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智慧小小说三题
大柳树下的笑
小的时候,隔墙的东面,住着族人二爷二奶。常听自己的奶奶带着一些羡慕和眼红的絮叨,人家东屋的老两口多享福,多自在。我们也都记得,二爷二奶生了五六个叔叔,个个如狼似虎、膀大腰圆,往一起一站,那一长排在村子里就是势力,有时说有点霸道和蛮横也不过分。有这群叔叔在村里下田,二爷二奶自然就有了资本。老两口一人一支长杆烟袋往嘴里一叼,格外地神气。烟袋很精致,长脖黄铜烟锅,还有一个可以转动的铜套,上面雕着精美的花纹。烟嘴也很长,一个是浅绿色,一个是奶黄色。奶黄色的那个隐隐地含蕴着淡红色的纹理,说是什么玛瑙、翠玉的材质,大概很值钱。老两口烟袋一叼,神色里还带着一些傲慢,似乎什么也不屑一顾了,说起烟袋的时候,老两口比谈起几个儿子的骄傲都多出几成。
村子的男人们有抽烟的,都比不上二爷和二奶讲究。烟锅烟嘴都很平常,有的甚至撕下一条报纸把旱烟一卷,这种烟点燃后飘出很浓的报纸烧烬和旱烟混合的呛人味道。可是,大人们抽得慌慌忙忙还煞有介事的,有时大人吸一口烟,往小孩的脸上一喷,来逗笑,小孩子都害怕。
可是,小孩子都很喜欢看二爷二奶俩人抽烟,似乎也很羡叹和渴望,把那种神气和做派偷偷地模仿得惟妙惟肖。小孩子看二爷和二奶坐在大柳树下抽烟,这时二爷和二奶就把眼神抛向老远,老远,不知在看什么,想什么。后来孩子们大都懂了一些什么,就很少欣赏他们抽烟的神态了,从他们嘴里飞出的辛辣味也很少闻到了。
二爷二奶抽烟常带出串串咳嗽,有时禁不住的口水顺烟杆流到烟脖的拐弯处跌落下来,黏黏地拉出好长的丝。这时他们的眼神才平和了许多,不再或少些对我们小孩子的不屑。其实他们的咳嗽声让他们顾不得眼神再高出眼角眉梢了,我们看着他们的狼狈偷偷地笑,还带着幸灾乐祸的含义。老两口的其中一个会狠狠地憋住咳嗽,把小孩子痛骂一番,小孩子们哄笑着逃跑,生怕挨上一顿打。
在夏天时,老两口就转而在村中的大柳树下相距不远的两块石板上抽烟,其他季节在家里的土炕上抽烟。老两口的石板,别人很少来坐。偶尔,一群孩子们按顺序,一男一女,把长短不一的柴棍放在嘴上,模仿着二爷二奶抽烟时的神态动作,干干地憋出几声咳嗽,把吐沫往“烟杆”上吐一些,也流不出像二爷二奶那样多、那么黏,能拉成线的口水。如二爷二奶一样年纪的人都在田里干活,自然没有时间到这里来坐,可能是也不齿与他们为伍。即使空闲了,也多是刮风下雨或躲在家里猫冬的日子。
二爷二奶在石板上烟抽足了,咳嗽平缓一些,大概也是坐累了,就一个左手,一个右手,把长杆烟袋与烟荷包一拿,往身后一背。另外的一左一右两只手非常默契地一拉手,牵着往回走。这时二奶还故意把头歪向二爷的肩头或怀里,孩子们也在背后偷偷地学习。村东头的六奶奶寡居多年,最见不得二爷二奶经常上演的这一幕,经常在人后笑骂,一对老没脸的、老不正经,把年轻人都带坏了。但这些话只能传播在一定范围内,绝不得让二爷二奶的儿子们听见。若是风把这些消息吹到二爷二奶的耳朵里,他们肯做休才怪。若不,村子里一定为这一两句话热闹几天,惊慌几天。有一次,谁家孩子在家模仿二爷二奶的行为,大人骂:“不学好。”不知这话怎么就跑到二爷二奶的耳朵里,几个叔叔们在二爷二奶的教唆下,抡着锹棒站在那家门口示威了一整天,那家人自知惹不起,就在家里悄悄地窝了一天,才算躲过一场风波。
