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卫华
太行山匆匆行走,到这里打了个盹儿,留下了高高的奶头山。
奶头山以它丰腴的身体生育了小屯村,并把它放置在前身脚下。那些松、柏、槐、柳、榆也乘机在它后背疯长起来,大概吮吸了太多的乳汁,这些树遮天盖日,郁郁葱葱,成了禽兽汇集之地。前几年收购野味儿的商人疯至,引得小屯村家家行猎,禽兽频临灭绝。为了生态平衡,政府这几年封了山,收了猎枪,后山才逐渐平静。但那里已被人们踩出了一条小路,它是小屯村通往镇上的捷径,近几日,从那走过的人说,那路上又有了狼的脚印儿……
一
小屯村边,奶头山阳坡脚下,住着孤老头王二。他家除了承包的五百多棵果树,剩下的就是那条黄狗。
近几日,村里的人都在说,王二家的狗是神犬。
那是条母猎犬,通体长着金黄的长毛,头不大,耳朵却长,且直直立着,一有动静,耳朵上端“倏”地耸起两簇红毛,像两点火苗。带黑框的吊眼中间,几绺黑毛排出了似像非像的“王”字。那狗终日不声不响,只以粗短的四腿围着栓狗桩小跑,长尾巴似马刀向下扫来扫去。偶然,它会伸出鲜红鲜红的大舌头,呲呲比普通狗长一截的犬牙,让人不禁想到狼。
王二叫它“火苗”,它负责看护果园。
“火苗”出名在镇上。
镇政府通知,各家狗必打疫苗,王二带“火苗”去了。他怕惹事,用一条皮圈儿紧紧套在它的脖子上,另一端牢牢握在手中。“火苗”虽第一次出门,却目不斜视,专拣路边排水沟,随主人小跑前行,那安静,让人觉得手中的链子多余。
进镇,王二遇到了多月不见的表弟,寒暄之时,“火苗”忽地跃起,耳朵上端红毛乍着,吊眼射出冷冷寒光,血盆大口呲裂开来,锋利的犬牙裸露,喉头发出“呜呜”的撕咬声,它直扑路边一老乞丐。王二死死拉住链子,“火苗”发疯似的挣着,那“呜呜”的撕咬声越发人。周围的人向那老头喊:“快跑!这狗八成疯了!”又向王二喊:“养条嫌贫爱富的狗,还弄到镇上来,快牵回家!”王二脸通红,死命一拉链子,狂扑的“火苗”一下被勒倒在地,可它又越起,低呜变成了狂吠,王二急急把链子挽了几挽,死命勒住,一面脱下鞋向“火苗”头上猛打。“火苗”动弹不得,伏在地上撕咬,老乞丐乘机一滚三爬跑了,“火苗”依然朝他跑的方向狂吠。
王二回家把“火苗”狠狠揍了一顿,还不给食吃。“火苗”趴在地上,望着主人,吊眼发出忧怨的光,喉咙“呜呜”,像是述说,又像抗议。
第三天,镇上传出消息,公安局逮捕了那行乞老汉,说是个化装的贩毒者。好事者疯传:是王二家的狗先认出的毒枭,那是条难得的神犬。
得到消息的王二煮了骨头汤拌上饭,送到“火苗”面前,拍拍它的头,理理耳上的红毛,说道:“我错怪了你,快吃吧。”“火苗”喉头“呜呜”几声,大尾巴摆了几摆,慢慢靠近了主人。
王二家的神犬越传越玄,一位乡间跳大神儿的“大仙”判断:“火苗”是二郎神的嚎天犬。人得狗势,王二的名气也越来越大,前来看狗的人也越来越多。还有人说派出所所长也想来看看,要是看中,就要拉去当警犬。王二心动了:“火苗”到了派出所,也算是与所长搭上了关系。
一事改变了王二的主意。
那是满园果香的季节,王二家五百多棵果树棵棵压弯了腰,在王二眼中那是一簇簇金子。他乐颠颠地到处联系买主。一拨拨客商到,只要王二在,“火苗”一声不响。
