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行贿”经历

薛威赋

那是上个世纪９０年代的事了。

４月的一天，我所在的一家生产塑料制品的工厂的财务科终于把统计出来的上一年度所有欠款单位的名单转到我们供销科。这份名单上竟然出现一个让我非常吃惊的单位——襄樊市某乳品公司。一下子把我弄糊涂了。要知道，这几年我所做几个省的业务中，与我打交道的众多厂家商家中惟有这家公司的货款付得最及时，最彻底。该公司杨、李两位经理也是我所见过的最正派的领导。不但没收过一分钱回扣，而且每年年底前都和我结清当年的所有货款。怎么还会欠款５０００块呢？我真有些怀疑是不是财会搞错了。于是急忙到财务科仔细核对。一查，才发现是我接手前，１９９３年初，发过去的货，而没结清的款。我接手后，每年只是把从我手中发过去的货款了清，而以前欠的我根本不知道。由于厂里管理混乱，多年来都没认真查对，所以这笔欠账五年后才被挖出来。

这笔欠款现在还能不能不收回？我心里直打鼓。要知道，经济活动中拖欠供应商的货款已经是天经地义的事了。三角债，在流通领域早已是一个老大难问题，虽然中央政府三番五次行文下令整顿，仍然收效甚微，它就像一个毒瘤，割不尽，蔓延快。不但拖欠货款，而且还会找各种理由赖帐。更有甚者，不但拖欠商家，连工人工资拖欠三、五个月也成常事，逼得要养家活口的人寻死觅活，甚至杀人放火，闹出刑事案来。在我刚出道时，就做过一次“赔款钦差”，因为我的前任钻了人家的圈套，所以从我笔下签字的赔款就有两三万之多。现在想起还心有余悸。而这笔款时隔五年，对方查不查得到这笔帐不说，就是让他们把已转成利润的钱再拿出来，谁都会心疼的。我打了个电话过去询问，李经理的回答是不欠款。

５月中旬，我再一次坐上去湖北的列车，第一站就是襄樊。火车在群山峻岭中一条接一条隧道中穿梭，车厢内时暗时明，此刻我的心情仿佛随这明暗变幻着：我担心这５０００块钱能不能要回来，怎么要？因为现在他们已经是我的一个大客户了。记得１９９３年７月我第一次下湖北时就去过他们厂（那时还没升公司）催收欠款。那次去后，李厂长对我登门催款很不了然。他忿忿不平地对我说，他们的酸奶，年销量不足十万杯，年初本只订１０万只杯子，在我们李科长游说下，才要的２０万只杯子。李科长承诺货款可以分批地慢慢付；２万６千货款，已汇去了１万５。现在就来催款是否早了点！此番话使我非常尴尬，一边埋怨李科长对我隐瞒事实真相，一边连忙赔礼道歉。可是这几年下来，通过杨、李两位经理的努力，他们厂从年销售不足１０万杯的产量，一下子突破１００万杯，而且销量还在看涨。虽然他们办公环境没有什么变化，然而一栋职工宿舍已拔地而起……为了这５０００块遗忘的货款，弄得不好，把这家客户得罪了，他们另换一家生产厂供货，那么我厂的损失就太大了。不过，我的心情却又不像去其它的厂家收款那么紧张。去那些厂家商家收款，每去收一次款，事前都要做各种准备，设想多种方案备用。就这样还会遇到一些意想不到的刁难。那才叫心累呀！而这次无论我怎么思前想后，也没有那种心累的感觉。记得上一年的八月，我带着刚满６岁的女儿出差。当我们顶着火辣辣的太阳到他们厂时，平时和我打交道的主管生产销售的李副经理到武汉购奶粉去了，接待我的，是一贯沉默寡言、一脸严肃的法人代表杨经理。谈完事后，他留我们吃饭，我说马上要赶到宜昌去，他二话不说，就开来他的三菱车亲自开车送我们到火车站，上车前还给我女儿买了不少食品。回家后我打电话过去感谢他时，他说：大热天在外跑，辛苦。何况还有一个小孩子，他真的是想帮我做点什么。像这样的有同情心又能理解人的经理，会因为我去收欠款，就得罪了吗？