那年代,科技跟不上,还没推行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田地被村民给糊弄得也不好好长粮食。二爷二奶家的孩子多,粮食不够吃,再加上二爷二奶抽的烟都要用粮食来换。邻家把自家种的烟叶送来一些,二爷二奶似乎还不大稀罕,总当着人的面把换来的烟叶装进烟锅里,边抽边咳嗽,好像还很骄傲似的。其实,二爷二奶的两个烟荷包一个盛着用粮食换来的烟,另一个则装着邻家送来的烟。有个孩子看见二爷二奶家的叔叔们把村子里种烟人家的烟秸抱回去碾碎,装进那个烟荷包,没人的时候老两口就抽。
虽然,二爷二奶走在村子里尽可能地把腰板挺直一些,显出与众不同,可是,往往伸一伸腰板就把二人的咳嗽带出一串,不得已身板又复位了。
到了后来,二爷二奶干脆就坐在家里不去外面了。就因这,奶奶总在妈妈面前讲:二爷二奶活得自在滋润,有福气。妈妈多是听。可是有一次,妈妈对奶奶说:娘,你的岁数也大了,该享享清福了。谁知奶奶竟为这话生气了,真的歇了几天。大概也像二爷二奶一样在石板上坐累了,又开始忙碌了。不过,自那以后,奶奶再没有主张过以前的观点,依旧忙活在自己的岗位上,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儿。
二爷二奶除了抽烟,就是爱吃止疼片(阿司匹林)。那时一分钱两片,用塑料袋包装的,每次都要买三四元钱的,就是那么大的几张,还买那种装在长圆瓶子的,一买就是一两瓶甚至三四瓶。一片、两片、三片、四片……十片,从每日的两次、三次、四次直至每间隔一小时就要吃一次,最厉害的时候半小时一次。三叔叔把二爷二奶吃止疼片的塑料缝制在一起做炕布用,大概有几十张吧,还有排在窗口那几排红药瓶子,似乎在见证着什么。二爷二奶一边咳嗽一边说吃止疼片的事,一天几次、一次几片,好像也是一种自豪与美好,在他们嘴里张扬着。的确,有一次二爷讲起:我一人把咱公社的止疼片全吃掉了。我依稀记得奶奶有时累了或变天了就把一片止疼片分成四块来吃,最多时也只是吃半片。爸爸给奶奶买了十片止疼片,奶奶大概吃了一年的时间。
二爷二奶的确会享福。叔叔们大了,他们就没做过饭,几个儿子下田回来都要自己做饭,甚至开水都要自己烧。村里人羡叹他们把儿子教育得“听话”。村子里男孩子会做饭的根本没有,大老爷们能上锅台的也拉不出个把。
三叔叔对父母曾有过不满:不老呢,坐老了;没病呢,抽病了;有钱呢,买药了。总结得还是恰如其分。不知怎地,后来三叔叔也不说了。
反正二爷二奶依旧抽着烟,咳嗽着,吃着药片。不知道打什么时候起,二爷二奶的长烟袋的铜锅、玉嘴不见了。他们屋子的气味特别难闻,村子里的人很少到他家串门了。
该成家了,几个叔叔都没找上对象,一直挤在一盘大炕上睡着。二爷二奶的精神气一天天地萎缩,村子里的人聊天的声音一天天地大了起来。记得大柳树的周围又多了些石板,又多了一些真正意义的老人在磨叨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几个叔叔也不那么随便地站在谁家门口耍威风了。在同龄人相继成家的比较下,他们的思考里多了一些什么,他们的眼神里又少了一些什么。
过了多年,回家时听说二奶五十岁就死了,穷得连个棺材也没有,买了一张苇席,铺了几块药片包装塑料做成的炕布,就下葬了。
后来,二爷拖着身子,蹲在灶膛下,不知是在烧水,还是学着煮饭,竟睡倒在灶膛前,火膛的火蔓延出来,把整个房子同二爷一起烧将起来。待火扑灭后,找出来的二爷身体蜷缩在一起,几个叔叔没有哭……