一天,一辆豪华车开到了果园,车上走下了一位西服革履者,自称是省城大公司派来收购果子的。他刚迈进果园门,“火苗”忽地扑了上来,血盆大口“嗷”地一声咬住了来人的裤管,又猛地一撕,“咔嚓”一声,那人露出了白亮亮的大腿。他连滚带爬逃出了果园,站在园外惊魂未定,指着王二骂:“妈的!你养的什么疯狗!你们家的果子白给我都不要,赔裤子!”“火苗”继续扑起狂吠,王二急了,朝“火苗”就是一脚,正踢前胸,它“嗷”一声,趴在地上不动了,一瞬,又跳起来,身体几乎直立“嗷嗷”吠着,张大的口中,喷出了鲜亮亮的血沫。那人吓怕了,忙钻进了汽车,开到邻家的果园去了。
这么一大笔买卖丢了,王二沮丧,对受伤的“火苗”看也不看,特别是得知邻居已与那位大客商签订了合同,又气急败坏地对“火苗”挥了一阵鞭子,那狗不动弹,闭起眼默默地承受。过了一周,它慢慢站了起来,不吵不叫,但决不看主人。王二忙贩果,他打算忙过这阵,就把这畜生买掉。不想邻居家炸出新闻,那位大客商运走了果子,货款与人却像秋阳里的车烟,没了踪影。拿合同去找,那家公司根本没这么个人。邻居一急,住进了医院。王二吃惊了,他端来了骨头汤,小心翼翼对“火苗”道:“我又错怪你了,宝贝!给我一座金山我也不卖你了。”
半年过去了,前来观狗的人络绎不绝,出高价想买的人也不少。有好事者撺促王二:“这么神的狗,还不用它发财!”“这狗我是不会卖的,财怎么发?”好事者告之:“找条好公狗和它交配,准能下好崽儿。”王二眼前一亮,好狗下好狗,那是钱下钱哪。他四邻八村打听,终于为火苗找了一位“夫婿”。那是条纯种昆明犬,身体高大,浑身炭黑,绰号“黑子”。“黑子”的主人丑三知是为神犬配种,满口答应,条件是下崽儿后要一条。
八月,是狗恋爱季节。“火苗”被主人牵到了“黑子”面前,它冷漠地看着“黑子”,耳朵上的红毛时而耸起,时而又落下。“黑子”却异常地兴奋,它倒过头去,大尾巴不停地朝“火苗”摇来摆去,又转过身举起双腿跳了起来,对着火苗“汪汪”乱叫。丑三急于求成,松开了“黑子”,拍拍它的头说:“‘黑子!上!”“黑子”猛地扑了过来,“火苗”飕地跳起,几乎直立狂吠起来,“黑子”稍一迟疑,后退一步,继而又跳起来,两前腿搭在了“火苗”后身,急于想成美事。“火苗”猛一甩身,一掉头,摔掉了“黑子”,之后匍匐在地,咧呲出不同一般的犬牙,耳上的红毛倏地直立,两眼间的“王”字清晰可见,吊眼发着寒光,直视着对方。王二见状,忙勒紧手中的链子,口中叱骂:“‘火苗!老实点儿!鞭子!”丑三仍在催:“‘黑子!上!上!”“黑子”又扑杀过来。就在那一刹那,“火苗”倏地高高越起,王二被拉得一个趔趄,手中的链子一松,“火苗”对着黑子的左耳朵就是一口,之后身子在空中180度一转,划了个优美的弧线,着地后,拖着链子,旋风般向外跑去。王二爬起身,追着喊:“‘火苗!回来!回来!”那狗早已没了踪影。
又是几天,王二打开果园,见“火苗”在拴狗处小跑着,他心喜,口中却骂:“狗杂种!跑到什么地方疯去了?”那狗望着远方“汪汪”几声。王二把它又拴在了果园口,配狗的事,王二想搁段时间再说。
一个月后,怪事发生了,“火苗”的腹部大了起来,乳房也开始下垂。王二骂道:“婊子!上哪儿偷汉子去了?怀了什么野种!”“火苗”冷默地望着他,一声不响。王二想:生下狗崽儿再说,再赖的一个也能卖百八十块。
