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黔
心如刀绞的滋味四叔已经尝过了。此刻,面对密密麻麻围在停尸房门外把阿妈的死当笑话看的小镇人,四叔根本不当回事。
阿妈的样子像是在熟睡,四叔望着阿妈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和她紧抿的嘴角,总感到它们会在另一个早晨重新展现出亲切的笑容……可是,当四叔搬弄着阿妈僵硬的四肢给她套上黑棉布的寿衣时,阿妈尸骨的僵硬和冰寒终于令四叔深信,阿妈确是离他远去了。
四叔双膝跪地,朦胧的泪眼望着手掌心中,那枚在正午阳光下闪出金光的铜钱,心里十分凄凉。阿妈本该含着金、玉之类的东西归天,可是,四叔家头没得金玉,阿妈生前就晓得,怕难为四叔。只说原先家头是有块玉,绿生生的比铜钱小些,你阿爹死时含去了。不就是块玉吗?阿妈说,你阿爹身上带有就得了……
四叔用皂水洗亮的这块铜钱,要给阿妈含去。
四叔左手举着这枚铜钱,右手伸向阿妈的下巴颌时,窃窃私语的镇人都立即屏住了呼吸。果然,任四叔的手如何小心地反复用力,都没法掰开阿妈紧闭的嘴。四叔心里难受着,便手也握不住阿妈下巴了……镇人见状均吐舌头。
这时,一只青筋暴露的手颤巍巍地伸到四叔眼底。四叔看清那手食指和拇指间夹着的心形的碧玉,不觉一惊,抬起头来。只一眼,四叔便睨见了神麻赵那老泪纵横、坑坑窝窝的麻脸。这个败坏了阿妈名声的杂种!
四叔根本不等神麻赵的手触及阿妈皮肉,便迅速用臂膀一弹,将神麻赵一个侧翻弹掼倒地。
在镇人的嘘声中,神麻赵费力地爬起,身体半跪着拣起失落的玉,乞求地望着四叔。
四叔的目光含足了怒气逼向神麻赵。神麻赵感到四叔的目光射出箭来,直透他心脏。
“老四啊……”神麻赵嘴唇张合着欲言又止,他神情艰窘地回头望望镇人,又困苦地凝神着直挺挺躺在草席上的四叔阿妈。最后,神麻赵呜咽着把那块玉硬塞入四叔手里,在镇人恶意的诅咒声中挥泪而去……
四叔未迟疑,扬手一甩,那玉便由空中划条弧线,落向远处。
人群中有不晓事的光屁股娃娃,拔腿欲往玉落的地方跑,不料被大人猛一把揪住,厉声呵斥。
四叔一拳击在自己的大腿上,心里再次涌出一种强烈的欲望,这欲望曾经强烈得使他在难抑的冲动中提起阿爹生前用作宰猪的那把屠刀,要去生割了这狗日神麻赵的鸡巴……
“老四,老四……”四叔仿佛又听到了阿妈的劝阻声:“莫去伤你麻赵叔,好多事你不晓得的。莫信镇人那些闲话,没得那些事。你信不信你阿妈?”
四叔信。四叔从来都信阿妈。阿妈是镇上出众的女人,阿妈一死,镇上便再没得了像阿妈那么出众的女人。四叔怎会不信阿妈的清白?