再后来,回家几次,二爷二奶的事没有提起过。几个叔叔杳无音讯了,似乎与这个村子、这个出生的地方断了所有联系……
阳光依旧明媚,村里的大柳树下,坐着一些人们快乐地聊着什么,不时爆出一阵热笑,惊飞了树冠的雀噪。
孝子贤孙
这地方的称谓很是特别,年龄小的,反过来称呼为“老”。譬如老叔、老姑、老舅、老姨、老奶奶、老爷爷、老妹,只要这样称呼的,都是在同辈中年龄最小的。
那么,老崽儿(一家孩子中最小的孩子)也就类比推理而来,他在他们家兄弟姐妹中最小的了。
老崽儿家中弟兄四人,姐妹三人,老崽儿是在他妈极不想怀的情况下受孕的,算起来生存下来就是老七。听说他妈妈还流产两三个,中途夭折一个,总共计算下来十几个吧。他妈一生最好的时光主要就在怀孩子、生孩子、哄孩子的循环中度过的。
在老崽儿上面流产的两三个,和生下来就没有生命迹象的那一个,据村里人们讲,都是老崽儿妈人为的后果。那个时候,避孕措施或节育意识都存在着认识上的低级。生产力相对落后,更没有什么娱乐可言。太阳落山后,劳累了一天的人们早早地钻进被窝,漫漫长夜,难免男女哪一个有那么一点激情,不经意地例行一下夫妻间的公事,就这样,那小种子则在女人的子宫里孕育发芽了。
生下来的一群,个个面黄肌瘦,肚子里的还在一天天长大。老崽儿的妈妈只有拼命地劳作,不忌讳对怀孕不利的禁忌,前两三个就在这样的折腾下一个个地没有长成便被尿掉了。生下来没有生命迹象的那个是最坚强的,老崽儿妈在临月时从场上扛一百多斤的粮食往回走,孩子生在裤子里了。大概是生多了的缘故,“道路”就畅通了。不比现在女人生孩子,煞有介事般。待家人把老崽儿妈妈弄回家,收拾好,那孩子已经没有呼吸了。他妈妈也没有悲伤,只是恨恨道:“让老娘多受一遭罪。”后来,叫来村东头的老光棍儿把夭折的孩子放在柳条筐子里,扔在山后很远的地方。连着几天的时间内,一群乌鸦在山后的上空盘旋,忽起忽落,喊叫声是那样地嘹亮。村东头的老光棍儿得了老崽儿家人送给的一只老公鸡,有滋有味地按在砂锅里,撂一把盐煮了起来。连汤带骨头喝了三四天,见人后总把舌头伸出,在嘴边转圈舔上一个来回儿,不知是否还有残留的鸡肉的余香。其实,更多的是证明自己最近吃过一只鸡。村人们非常反感老光棍儿的这种近乎于残忍且不人道的自豪。有家有口的人,谁肯做这扔死孩子的营生?那么,老光棍儿的独家生意也造就了他自豪的资本,一年内有几只老公鸡吃,也是很快乐的事情了。麻木的村人对老光棍儿吃鸡后的行为又恨又气,但似乎谁也不敢得罪他。没办法,那年月,村里夭亡几个孩子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老崽儿妈尽量小心,努力,在和老头子快乐之后,总要在尿盆上多蹲点时间,把遗留在体内的种子都尿干净。尽管这样小心,还是在生育功能即将萎缩的空隙里,把老崽儿给怀上了。肚子一天天地大了起来,老崽儿妈一个人推碾子碾米,累得满头大汗,把隆起的肚皮在碾杆上擀来擀去,把渐大的肚子在大水缸的缸沿上压来压去,用布条子把肚子尽可能地勒起。方法用尽,手段用完,可是,老崽儿的生命依旧顽强,在饱受压迫挤兑的日子里,渐渐成长,直至瓜熟蒂落,老崽儿也就见到了天日。刚生下来,老崽儿同正常孩子没有什么异样,干干瘪瘪、褶肋吧唧的。满月开来,才渐渐发觉,这孩子的嘴型不正,脖子是歪的。老崽儿妈就因为这,惭愧懊悔地熬着她以后的日子。