又是一月,“火苗”开始用前爪刨土,刨出个大大的坑,身子伏在了其中。王二见状,知它要生产了,忙找了个大木箱子,里面铺上些草,放在它身边。“火苗”卧了进去,口中“呜呜”叫着。一会儿,就听见箱子里面有“吱吱”的叫声。王二偷看,见“火苗”用舌头舔一个粘糊糊的小东西,他想伸手摸摸,“火苗”呲出犬牙,喉咙里“呜嗷”几声厉叫,吓的他顿时把手缩了回去。又一会儿,“吱吱”声变成了两重唱。再一会儿,变成三重唱、四重唱……整整一天,“吱吱”声变成了九重唱。
王二煮了骨头汤,放上挂面,端到了“火苗”身边。“火苗”侧身懒懒卧着,身下的九条灰黑色的小狗崽儿闭着眼,乱蹬乱拱,抢着奶头。邻居听说,对王二恭喜:“你得了宝贝了,九狗一猱。”
十几天过去了,又是夜晚。王二突听到狗窝里“吱吱”乱成一团,“火苗”也“汪汪”小声叫着,他起夜去查看,见黑乎乎的狗窝中,闪着一对对蓝莹莹的光。王二毛孔一耸,忙打开手电,见那九只小崽儿已睁开眼,一双双小眼睛在手电照射下惊恐中透着凄厉。不知怎的,他看到这一团团灰黑色的小东西,心中一紧。
丑三来了几趟,说崽子虽不是“黑子”的种,但它为此付出了血的代价,怎么说也得抓个崽儿补偿。王二应付着:“当然,当然。”紧接又跟一句:“长大再说。”
一个月过去了,九条小狗崽儿已摇摇晃晃走到窝外,它们的小耳朵贴在毛绒绒的头上,小尾巴耷拉着,小腿儿细细的。它们走走停停,或围着妈妈,或在地上滚成一团。“火苗”白天又站到了果园门口,夜晚与孩子们呆在一起。小狗崽儿夜里总不安静,要么一声不吭,乱踢乱咬,要么发出尖厉的“吱吱”叫声,王二心里总是疑惑。
一日深夜,果园外传来尖厉的“嗥——嗥——”叫声,王二从梦中惊醒,猛地一哆嗦:“狼!”他披衣借月光从窗户向外望,见“火苗”飕地从窝里窜出,“汪汪”一阵乱叫,那些小狗崽也颠儿颠儿地跑出来,围在母亲身边“吱吱”叫个不停。院外的“嗥——嗥——”声更加凄厉,王二听到了狼爪子挠门的“哗啦哗啦”声。“火苗”扑到园门,狂吠变成了低鸣,是从喉咙深处发出的鸣叫,园外的叫声撕肝裂肺,门也被挠的晃了起来,“火苗”突然“汪汪汪”一阵狂吠,之后竟也狼般“嗥——嗥——”两声,小狗崽们静了下来,门外的叫声凄楚的让人不寒而栗,却一声比一声远去了。“火苗”在园中小跑起来,耳上的红毛耸起又分开,小崽们也随它乱跑。过了一会儿,它停下来,小崽们在其肚皮下乱钻,它一动不动。王二一身冷汗,知道有了一窝奇货。
又是一月,小狗崽儿们圆圆滚滚东跑西颠儿了,它们的小耳朵也渐渐竖了起来,小尾巴也会摆来摆去,只是那一身似黄似灰的毛叫王二不喜欢。它们还向妈妈肚子下乱钻,“火苗”已有些不耐烦,常用嘴把它们咬住,弄得狗崽儿热情而来,号啕而去。王二把狗崽儿圈了起来,不让它们再吃“火苗”的奶,其中一个尖嘴、小脸,比别的崽儿大一号的,用前爪扒着栅栏站了起来,“吱吱吱”一阵乱叫,立刻那几条也乱叫起来,它们还用小牙在栅栏上乱啃乱咬,王二发现它们的牙长的真快,心中不免打个颤。