四叔不再强求阿妈含铜钱而去,四叔不信像阿妈这样的女人升不得天。有绿荷湖畔绵延数百里的荷作证。阿妈说过,她清白得就像这出泥不染的荷……
四叔把那铜钱放入阿妈手心,根本不睬镇人的惊叫。
人群里有附近逃课来凑热闹的小娃娃,听得大人在说这死者命魂不洁,怕是升不得天。便猜晓死者是个不祥的人。不再好奇的小娃娃陆续退去,瘦瘦的小腿踩出节奏,嘴里喊着:老鸦老鸦张开嘴,四叔喂你糖开水……
“呸,小杂种!”四叔的女人典着个大肚子离停尸房远远地站着望。听得小娃娃也咒四叔,便边骂着边吃力地蹲了身子去拣小石头。小娃娃见她蹲不下去的样子,晓得自己没有危险,便轻易地绕开她站的地方又接着喊:不伸腿、不弯腰,四叔家的肚子里有只猫……
“背时鬼呃,马车撞死!”四叔女人黑俏的脸上愤愤地。
这时停尸房那边传来钉子砸进棺木的沉重的响声,接着四叔女人便听到噼噼啪啪的炮仗声,震得小镇的古建筑都嗡嗡的。又过了一阵子,停尸房那边围成圈的镇人自动地闪向路两侧,只见八个汉子抬起四叔阿妈大得出奇的棺材沿青石铺成的坡路缓缓而下。立刻,炮仗声响得越发稠密了。
渐渐地,四叔女人看清了寿木前头捆绑着的那只大公鸡,在噼啪作响的炮仗声中它拚命地振翅欲飞。四叔女人心里一迭连声地叹着,暗怨抬棺人不束紧公鸡翅膀。啧啧,瞧那绒绒的鸡毛煽得空中纷飞如雪,镇人可不又有闲话了?再看寿木后披麻戴孝的四叔,面色宁静自若,神情倒像是举着别人的幡送着别个的灵一般。原先分站在路两侧的人在四叔身后又自觉地合拢,黑压压像一堵人墙紧逼在四叔身后。四叔女人见了便觉气也喘不顺畅了,又怕阴气冲了她八个多月的胎身,不敢再看。四叔女人捂着滚圆的肚子一步步挪进近处一家杂货店里避着。
杂货店的老板娘斜瞅着送葬的队伍过去,才冷冷地望四叔女人一眼说:“是命数哟,怪只怪四叔不该去整那条龙鱼。报应!”
镇子里的人都晓得四叔在两月前从绿河湖钓得一条怪鱼的事。镇人说那便是长着龙须龙麟的龙鱼!长辈的故事里讲过:龙鱼现身,灾祸必临……
四叔阿妈死的那个早晨,天地间灰蒙蒙的,荷花的清香被风吹来,夹着几分凄迷的寒气。阿妈只说去去就来,一个人挎了竹篮往镇上去了。阿妈是在路上死去的。有人看见她掼倒在地就再也没有起来了……镇人还说四叔阿妈命魂不洁,定是被那条龙鱼索去了命。不然才五十五岁的人,还不到掼一跤就死的份嘛……
四叔只不愿相信,那个早晨阿妈要去的地方是镇南那座破庙。
神麻赵就住在那儿。
四叔阿妈三十岁丧夫,一直守寡到死。她统共生过三个儿女,却只四叔一个活了下来,四叔是在他阿爹去逝那年出身的,一生下来,算命先生就认定他是个克星。克父克母,养活不得。在绿荷镇,克相的婴儿是要被绑了手脚活活扔进绿荷湖的。谁人救生谁家遭灾。那年,全镇的人都劝四叔阿妈扔掉这个婴儿,可怜四叔阿妈已亲手葬去了三个亲人的命,万分不舍这惟一的骨肉,只说到了阴间不好对他爹交待。偏偏舍命似地把他养活。四叔六岁那年高烧发得烫手,四处求医问药不济事。信神的四叔阿妈昼夜在自设的神坛前烧香拜佛,生怕死神会在她不虔诚的转念中溜过门神,掳去他的命根。四叔阿妈晓得自己命数不好,克夫克子,求神时总也少不得那句话:如是我死能换他活……
后来四叔病是好了,却留下遗症成了哑巴。四叔阿妈却仍欣喜过望,晓得这是神的恩赐,很认命。并无怨言。
这四叔虽哑却不聋,自打记事起,四叔就总听见镇人对阿妈说长道短的话。起先,镇人只把他阿妈埋葬他阿爹和他两个短命哥姊的事侃给他听,说阿妈祖上留下的一点财产就这样耗干了。那最小的阿哥的尸首只有用草席卷了去……说阿爹的板材窄的可怜,人是生生塞进去的……镇人的话里往往有太多的对阿妈嫌恶的语气。然而,四叔听了镇人的许多话后却常常泪下如雨。及至镇人侃到他的出生、讲到算命先生的预言和他阿妈的认命,四叔便已哭得死去活来……
