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明
我七岁那年,父亲外出打工,只剩我同母亲住在湘西南的一个叫石子坳的山村里。
学校在离我家二里处的一个山坳里。我上学时必须经过一个叫赤枢岭的小山冈。赤枢岭上草木茂盛,荒无人烟,若一人独行,还真叫人有些惧怕。所以,往常每天上学、放学,都是父亲负责接送我。但自从父亲外出务工的那天起,接送我上学、放学的人便换成了母亲。
记得那是一个秋日的周五,下午放学后,我便和同学在学校附近玩耍,全然忘掉了时间,直到母亲找到我,我才意识到天色已晚,连月亮都升起来了。好在母亲并没有责备我,只是叫我赶紧跟她回家。
可能因为有母亲的伴护,一路上我竟一点儿都不害怕,倒觉得好生新鲜—这还是我第一次在月光下走夜路回家。不过当我们走到赤枢岭的时候,我心里还是不自觉地生出几分惧意。母亲也不说话,只是紧紧地牵着我的手,然后从腋下拿出来一把柴刀递给我,让我壮胆。母亲这么做的原因,是因为我们当地有一种说法—手握铁器可以避邪。
正当气氛愈加凝重起来时,两双闪着绿光的眼睛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我赶紧躲到了母亲的身后,心里害怕极了,但还是下意识地向前仔细看了看。原来,那是两只豺。更准确地说,是一头母豺带着一只豺崽儿。
我们静静地站在原地,屏住了呼吸,眼睛紧盯着它们。那两只豺却丝毫没有畏惧,一前一后伏行着向我们渐次逼近。母亲使劲用瘦弱的身躯护着我。但一种莫大的恐惧感仍在瞬间涌上心头,我清楚地感觉到握住柴刀的手有些发抖。不知什么時候,母亲顺势从我手中拿走柴刀,扬了起来—两只豺立刻感到了威胁,瞬间往后退了一步。我以为是母亲扬起的柴刀吓住了它们。可是,我想错了。但见母豺将前脚趴下,弓着身子,做起了准备进攻的姿势。豺崽儿则立在母豺的身旁,也做出与母豺相同的姿势。我恍然明白,原来这是母豺在教豺崽儿捕猎!
此时,我的脑海里不禁闪过《动物世界》里的血腥镜头,心里惧怕极了,整个身子都不自觉地颤抖起来。母亲似乎感觉到了我的惧怕,用手一把揽住我,将我死死地护在她的怀里。母亲奋力扬起了她手中的那把带钩的柴刀。可能因长年的打磨,柴刀竟在月光下闪出慑人的寒光,溢满了杀气。我本以为柴刀的寒光会镇住它们。然而,我又想错了。只见母豺嗷的一声,突地腾空而起,向我们直扑而来。在这危急关头,母亲根本来不及反应,只是本能举起柴刀一刀斜砍了下去。可令我们没想到的是,母豺的这次动作竟是佯攻,它根本没有靠近我们,而是安全地落在了离我们约一米开外的地方。
母亲的刀虽已砍下,但显然落了空。令人意外的是,就在母亲还未来得及重新挥刀的间隙,豺崽儿竟像受训已久的猎手直接扑向了我。而母豺,也与此同时冲向了母亲!慌乱中,母亲打了一个趔趄,连带着我也一同跌倒在地。只一下的工夫,豺崽儿就正好压在了母亲的胸上。豺崽儿似乎很兴奋,咆哮着露出满口的尖牙。就在豺崽儿张嘴即将咬向母亲脖颈的一刹那,只见母亲伸出左手,死死地扼住了豺崽儿的利嘴,使它根本动弹不得。
然而,就在这当口儿,母豺避开了母亲直接向我猛扑了过来。我的头脑顿时一片空白,只会惊恐地大叫。我赶忙用双手抱住头,紧紧地闭着眼睛。那仿佛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几秒钟。我清晰地感觉到母豺的前腿用力地压在我的胸上,口中喷出的热腥味正靠近我的颈窝……就在这千钧一发的一刻,我突然听到母亲发出一声绝望的吼叫,豺崽儿也跟着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哀号。
我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突然感到母豺喷着热腥味的血盆大口忽地离开了我的颈窝。现场瞬间变得异常安静,时间仿佛突然静止了。我偷偷地睁开眼,看到母豺正扭着头用喷着绿火的眼睛盯着母亲和它的豺崽儿。母亲也一样用如炬的眼神盯着母豺和我。此时,我看到母亲手中柴刀的前部正好勾着豺崽儿的前颈,近腕的部位正紧贴着豺崽儿的后颈。月光下,我分明看到柴刀的侧面有一些像汁液一样的东西在缓缓地流出—哦!那是豺崽儿的血!
母亲用愤怒而又无惧的眼神死死地盯着母豺,那种极度夸张的神情似乎在警告母豺:你若胆敢出口伤害我的孩子,我就毫不犹豫地割下你孩子的头!无论哪边先动手,都将付出失子的惨痛代价!他们就这样默默相视对峙着,足足持续了一分多钟。
忽然,一阵清风吹来。母豺扭过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嗖地抽回了压在我胸上的前腿,退到了一边。母亲手中的柴刀也慢慢地从豺崽儿的脖子上挪开了。她索性就着臂力将豺崽儿使劲儿地抛向了一边。只听见豺崽儿嗷地惨叫了一声,母豺立刻撒腿奔了过去,对着豺崽儿又是闻又是舔,还一边用前爪挠它,像是在安慰着它。此时,母亲也急忙起身,立刻将我扶了起来,一把将我揽入怀中。我看到,她手中的那把柴刀依然闪着逼人的寒光。
月光洒满山冈,一切回归如常。母豺没有再次进攻,只是一直立在原地呆呆地看着我们,然后仰天长啸一声,带着豺崽儿奔进了幽暗的丛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