王二按个头给它们排号:大黄、二黄、三黄……九黄。排定座号的第二天,“九黄”开始屙稀,之后便蔫头搭脑不吃食,待王二发现时,它已卧倒不动,身上发出难闻的气味。更可怕的是“七黄”也开始蜷起身子屙起稀来,且稀中带血。王二头“轰”了起来,知道这是窝子病。他忙用九个果筐,分别装上九个“黄儿”。“火苗”则栓在果园门口,它烦躁的跑来跑去,带得那栓狗绳转了一圈儿又一圈儿。
尽管王二把狗食换成了又香又烂的白米粥,给崽儿们灌下了兽医给的药,“九黄”、“七黄”、“六黄”、“五黄”、“三黄”相继趴在窝里不动了,招来了一大群嗡嗡叫的绿豆蝇。王二头也耷拉了,脸也长了,他觉得那不是五条小狗崽儿,而是五沓沉甸甸的钞票。“火苗”朝着放狗崽儿的方向“汪汪”着,王二怕传染,不放它过来。直到一个月后,剩下的“大黄”、“二黄”、“四黄”、“八黄”长的又大一号时,才让母子团聚。四个崽儿围着“火苗”乱转,稚嫩的“汪汪”,“火苗”用舌头舔舔这个,拱拱那个,“大黄”则爬下对着母亲摇起了尾巴。“火苗”用爪子拍拍它的头,贴贴它那细长的脸。王二看后,也有些感动。他暗暗庆幸,感谢老天给他留下了两个公崽儿,两个母崽儿。
半年过去了,“火苗”仍在果园门口栓着,那四个崽儿则栓在果园的四个角。它们长的都不如母亲漂亮,一身黄灰交杂的毛有些不伦不类,但那长长直竖的耳朵,尖厉的比一般狗长的雪白犬牙和那一到夜里就异常兴奋的状态,着实使王二高兴。特别是“大黄”,耳朵上也长出与“火苗”一模一样的两簇红毛,比它母亲的还火红,更让王二疼爱。“火苗”却不如以前耐看了,奶子松松垮垮耷拉着,毛也掉了不少,只是那两簇耳朵上的红毛依然鲜亮。
丑三来了几次,想牵走一条崽儿,王二看看这个,摸摸那个,哪个也舍不得,只好说着搪塞话:“崽儿还不大,再呆些日子。”
又是果香季节,“火苗”与四条后代把王二的果园看得牢牢实实,那果子越发把枝子压弯了腰。来看果子的、定合同的、大车小车络绎不绝。只要王二在,一声咳嗽,五条狗立刻规规矩矩,不声不响。但有一日,如前两年那般,客人才下车,“火苗”立刻狂吠,那四条“黄儿”也狂吠起来,王二喝道:“找打!鞭子!”几条狗仍大叫,王二迟疑了,他对“火苗”的“神灵”已领教过,忙说:“这几条狗太疯,您先上别人家吧。”“大黄”不知怎的咬断了链子,倏地窜了过来,发疯般扑了上去,王二还没醒过来,那人已钻入汽车,一溜烟儿跑了。“大黄”仍尾随其后狂吠着,王二忙叫:“回来!‘大黄!”直到车无了踪影,“大黄”才摇着尾巴跑回王二身边。
左邻右舍很快知道了“火苗”及孩子们追咬过这个商人,于是家家都给他吃闭门羹。以后再来客商,大家都借“火苗”或崽儿见见,只要它们安静,才在合同上按手印儿。
王二把“大黄”拴在了果园门口,“火苗”拴在了“大黄”的地方。
丑三又来了,说这次不给一条狗就不走,王二犯难了。丑三心中自有小九九,他撺促道:“看你那四个小崽儿,长的又壮又彪,“大黄”更是,说不准它就是猱。“火苗”已是老母狗了,看那奶子耷耷拉拉,肚皮松松垮垮,不成气候了,把它给我吧。”王二心中一咯噔,头摇得像拨郎鼓:“不行!不行!”“那把崽儿给我一条。”王二头摇得更急。丑三火了:“你他妈的不讲信誉!早就说好你要给一条,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到了现在还这个不行,那个不行,你还想不想在村里混事儿?”王二头“嗡嗡”响,知道在乡亲中间失去信誉就等于失去了依靠,他嗓子眼儿只抽冷气。丑三又冷冷地说:“牵走‘火苗,我再给你一百元,算是狗食费。”王二一下垮了,他坐到了地上,看看四个“黄儿”,再看看“火苗”松松垮垮的奶子和有些混沌的眼神,挥挥手道:“把‘火苗牵走吧。”