老崽儿一天天长大,根据他的外型特征,人们给他起了好多绰号,最后“摇头虫”和“中午歪”就称呼开来。老崽儿妈为这事情同村人们骂了好多次架,但作用不大。时间长了,也只有听之任之的份儿了。老崽儿本人也是因为这些不雅但形象的称谓而拒绝再到学校念书。老崽儿妈用头碰着土墙,手捶着胸膛,眼睛都哭红了,擦肿了,最终也没有把老崽儿劝回学校。老崽儿妈逢人便说:“自己造的孽呀。”
老崽儿的形象虽然受到先天的破坏,思维和智力倒是受的影响不大,只是比同龄的孩子们实在了好多。眼睛斜着,嘴也歪着,还合不拢,总有口水断续地跌落。走起路来头摇摆着,幅度很大。特别在临近中午时,不知是光线的作用还是其他原因,摇摆得越发厉害了,形成特别的体征现象。老年人多叫他“老崽儿”,中年人多称之为“中午歪”,小孩子则喊他“歪歪嘴”。这也体现了老人长辈的宽容和习惯、中年人的无聊和戏谑、孩子们思维认知的直接。老崽儿的官号称“武”,说这是老崽儿妈给他取的。老崽儿上学的那阵子身体瘦弱,加之相貌特征的怪异,总受同学的欺负,他妈从心底里希望老崽儿的身形魁梧壮大一些,在以后的岁月里以身躯的魁梧来维护自己的尊严。老崽儿妈的良苦用心足见亲情之切,骨肉情长。
老崽儿没上学,在村里就无所事事,农田里的活计也干不来。十几岁起就做了羊倌儿,不过是小羊倌儿,也就是“羊倌儿助理”。大羊倌儿负责技术工作,选选草场,什么时候饮水,什么时候隔群。小羊倌儿则是跑腿,拦截羊群。孩子小动作不十分麻利,童心天真,还是非常勤快认真的,大羊倌儿也爱护他。那时挣工分,大羊倌儿每天挣十分,小羊倌儿一天挣五分。后来,大羊倌儿硬给小羊倌儿又多争取了一分,老崽儿也就每天挣六分。
这样,一当就十几年,当了近二十年的小羊倌儿,老崽儿用心积累着养羊的技术,学会给羊接生,配种……那年,正好羊下羔的季节,大羊倌儿去五十里外的地方看病重的老母亲,老崽儿则在羊圈房值班。大羊倌儿在时,羊圈房子属于大羊倌儿一家的,可以用公家的柴火烧炕做饭,家里的柴草自然节约下来。大羊倌儿的老婆很厉害,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总把大羊倌儿当孩子一般骂来使去,大羊倌儿本来个头就小,自然在蛮婆姨面前畏畏缩缩,又不想失面子,在人前总先解释一番“和女人家吵吵闹闹的有什么意思”,听起来也有男人家的胸怀。村里人也不是多么无聊,心知肚明,也就不加以理会,不去戳穿。
老崽儿自生下来就一直没离开过母亲的房子单独睡过,在羊圈房住了这几天,让老崽儿找到一种独立的感觉,这种感觉以前从来没有过苗头。小羊倌儿住在羊圈房里,夜间出去照料产羔的羊。回来后,大羊倌儿的婆姨竟睡在自己的被窝里,用火辣辣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老崽儿。老崽儿起初懵然失措,在大羊倌儿婆姨的怂恿下胆子骤然大了许多,沉睡多年的生命之根刹那蓬勃开来。
这之前,老崽儿曾经偷偷地看过村子里的女人和姑娘们。一旦被别人发现,自然遭受一顿奚落。为此,老崽儿越发自卑,封闭起来,一门心思用在放羊上。羊群,能懂老崽儿的鞭子声中发布的领导和指挥意图,就同人们熟读一本书一样理解得驾轻就熟,从不去执拗地违背老崽儿的意愿。故而,老崽儿在这之中体会到一些自我的滋味。老崽儿可以把羊群领得有秩序地通过田埂,到四周是庄稼、中间是草坡的地方吃草。羊群绝不顾恋左右前后的庄稼,这群畜生能抵制住庄稼的诱惑,完全是在老崽儿的驯导中思想与觉悟不断得以提升。