四叔稍长,又从镇人十分嘲弄的议论中晓得,阿妈做姑娘时是镇上的美人。生得灵秀粉嫩,两条油光光的粗辫子齐根扎出两条鲜红的蝴蝶结,走起路来那对红蝴蝶甩得飞舞。胸脯高高蜂腰纤纤的阿妈每每走过镇上的集市,男人们都心魂荡荡透不过气来。才年方二八,阿妈就招得镇上那几户有神传家业和手艺的后生排着队托媒提亲,个个财大气粗。馋得那些靠打工过生活的伙子恨不得杀他几个。阿妈是个情种、狐狸精。镇上的男人都这么说。单是她的名字——阿荷,听了就令人入心入肺的滋润。四叔觉得,那些切齿忌妒阿妈的长舌妇,只差没告诉他,那年头躺在自己身边的男人,如何为着阿妈的一颦一笑没了瞌睡……
在镇人的流言蜚语中,四叔总会听到一个名叫阿冉的人。后来四叔晓得了他是阿妈做姑娘时的相好的男子。镇人告诉四叔,他家院坝后面原先生长着一棵苦楝树,这个阿冉在每个黄昏四叔阿婆去串门时,就爬到树上骠着一曲一曲吹情歌。他只对着阿妈那亮着豆油灯的窗户吹。镇人讲这阿冉神了,随便哪棵树上随便哪片叶子,他摘来一卷含在嘴里,就能吹出叫人走神的曲调。说到这里四叔常见镇人眉飞色舞。讲,当年就为了能在每个黄昏听到这阿冉吹的曲,知情的镇人硬是没去告诉四叔阿婆:这阿冉就是她家女儿的相好。可后来四叔阿婆终于觉察,去问了人才晓得阿冉是后村一个孤儿,虽生得眉清目秀却穷得生出虱子。自此,四叔阿婆不再在黄昏去串门,又叫来人锯了院坝后头的那棵苦楝树,还托媒去镇上以宰猪为业的戴屠夫家提亲。说的是戴家的二儿子。四叔阿妈是独女。因此,阿妈的条件就是要戴老二做倒插门女婿。没费周折,戴家收了定礼,两家又择了吉日,只待完婚。
不料,结婚前两日,阿妈失踪了。
戴家号令族人满镇子收寻阿妈,最后,竟是阿冉吹的曲音引着众人在后山一个小山洞里捉到二人。其时,戴家人已疑心阿妈与阿冉有了男女之事,欲毁婚约。无奈四叔阿婆怕嫁不出女儿以死相逼;加之戴家老二执意要娶,所以事情只得顺水推舟。镇人说阿妈是被强逼成婚的。那阿冉呢?自阿妈大喜那天后就再没有人看见他。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是死是活人魂何处……
四叔听着,仿佛就看见洞房花烛夜那多年前美丽的阿妈——烛光在阿妈嘤嘤的哭泣声中跳跃着熄灭,黑暗中阿爹伸手去揭阿妈的红头布。那一刻,自家宽宽的院坝里,该处处都是阿妈对阿冉无声的呼唤……
镇人说阿妈这骚货祖宗的脸都丢尽了。说阿妈嫁给阿爹不到四年,就又跟镇南破庙里住着的神麻赵勾搭上了。镇人一讲到神麻赵,表情是万分的不屑。仿佛讲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狗一般。
神麻赵是在一个秋天破衣烂衫地来到小镇的。初时镇人只当他是个不疯不傻不晓事理的癫子,竟不想他会在镇南那座闹鬼的破庙庭里打出面黑底白边的“卦”旗来。原先有过镇人去找他算卦,谁知去过的人回来时都面无人色惊恐不已。讲那破庙里住着的哪是什么算命先生,分明是个索命的厉鬼。要山崩地裂要人死兽行,把绿荷镇诅咒得一塌糊涂……
四叔初见神麻赵觉得他蛮好玩,神麻赵爱讲自己是天兵天将,连鬼神也敬他三分之类的话,四叔听了好笑。四叔后来听到镇上人讲阿妈与神麻赵有染之类的闲话,又亲见镇人恶劣地用牛屎糊了他家大门,并在门头挂出一双破鞋,便对这神麻赵恨之入骨。四叔本不信镇人的流言,晓得镇人恶毒。可是,四叔却注意到阿妈三五天便要出趟门。往往都是在天擦黑时,阿妈便手挎一只竹篮,护得紧紧地要到舅公家串门。四叔晓得舅公早就不跟他家来往,疑心是阿妈在诈他。况且,舅公家住镇北,而阿妈去的是镇南……一天,趁阿妈不防,四叔就偷看了盖得严实的篮子里的东西。四叔发现里面是满满一碗肥肥的红烧肉,外加一串自家院子里枇杷树上黄黄的果实……四叔好一阵呆想,最后,硬是逼着自己不去跟踪阿妈。四叔愿意相信阿妈去的是舅公家。然而,年复一年,四叔都被阿妈挎着篮子要出门的情景折磨得快嚎出声来。多少个暮色苍茫的傍晚,四叔望着阿妈渐渐远去的背影,想象着她去到破庙,推开那扇古老雕花和落尘的庙门进去又关上。而庙亭叮当作响的风铃分明就幻化成了镇人恶毒的流言……只是因为阿妈是阿妈,四叔才逼自己不去证实阿妈的德性;才无条件地深信了阿妈像绿荷湖中出泥不染的荷一样干净的话……
八个汉子抬着阿妈的寿木慢慢穿过镇中央的小街一路地放着炮仗来到镇口,在镇口那棵伞状的酸角树下停歇!