“火苗”眼中发出了哀怨的光,口中:“呜呜”叫着。丑三扔下一百元钱,牵上了“火苗”。“火苗”乱吠起来,直扑丑三,王二拾起百元大钞,对着“火苗”道:“别叫了!跟人家走吧。”“火苗”“呜”的一声趴到了地上,对着王二盯了很久,眼神由哀怨变的凄厉、冷峻,然后抖抖身上的毛,跟丑三走了。
二
丑三得了“火苗”,拴在了屋檐下,与“黑子”遥遥相望,“黑子”见它又跳又叫,“火苗”则爬在地上,眯上眼一动不动。
丑三请了几个哥们儿,喝了一晚上酒。酒在老爷们肚子里燃烧起来后,那舌头和嘴就云山雾罩起来。丑三说:“王二这个王八蛋,答应了我这么长时间,最后还得给一百元才让牵狗,不过傻×还是傻×,还是让我把‘火苗牵来了,这是出钱的机器啊!崽儿,一窝傻,二窝笨,三窝四窝出精品,出了精品买个千儿八百不成问题。就是一般的吧,凭“火苗”的名气,也比其它狗上价。酒友七嘴八舌道:“那是,那是。”一个喝过几年墨水的小白脸还摇头晃脑地说:“如今社会流传,找一个好女人等于一家子好,一个好男人等于一个人好,狗也如此,母狗比公狗重要。”住斜对门的屁溜咧开嘴,露出淫笑道:“找一群公狗挨个和它配,让它下各式各样的崽儿。嘿!再配狗时,可得让我们哥几个观光。”丑三嘿嘿几声说:“不是说时间就是金钱吗,明儿一早我就配狗。”屁溜道:“也不是二八月,它不发情啊。”“什么发情不发情,强配!黑子发情了,逗一逗兴许能怀上。”丑三喝了一口酒,啧啧嘴说。
第二天,天阴沉沉,虽已三月,但小风一刮,仍让人觉得冬未退去。
丑三起来,看“火苗”依旧在那趴着眯着眼,耳上的红毛耷拉着,两眼间的王字也几乎看不出来了,只是那长长的尾巴偶尔动上一动,让人知道这是条活狗。
“黑子”对着“火苗”汪汪了一夜,那声音都带上了嘶哑,缺一块儿的左耳朵一抖一抖,还时时不忘转过身去,屁股对着“火苗”,尾巴摆来摆去。
丑三给“黑子”喂了昨晚上爷儿们吃剩下的肉肠子,“黑子”不叫了,大嚼大咽起来。“火苗”依旧在那儿趴着,看也不看。丑三说:“狂吧,不给你吃!跟‘黑子结完婚才给饭吃。”“火苗”睁开了眼,看了看前方,又眯起了眼睛。
几个酒友又来了,说观战,说帮忙。丑三挠挠头道:“这‘火苗烈,上次把黑子耳朵咬下一块,这次得想办法。”屁溜说:“我去找狗套子,把它嘴罩上,你们几个按住它前后腿儿。”又坏笑着对丑三说:“三哥,你帮黑子向里插。”说着说着,嘴里流出了哈拉子。
“火苗”突然吠了起来,丑三与众人忙出了屋,见“火苗”围拴狗桩转来转去,马刀般的尾巴劈来扫去。屁溜延笑道:“别忙,一会儿你就进洞房。”然后一溜烟儿找狗套子去了。另外几个人抖起精神,把在那不停摆尾巴的“黑子”先解下来,牵到“火苗”处,说让它们熟悉熟悉。“黑子”汪汪乱扑乱跳,一会儿头朝“火苗”,一会儿把尾巴对着它摇来摆去,钩过头小声汪汪。“火苗”仍在拴狗桩处边吠边转,其间还有“嗥——嗥——”的长啸,像是召唤,又像是呼号,这一伙人互相看看,心中疑惑:它到底是狗是狼?