襄樊由樊城和襄阳组成，樊城又叫新城，襄阳叫老城。樊城非常繁华，大商场和大酒楼都云集在樊城，灯红酒绿，车水马龙，人如潮涌；车过铁桥，一进襄阳地界，车少人稀，古城墙和历史古迹处处可见。这里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三国”时代，它是蜀国的防守重镇；诸葛亮隐居的卧龙镇，就离此不远。不过它最后成名，却得归功于金庸先生，是他笔下的“郭大侠”和“黄蓉”的英雄事迹，使襄阳城名扬天下。

他们公司就坐落在襄阳这边。到了他们公司已是下午。杨、李二位当家人都在。和他们聊起他们产品当年的销售形势，以及我跑的几个省市所了解的市场行情。我很遗憾的告诉他们没来参加我厂每年一度的订货会，到会的都是全国的乳品企业和饮料企业，在会上可以了解到各地奶制品的生产和销售情况及未来的发展。他们当然也觉得这是沟通的好机会，但是企业却又离不开他们，他俩就像俗话说的秤不离砣，公不离婆，谁也离不开谁，也是我所遇到的少见的一对搭档。年龄李大杨小，李属蛇，杨属鸡，我开玩笑说，你们是八字相合，才配合得这么好吧。随时随地一副思考状的杨经理露出难得的笑容，说：看来是这样！闲聊刚完，李经理就主动说：“小薛，那５０００块钱我已经给你查到，帐上是还欠你们５０００。”杨听后感到莫明其妙，问道：“还欠哪样钱？”李急忙汇报。杨听后，有些生气，“咋搞的？欠人家这么久的款，还不抓紧付给人家。”李急忙说，明天就汇出去。我的心像一块石头落地。没想到，我以为非常难办的事，就这么轻松地解决了。

又到了吃饭时间，杨经理起身说：“走，找个地方给小薛接风去。”呵，又要吃他们的了！我心里真有点过意不去。这几年来，我不知吃过他们多少次。按理说供货的应该请使用的，可我们厂长却没有给我们请客的权力。每当我们与客户谈到吃饭时间，都是灰溜溜地走掉，因为我几百块钱的工资，养家糊口都困难，哪能还有能力请客送礼。他们了解我的情况，所以每次去，都是他们招待我。用杨经理的话说：我们每月也就六七百块钱的工资，难得找个名目吃顿公款。你是远方来的客人，请你是理所当然的。可能是应了那句俗话，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我总想给他们一点回报，曾多次有意无意地暗示，他们可以要回扣，因为厂里准许提一笔产品宣传费给客户。可每次得到的回答都是：不要。只要求价格公道，保证质量，有问题可以退换。而我只好在职权范围内，尽力做到给他们最优惠的价格，最优质的服务。这算是我对他们的答谢吧。

进了餐厅，两位经理夫人被叫来作陪。我知道二位夫人在同一家糖果厂上班。席间的谈话中得知，她们已经下岗几个月了。我问两位经理为啥不给她们安排份工作？或者找人去说说。他们回答是，这种事不好去找人去说，因为他们厂也在让富余人员下岗。我真有点被这两位经理的所作所为感动。我去过他们的家，两家人住楼上楼下，日子过得也很窘迫。我觉得自己应该为他们做点什么。

第二天，我在电话里给厂长汇报工作时，有意隐瞒了对方已经答应今天就要汇款一事。只是说，今天帮我查。此时我提出付１０００块钱回扣给两位经理，厂长一口就答应下来。这是因为孝感的事，以及我在外处理事情的能力，厂长对我下放部分权力：可以根据实际情况支付回扣，但，事前必须先汇报。我就利用这一点，准备做一次好人。其实，比他们要货少得多的企业领导，我所支付给他们的回扣就远远不止这点。

我把１０００块钱分装在两个信封里，然后到他们厂财务科办理汇款手续。一切办妥后，才到经理办公室。杨经理不在，我把两个信封交给李经理。可他说什么也不收，说是我让他们犯错误。我只好说，因为我厂每年的订货会他们都没到场，到场的每个客人除了吃好玩好外，都有一份礼品带走。因为带礼品不方便，所以我厂长说给你们一人一个红包，你就当送的礼品券好了。这样他才勉强收下，却丢下一句话，“等杨经理回来告诉他后，他同意才收，不同意我还要退给你。”

不等他向杨经理汇报，我就离开了，直奔火车站，登上去武汉的列车。真是的，这几年我就只遇到过这样的两位经理。给他们“回扣”还需撒谎。希望今后能遇到更多这样的厂长经理，那该多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