八个汉子均到一眼水井处吊出水来,喝到打嗝,然后坐在树下吸旱烟。
四叔身后的镇人也住了脚,纷纷去折了柳条抽打自己身体,嘴里喊些驱鬼赶魂的话。
四叔不回头,透过绿柳四叔看得见绿荷湖边蔓生的更绿的荷叶和红硕的朵朵粉荷。阳光下的荷花鲜嫩娇美,犹如花仙自天撒落的碎红错落有致地盛开在望不到头的绿叶中。这万绿丛中拳拳的红荷,静美娇艳得令人迷醉,恰与远山的荒凉和古老破旧的绿荷镇形成对比。阿婆在给阿妈取名为荷的时候,是不是就有感于这慑人心魂的绿与红?四叔想。
四叔亲手点燃串炮仗往身后的路扔去,他是为阿妈的灵魂消灾避邪。镇人仍在呱扯阿妈闲话,四叔习惯地听着,不想心事。吸完烟的八个汉子都过来了,重又抬起阿妈的寿木,走向上山的路。
寿木前头绑着的大公鸡不再挣扎,无风的日光里,它那肥厚的鸡冠柔软地垂在金灿灿的脖羽上,令人感到疲累并想到一些沉淀已久的、不堪回首的往事……
抬棺的八个汉子个头平齐,均打赤脚,都是四叔挑了又挑的精壮汉。那脚板宽大厚实的八个人,一看就让人感到他们是些能在山路上立稳站住的汉子。八双脚落地无声,匆匆而又轻便地跨过乱石丛又绕开荆棘稞,远远地把镇人落到了后面。不喊号子,八个汉子一气将棺木抬到了山顶。
四叔一眼就望见了阿爹隆起在阳光下的坟冢,也望见坟头芊芊的草在坟头轻轻摇曳。四叔再仰首望望手中高举的幡,只是软软地垂着并不舞动,便知那山草的摇动是阿爹有感阿妈的离世,迎她来了。
阿妈的坟坑就掘在阿爹墓处,在阿爹板材的右侧,是一天前四叔让人掘出的。烈日下的坑壁被晒得卷曲起松脆的土层,空气中四溢出红土暖烘烘的气息。阿爹阿妈将合坟一处,象征生死的相依。八个汉子稳稳地将阿妈的寿木落进坑里,解下寿木前头那只公鸡,重新束了脚搁在一旁。八个汉子抽出绳索,准备下土。
四叔闭着双眼再度回忆阿妈的容颜,深感恍如隔世。四叔双膝跪地,向阿爹阿妈叩了头,又在心里默嘱阿爹好好接了阿妈去,莫让小鬼们欺辱了阿妈。心说阿爹阿妈,阴间缺哪样只消托个梦来,来世老四再来孝顺……八个汉子见四叔站起身来,便一铲铲落土入坑。
沉重的落土声令四叔无法呼吸,四叔脖结处像哽了颗橄榄,不自禁地泪便模糊了双眼。心说阿妈哦倔犟的阿妈,认命地活过一辈子的阿妈,只除了死亡,阿妈你不会倒下……红土淹没整具棺木时,四叔便双腿一软,瘫倒在松湿的新土上,声声干嚎弥漫山谷……
八个汉子何时离开墓地四叔不晓得,四叔睁开眼,瞧见了不知几时围拢在阿爹阿妈墓前的镇人,瞧见了阿爹阿妈合二为一的新坟,四叔也瞧见自己白生生的孝服,早已染满了泥土的锗红。
四叔在镇人的注目下,只一刀便凌空宰下了公鸡的头。顿时,鸡血如喷泉般直洒爹妈坟土。潮红的血一片一片吞染着新鲜的坟土,坟土又一片片变成了深紫的红色。祭完土地神,四叔从土罐中倒了碗酒,不喝,泼洒在爹妈坟前。然后,四叔在八个汉子事先垫好的三块高砖间划着火柴,引燃干燥的松材,架起锅煮鸡。
镇人一失往日的能说会道,默默地伫立成群遮住了半个天空。四叔心里明白,不等看到揭鸡头盖骨那一幕镇人就不会离去。
阿妈的心事写在鸡头脑型里。阿妈的清白也写在里面。四叔晓得镇人想看到什么验证什么。可是,四叔料定镇人的希望会像皂水的泡沫立刻消失。阿妈说过,她干净得就像绿荷湖出泥的荷!阿妈亲口这样说的。阿妈不会诈他。四叔在镇人定目的凝视中掀开锅盖,准确地拎出了那只趸鸡。顾不得烫手,四叔左手抓住鸡身,右手抠住鸡的下半部脑袋,出力一拉,现出了乳白的整个鸡脑。
苍天有眼,阿妈的灵魂是洁净的!
