯语)镜子让西马的生活处于另一种被深度“介入”的状态。所不同的是,这次“介入”他生活的不是墙外的现实世界,不是某个具体的人,而是一个虚幻的镜中世界,以及对镜不相欢的虚幻的自我。
我们无从逃避自己,除非你不是你。
小说里作者借用了鬼怪的一臂之力,的确,与楼上穿着木拖鞋在午夜跳踢踏舞的邻居和楼下“闻鸡起乐”的音乐发烧友相比,鬼怪之说似乎更适合用来隐喻与渲染人类内心的疾病。疑神疑鬼,皆由心生。也使得这篇语言与情节上相貌平平的小说,有了几分动人的姿色。
一间自己的房间,一堵薄薄的墙,把世界一分为二,把喧嚣隔在了外面,把一个自以为自由的空间隔在了里面,同时也把我们的心与世界的通道隔开。我们真的自由了吗?我们的生活真的从此安宁了吗?去问问西马吧!看看他会怎么回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