羊群的欲望空前膨胀就是母羊发情的季节,一只只母羊向公羊发出暧昧和骚情的信息,让公羊忘乎所以,几个月的隔群,公羊的欲火早已高涨到极至。以高昂雄性的标志把母羊与羯羊的界限划了一个泾渭分明,公羊用弯弯的角竭尽全力护守自己的领地,尽情享受皇帝三宫六院七十二妃的奢靡。羯羊恰似太监一般在母羊走过的地方深情地呼吸,也就把欲望的能力宣泄殆尽,看着公羊的跋扈也就不想越雷池半步,以奴的心态竭力维护公羊的利益和霸占的王者尊严。这时,老崽儿的鞭子不停地炸响在幽幽的山谷中,山谷把鞭响传递好远好远。老崽儿看着畜生的交配,脸孔涨得紫红,口水流得越发不可收拾,灵魂深处躁动着一种原始的渴望。
老崽儿妈在老崽儿日渐成熟的日子里,啜泣着一种曾经的痛苦与悔过。那种不能谈及的自私和当年的心情像鼠蛇一般总在思想的深处啃噬撕咬。像冬天的风丝丝穿过心田,深深地自我责备,无奈地望着这副形态的老崽儿,说不出的烦乱。竭力地掌握好老崽儿的一日三餐,把衣服尽可能浆洗得干净一些,这也是一个做母亲唯一能够做到的。
老崽儿在激动的慌乱中解开衣裤,裤子还没脱掉就被大羊倌儿婆姨给压在身下,老崽儿一任这个壮硕的女人摆布,没有一点主动的能力,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好不容易大羊倌儿老婆主动滑在身下,禁不住的口水流了女人一脖颈。老崽儿一泻多年男人的积累后,心情却抑郁开来,害怕开来。脑海里匆匆回忆,那年公社演戏,在戏台上,邻村五花大绑的王大,被两个穿白衣服戴大盖帽的人押着,搞批斗,因为他和别人的婆姨做了坏事,那时的老崽儿还没有明白男女之间坏事的实质性的意义。后来听说王大还被判了刑,坐了几年监牢。
老崽儿赶忙穿上衣服,在地上急促地踱起碎步,头摆得更加厉害了,显得那样孤独和无助。大羊倌儿的婆姨初试老崽儿的童子身后,一种再次的渴望重新燃烧,她狠命地拉住老崽儿,老崽儿带着哭声夺命般撞开房门,逃进了漆黑的夜幕之中。
几天以后,村子里的婆姨们神色怪怪地咬耳窃语什么。时不时地爆出一阵浪笑,惊飞了不远处一对心存浪漫的鸡公鸡母,咯咯地拍打翅膀,跑了个无踪无影。
此后,老崽儿赶羊出圈的时间提前了好多,回圈的时间延迟了许久。大羊倌儿回来后,老崽儿的目光游离,逃避着。大羊倌儿只是说:“一个大男人住在羊房子有什么可怕的,有一天,你老娘去了,你一个人还不睡觉了?”岂知,自那天起,老崽儿回到家里,把小库房收拾一下,搬过自己的行李,再也没和母亲在一个房间住过。
老崽儿也在大羊倌儿的话音里听出一些什么。日后见到大羊倌儿的婆姨,总有一种隐现的感激,时不时地流于艰涩的表情里。但,更多时间不敢浏览和阅读大羊倌儿婆姨的眼睛。
老崽儿又沉默了许多,羊群就是他的一切了。大羊倌儿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大羊倌儿再也没有离开过羊房子。老母亲去世了,大羊倌儿起了个五更,葬完老母,顶着月亮匆匆返回了。其实,于情理讲,他是如何也不能走的,真不知大羊倌儿在亲友面前如何解释的。到家已经半夜了,婆姨一人睡得很香。但是,门没有插,大羊倌儿也没有多想什么。
渐渐地,大羊倌儿不跟羊群了,老崽儿越发勤快,羊群的事基本也不用大羊倌儿操心了。大羊倌儿享受起退休干部的待遇了。
老崽儿几个哥姐们日子过得不错,几个哥哥后来都混了官职,在城里小有名气。村里人们传着,他家坟地选得好,只是老崽儿的事情反差很大。大家都知道这事情的原委,能怪罪谁呢?