屁溜拿了狗套子,丑三说:“大家准备吧。”屁溜朝“火苗”走去,大家也朝“火苗”走去。“火苗”跳了起来,围着拴狗桩发疯般狂吠,耳上的红毛直挺挺,像两簇火焰,两眼间的“王”字清晰可见,吊眼梢子露出凶光,“汪汪汪”叫声带上喉咙中的“呜呜”撕咬声,那长一截的犬牙呲着,叫人不敢上前。丑三指挥:“先用鞭子抽趴下,然后一起上。”他“啪啪”挥动起鞭子,鞭鞭抽在“火苗”身上。“火苗”跳起来,“嗷嗷”叫着,血盆大口伸出了鲜红的大舌头,脖子上的链子“哗哗”直响,众人上不了前。屁溜建议:“先用麻袋把头捂上,然后再按住它。”丑三找来大麻口袋,趁“火苗”跳起又落下时,与小白脸一起,对着“火苗”的头捂下。“火苗”“呜”地一声趴在了地上,刹那间丑三一声:“上!”那几个人七手八脚把“火苗”按下。“火苗”在麻袋中拼命挣扎,吠声已变成“嗥——嗥——”长嚎,里面掺杂着尖齿咬麻袋的“咔嚓、咔嚓”声,身下的地一会儿就成了坑。王二一边按着口袋,一边催促:“把它后屁股露出来,让‘黑子上!”屁溜扔掉狗套子,把“火苗”像马刀一样的大尾巴用力挽住,拉向一边,又拍拍一边傻了的“黑子”:“上!”“黑子”早已性急,一下爬跨在“火苗”身上,前爪搂抱着,急于想成婚。“火苗”趴在了地上,“黑子”汪汪乱叫,告诉主人不能成事。丑三又指挥:“把‘火苗后屁股抬起来!”按后腿的傻柱用腿垫在“火苗”肚子下,想用力拱起它的后部,“火苗”全身动弹不得,但口袋里的撕咬声、长嚎声撕心裂肺。就在丑三指挥傻柱并一转头的刹那,他感觉从地下冲起了一股狂飙,胳臂一麻,脸上似被什么狠狠抽了一鞭子,手一松,坐到了地上。待他再看那几个人:“白脸”捂着鼻子乱叫,傻柱抱着脚脖子哼哼,屁溜则像傻子般呆坐在地上,直着眼叫:“狼!狼!”而那“黑子”趴在地上“嗷嗷”乱叫,右耳已鲜血如注,“火苗”连那拴狗桩早已没了踪影。
三
两年过去了,“火苗”渐渐被人淡忘,只是王二家那四条“黄儿”一叫,让人想起叱吒一时的“火苗”。
春种秋收,又是一年,庄稼人劈里啪啦鞭炮声中,迎来了灶王爷又一次升天。那一夜,朔风呼叫,山摇地动,大雪纷飞,万物淹没。人们酒足饭饱,放完鞭炮后,一伙一伙开始了麻将牌大战。半夜时分,牌桌上的兴头正足,忽听到村东丑三家先是狗叫,接着是狗嚎,再接着是人的惨叫。牌桌上的村长派了两个观牌的去看看,一会儿,那两个人连滚带爬地跑了回来,进门就说:“狼!狼!”缓过气才说:“一大群狼围住了丑三家。”村长一怔,忙招呼几个青壮汉子,举火把,拿铁棍,前去营救。到那一看,连个狼影也没有,只剩下血肉模糊已没气的丑三、屁溜、傻柱、“小白脸”和那一盘未码完的“长城”,还有在炕里胡言乱语正抖糠的丑三媳妇儿和口吐白沫的丑三儿子。院里的猪、鸡已没了踪影,那“黑子”混身是血,趴在地上,“嗷嗷”乱叫,血从身下汩汩流出,已把地染红了一片。村长让人看它哪流血,查看人报告说:“这狗、这狗……长那玩艺儿的地方流血。”又有人跑来报告,狼群也袭击了王二家。村长带人举着火把又跑向王二的果园,见王二傻呆呆坐着,那四条狗已没了踪影。村长让人灌了他几口水,问怎么回事?王二眼直直的,断断续续说:“狼!……‘火苗……窝子狗……窝子狼……”
村里开始不安静,家家夜里顶门上杠,还从不同途径买来土枪,备好铁棍,放在枕头边、炕席下,松明把子也备了不少。大人不敢让孩子单独外出,干活的大人也常心惊肉跳。村民三一群、两一伙儿聚在一起,说的都是这伙狼,越说越玄,越说越怕,把个村子弄得哑无悄动,死气沉沉。
村长找了几个干部商议,说狼虽是国家保护动物,但也不能让它扰乱百姓生活。村委会做出决定,组织青壮年打狼队,村长任队长,正月十五就上山,还征集村里的好狗同行。
“十五”过了,打狼队要出发了,男女老少皆来送行,人嚷狗吠,好不热闹。