四叔悲愤地怒目镇人,寂寂中只听那鸡骨在他手中咔咔的断碎声。四叔眼中无泪,心里有火燃烧。忽然,那种熊熊大火烧烤的灼热感令他在痛快的昏眩中嘲弄地大笑起来……呵,那条鱼,那条从绿荷湖中钓出的龙鱼重又现身。在空中一跃,激起水花那怪鱼已平直地躺在自己眼前,硕大无比。在镇人轰轰烈烈的瞩目中,那鱼身开始通体膨胀。变得出奇地大,出奇地可怕,那鱼嘴舞着两道长须不停地张合着,像是可以吞进整个绿荷镇,绿荷镇人在仓皇的逃亡中变得渺小了。可是,一瞬间全镇的人鱼都吞下去了,一口就吞下去了。鱼腹在渐渐的隆起中碎然胀裂,粗黑的鱼肠急速冒出,蠕动……是的,整个绿荷镇都处在鱼肠鱼胃不死的消化中。人牙在撞碰中脱落,嘴唇在磨蚀中腐烂成河,统统要化成腥气的排泄物了……阿妈你咯看见!
四叔使劲睁大眼睛,却见灰蒙蒙的天空中,第一颗夜星出现了,惟一地亮着,晚风由深陷坝底的、遥远的绿荷镇传来,卷着永散不尽的腥味……那个全镇飘着腥气的夜晚仿佛重又到来……这真是命么?
……鱼鳞的亮片在月光下闪闪发光。鱼鳞飞腾在四叔剃鳞的刀下。阿妈她在院坝土地上捡起一片又一片,竟用那鳞壳串了一条舞动的银龙,高悬在四叔夫妻的睡床前,阿妈呆望着女人坚挺的肚子眼里闪出灵光……“龙是雷神之子,行九野,至四海,乘云升天,不同凡响……”阿妈你说龙是神蛇,神蛇出现了,神龙会显威……那一夜,整个绿荷镇飘荡着浓浓的腥味,所有的家猫野猫都疯狂地蛇立而行。它们越过断墙和树木,黑压压地聚集在院坝里每一寸空地。群猫发出凶悍的厉叫,像病孩深夜疼痛的哭泣。数百双猫眼在月光下射出绿光,一千个愿望都要越过四叔手中的屠刀向那条鱼作奋力的扑跃。“随它吧,老四!随它……”阿妈在屋头朝四叔喊。
猫爪因焦灼的饥馋锋利地抓刨土质的地面。一道闪电划过时,猫群起而攻,在四叔的刀下尸横遍地,最后终于分食了那条鱼……
整整两个月,四叔家周围猫影幢幢,群猫病孩似的啼哭萦绕下去。是的,阿妈破例地没有了神坛前的晚祷,只说些命中注定的事给四叔听——在每个雷电交加的夜里……
命里注定的事人只能顺应。阿妈说。
四叔站在山巅向下望着,寻找消失在夜色中的绿荷镇。
四叔红又肿的眼睛终于望见深沉在坝底的绿荷镇的轮廓。当四叔辨出镇上那惟一光亮的一点,正是自家屋头亮着油灯的光窗时,四叔释然地笑了……忽然四叔看见远远的山脚下仿佛有桔红的光点。四叔细看,辨出那确是一点火苗,正跳动着渐渐向山顶移动。火苗慢慢由小变大,最后变得清晰可感——那是一团滚着红星星的火!