几个哥哥都争抢着接老崽儿妈到城里去住,一个很尖锐的问题终没解决,这就是老崽儿怎么办?几个哥哥接母亲进城住的热情搁浅了,放凉了。老崽儿后来知道这些关于自己的情况,什么也不说,只是对母亲越发孝顺了,老崽儿妈的心反倒不安起来。
大哥的儿子比老崽儿小不了几岁,却从没有称呼过老崽儿为老叔。这也罢,他竟伙同村里的孩子们喊起了“歪歪嘴”。老崽儿为这事哭了一次,老崽儿妈得知后,把孙子骂了一个狗头喷血,没有让这个孙子再喊过自己“奶奶”。其余孙子成家,老崽儿妈都从板柜深处颤颤巍巍地抠搜出五元钱祝福,只有这个孙子成家老太太没有一分表示。倒是老崽儿与邻家借了五元钱让姐姐给带去,算是母亲对孙子的亲和。
一次,老崽儿妈得病,老崽儿请民间郎中给妈妈瞧病,病情却越来越重,老崽儿失去了左右的能力。后来只好坐车去城里找当局长的哥哥,这是老崽儿第一次去城里。好不容易找到哥哥所在的局,却被门卫给拦住了。不管老崽儿怎么说,门卫硬是不让进,也不传话。嘴里叨咕着:现在人什么都干得出来,这模样的主儿也敢来攀局长认哥哥,荒唐。老崽儿的自尊又一次受到来自陌生人的痛苦的伤害,不由自主地吵闹起来——最后,终于惊动了哥哥的秘书,秘书轻描淡写地说:“局长知道了,你可以走了。”这不软不硬的闭门羹让老崽儿想起,大哥参加工作那年,在填一份政审表格的家庭成员时,把家里的其他人全写上了,唯独没有填老崽儿的情况,这还是村里的会计盖章时发现的。后来,不知怎么就传到老崽儿的耳朵里,老崽儿心中生起一种不可名状的困惑、愤慨和失落。这是一种划清感情界限的失落。后来,老崽儿也没有称呼过“大哥”。偶尔,大哥回来看望一下老崽儿妈,老崽儿得知后就不回家,直到打听确切“大哥”走掉,才蹒跚地从邻居家回来,似乎步履沉重,不知老崽儿究竟在想些什么。他没有与人讲过这感觉,大家背后嘀咕着一些似是而非的议论。母亲和他讲哥哥回来的事情,老崽儿也应和着,没有激动,一副一切不关乎自己的神情。大哥带回的一些吃的东西,老崽儿妈给他留着,他不去动。老崽儿虽然没有吃过,可是给那些东西一个正眼都不肯,好像这些东西做错了什么。
这次,不是妈妈病重,老崽儿是不会来找这位“大哥”的。几个姐姐回来了,又带信,另外两个哥哥也回来了,带来医生和药物,老崽儿妈才算没有走掉。老崽儿再没有出过门,哪怕是十里路的姐姐家。他尽力侍奉着妈妈,村里人又长叹道:老崽儿妈得了老崽儿的济。
老崽儿常收拾一些破烂拿到供销社的收购门市卖掉,买些糖果、罐头给妈妈,还给妈妈买一块天蓝色的头巾围在头上。老崽儿妈的眼泪流得一发不可收拾。冬天,村子里人家杀猪,老崽儿把猪毛买下再卖到供销社,从中赚上一点钱。老崽儿和收购人员混得很熟,还愣要给人家当妹夫,收购人员有意识地把分量抬高些,等级定好点,帮助老崽儿尽可能地多赚几角。村里人又都夸赞老崽儿的本事。
和大羊倌儿婆姨睡觉的事情,着实让老崽儿忐忑了一段日子。那天,从羊房子跑出来,在村路上漫无目的地遛了好久。突然,想起来村东头的老光棍儿,敲开老光棍儿的门,他就迫不及待地把所发生的情况毫无保留地倒给老光棍儿,还把自己所担心害怕的事情也说了。老光棍儿挠着花白杂乱的头发,也不置可否。最后出主意——“死不认账”。老崽儿给老光棍儿送了一斤散装白酒。
大羊倌儿婆姨自生过一个丫头后,再也没怀过,所以,骂大羊倌儿的声音一天高胜一天。自和老崽儿那事过后,肚子还真大了起来,后来生了一个儿子。村人都相信老光棍儿的话,从外貌上观察这孩子,长得是很像老崽儿的家人。大羊倌儿婆姨的肚子大了起来,大羊倌儿也精神了好多,以往婆姨不绝口的叫骂声也渐渐地稀疏了,到后来再也没有听见大羊倌儿挨骂的声音。人们开大羊倌儿的玩笑:“婆姨不骂你,不难受吗?”大羊倌儿似乎在笑着应道:“贱婆姨,×疼一次就舒服了,为的就是这个儿子嘛。”