打狼队个个身强体壮,又个个武装齐备:土枪、好犬一比二配备,松明把子多多。村里人也组织起来,防止狼群乘其空当,出其不备,还约好,如村里发现狼,鸣枪示警,打狼队就返回救援。
打狼队在后山昼伏夜出,转了一圈儿又一圈儿,终不见狼的踪影。又一夜,风停百籁静,月明星又稀,打狼队在山上寻觅时,忽听远远村庄那边“统统”几声土枪响,村长一惊,知庄里遭狼袭,忙掉转方向,率队伍急返。越接近村庄,大家越心急火燎,越大步流星一溜小跑。回村一看,哪有什么狼,只见一张张吓白脸的人们。大家告诉村长,百十号狼窜进了村子,“嗥嗥”乱叫一阵又窜走了,一大头狼在最前头,一大松奶耷的狼被围在中间,月光中,只见它头上似有两点红火。
村长把狼情报告给了乡长,乡政府决定,组织几个村成立联合打狼队,统一行动,清剿后山,铲除狼灾。
又是一个又阴又冷、又黑又刮刀子般小风的正月夜,联合打狼队高举火把,牵着猎狗,鸣着土枪,敲着响锣,向后山包抄。山林中惊鹊乱飞,慌兔猛跑,就连夜间不停叫丧的猫头鹰也吓得闭上了嘴。
包围圈越来越小,土枪鸣、铜锣响、火把熊熊,山林被人们过着筛子。
奶头山屹立着,山后万丈深渊张着黑乎乎大口……
包围圈快到山顶了,人们在高举的火把下,看到了百十号狼,它们齐刷刷排着蹲在那儿,不少狼的耳朵上都顶着“火苗”。狼的队伍前面蹲着只又大又高的公狼,它剽悍的身子一动不动,眼中却露出人的凶光。与它并排的是只肚皮松松垮垮、奶子耷耷拉拉的母狼,它高昂着头,显出不可凛犯的尊严,打狼队员一下惊呆了。那母狼又稳稳向前跨了几步,蹲在了最前面,之后双耳“倏”地直立在一起,人们猛地看到它耳上那两簇“火苗”及两眼间闪耀出的黑色“王”字。
人们与狼群对峙着,一秒,两秒……
村长一声令下:“上!”大家放狗、鸣枪、敲锣、呐喊齐冲上前。
狼群并不惊慌,排前的公、母狼各一声长啸,它们开始无声后退。人们高喊着:“打!打!”步步紧逼,只是那狂扑上去的狗,到了狼群前,像掉了魂,趴在地上不动了。
狼群退到了山顶,人们追到了山顶,那母狼对着身后的狼群望了望,喉咙中发出一种怪怪的声响,无声的狼群对着高举着火把的人们“嗥——嗥——”嚎叫起来,之间拌着牙齿相磨的“咔咔”,声,人们惊呆了,停下了,他们看到了一张张变型的狼脸,喷火的舌头,
人的利牙,绿荧荧闪着凶光的双眼和一簇簇耳上燃烧的火焰。
母狼对着人群一声接一声的“嗥——嗥——”长嚎,那声音撕心裂肺,使山林都发出了呼啸,突然那狼又“汪汪”狗吠起来,耳上的“火苗”在升腾,两眼间的“王”字在扩大,它盯住人群,停了一秒,转过身,分开狼群,一声长嗥,从山顶扑向了万丈深渊。狼群惨烈地“嗥——嗥——”起来,山中的雪崩了,发出了“轰轰”鸣响,山中的风邪了,推着林子海啸般狂叫。那高大的公狼也长啸一声,紧随其后扑了下去,之后,众狼长嗥着都纷纷扑了下去。一切都停了下来,人们呆了,狗傻了,土枪哑了,火把熄了。
打狼队凯旋,乡里开庆功会,不知为什么,披红戴花的人们,一个个目光呆滞,神气涣散。更怪的事发生了,人们到镇上抄近道的那条山后小路,马、驴、骡子等牲口,一走到路口就原地打转转,任你再打再骂也不前行。就是再烈的狗,一到这儿,毛立刻乍起,不叫不吠,瘫了一般。打柴的老汉赵九说,月明天背柴下山时,似听到了“嗥——嗥——”群狼嚎叫,还杂着“汪汪”狗吠,又影影绰绰似看到一大群似狼非狼的黑影,但定定神,又什么都没有了。人们听了,毛孔悚然。山后那条小路更无人敢前往了,天长日久,那里就没有了路。
王二傻呆呆活了两年,临终咽气前,突然两眼变绿,声嘶力竭“嗥——嗥——”叫了起来。那一夜,大雪纷飞,朔风呼叫,人们缩蜷在炕头,心慌意乱地猜测:狼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