四叔退了几步,手里的那把屠刀握得更紧了。
近了的火团出声地燃烧着,一股松油的气味直冲四叔鼻孔。四叔不作声地睁大眼睛,想看清这个举着火把的盗墓贼。这一望四叔大吃一惊。那松明火光下映照出来的分明是神麻赵那张丑恶的脸。“背时杂种,敢来!”四叔心里恶狠狠地骂着,闪身躲到了爹妈坟后。做好跃式,只等这杂种神麻赵近前。
神麻赵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脚步踉跄地直奔新落成的四叔爹妈的合坟而来。离坟尚有五六步远,神麻赵便扑通倒地,上气不接下气地呻吟着连爬带滚地扑到墓碑处。火把一扬,神麻赵双手搂定了那墓碑大声号啕起来……“阿荷呵,是阿冉瞧你来了……”
四叔心头猛一惊,全身的肌肉松软下来。四叔在记忆深处搜寻着往事,蓦地就想起了当年用树叶子吹曲给阿妈的男子,如何变得这样……当真他就是当年那个虎生生的阿冉?四叔不敢相信。
“……莫怕,是阿冉瞧你来了……”说着神麻赵用手轻拍墓碑唱了起来:“阿冉带了天兵天将整他些狗日的,阿冉我神通了,统领些会飞檐走壁的人,杀——他些狗、日、的!”神麻赵叫着跳将起来,直冲坟墓左侧阿爹的眠处踢那坟墓几脚,啐骂道:“臭宰猪的,呸,呸呸!”
坟后面思绪纷乱的四叔忽然一惊,明白过来,四叔激愤地哑吼出声,一跃而起,一把揪住神麻赵将他倒拎起来,四叔浑身的血管像要迸裂……
“阿荷呀……”
四叔不等神麻赵再胡言乱语,举起阿爹生前宰猪的刀便直砍下去,神麻赵来不及哼一声胸口便喷血而出,染了四叔一身……
神麻赵在地上蜷成一团蠕动着,那情景令四叔想到那条垂死的龙鱼和那些猫在他刀下留下的尸体。血腥的气味令他眩惑。那只未熄灭的火把之光,清楚地让他看见神麻赵胸口处张开的刀痕……
神麻赵呻吟着吃力地说:“老四么?是老四么?”
挣扎着,神麻赵艰难地慢慢捡起那只火把,举在他和四叔间照着。
“老四,你瞧清楚了……”神麻赵不再呻吟,那张麻脸在火光中变形。“瞧瞧我这脸。”神麻赵一字一句地说:“一千零七十五个血窝窝呢,生是用铁锥刺的。三年里,一天一个地刺。老四……你不晓得的,你阿妈晓得……那年我进镇,你阿妈只一眼……就认得是我。讲阿冉……阿冉你咋个整成这样……命里的事哟,怪只怪我手掌心这条……这条姻缘线……好生生地就断了……头……”
四叔眯成一线的双眼淌出泪来。四叔扔了屠刀,心里对神麻赵恨怜交织的感情折磨着他。他慢慢蹲下身,扶神麻赵靠在自己身上,夺眶的泪全淌在神麻赵伤口上……
天地在四叔红肿的眼里阔离了。黑幽幽的山谷是一口深黑的井,不见底……
神麻赵呼出一口气,声音低得难以辨听:“老四,老早以前……我就晓得我……必死你手……不怪你。你阿妈……也不怪你……回去……她生了……像你阿妈……像荷……出众的……神麻赵终于发出一声绝命的颤音,睁着双眼一动不动地死去。
四叔感到一阵寒意从胸口蔓延全身。神麻赵双眼圆睁的样子令他惊恐。有生以来第一次,他在这种惊恐中感到孤独和软弱。他惶惑地寻找绿荷镇,寻找那片生养了他又掠夺了他的土地……
绿荷镇像一个深渊。在这个罪恶的深渊里,四叔重新看到自家亮着灯光的窗。那惟一的光点像没有支柱却大胆地挂在天空中的星星,格外光亮和辉耀。它意味着一个生命的出现,而一个小生命在诞生时,是壮观的、洁净的……命中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