老崽儿妈在暗地里求人打听邻村的几家寡妇。这事没和老崽儿说,最后的结果自然不言而喻了。老崽儿妈看着自己的衰老和老崽儿快奔四十的年龄,叹气的声音一次比一次更长。
终于有一天,老崽儿妈燃尽最后一粒生命的油珠,枯竭了。临走,两行混浊的泪水滴落在紧紧抓住母亲的老崽儿的手上,坚持了很久的脑袋终于擎不动了,栽在老崽儿的怀里。村里人张罗着,村东的老光棍儿显得精神异常兴奋,不知帮着忙乎些什么。村头响起急促的汽车喇叭声,把村子里的狗惹得直叫;一头母猪带着七八只猪崽支棱起耳朵,扬起尾巴惊跑着躲藏;几只公鸡机警地站在墙头瞭望,鸣叫起来似乎在安慰那群胆小的母鸡:不要怕,不要怕。
除老崽儿当局长的“大哥”没有回来,其他的哥哥姐姐都赶了回来,悲号声似秋风一般刮了起来,从老崽儿的庭院里盘旋到山村的上空。
出殡的时候,是系紧麻绳长孝的老崽儿歪歪楞楞地扛起棺椁的大头,那两个哥哥在离棺椁一米开外的地方,伸出两臂做出努力的姿势,指挥着。
老崽儿的眼睛更红了,斜得近乎夸张,鼻涕、眼泪和口水交集、淌落……大羊倌儿让儿子叫老崽儿在自己家吃了几天的饭。老崽儿妈死的时候,大羊倌儿的婆姨在厨房里忙着,儿子也比别人忙得努力一些。
村里人叹着气:老崽儿该咋办呢?老崽儿没有去姐姐家,也没有去城里。冬天很冷,快过年了,村子里给老崽儿送来慰问品,老崽儿在老光棍儿家要了一斤酒……
是老光棍儿发现的,老崽儿在他妈新坟前都僵了,脸上的笑容是凝固的。村里给的慰问品整齐地摆在毛巾上,放在老崽儿妈的坟门口,老崽儿手里的酒瓶空了,眼泪、口水、鼻涕冻成一座小山包。
那只半导体收音机还吱吱啦啦地流着电磁声,这是老崽儿和妈妈都很喜爱的唯一物品。
玉锁子
玉锁子是小名,他是有官名的。但是,总不被人喊起。玉锁子称呼惯了顺口,大人孩子都这么喊着,他本人应和得也很自然顺畅。反倒有人叫他官名时,竟连自己也发愣,一时间还反应不过来在喊谁。
玉锁子是养子,他的养父养母一直没有孩子,大概在知道通过自身的努力如何也造不出一个人来的时候,便四处托人打听,欲抱养一个孩子,最好是个男孩,大有延续香火的愿望。那时,抱养个孩子应该说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
过不长时间,经友人牵线,就把刚生下来两个月的“玉锁子”抱回家。至于他的生父生母是何许人也,玉锁子的养父养母是绝对不谈的,不知通过什么样的约定俗成,牵线人再也没和村人交往过,这就是一个无法破译的谜。民间的潜规则,往往是信用。
刚抱回来的时候,玉锁子整天哭,养母没有奶水,东家的妈妈借一顿,西家的妈妈借一顿。那个时候人们的计较也少,对待一个生命的问题,都是一样的热心。放在现今,恐怕“借奶育儿”的事情是行不通的,因为自家的娃蛋子都需借用羊妈妈、牛妈妈的乳汁来哺育。
借奶育儿毕竟是暂时的,其实玉锁子能长成人还是靠养母用米糊硬喂的。有几次,玉锁子闹毛病很是严重,眼瞅着不行了,又活了过来。养父养母悲悲戚戚,以为自己的命太苦。最后,在一个神汉的破解下给取了“玉锁子”这个名字。真邪乎,从那以后,玉锁子很少闹毛病,养父养母每逢年节,都把玉锁子带上,去神汉家至尊至敬地感谢一番。
不知哪年,村子的孩子都在莫名其妙地发烧,玉锁子自然没有逃脱,有几个孩子还因此夭折。村子里那段日子,缥缈着悲悲切切的哭喊声。
玉锁子大难不死,发烧退了,皮肤不知就里渐渐地起了毳皮,发痒,全身用手指抠挠得稀烂,后来结痂成为鱼鳞状样。这就是所谓的“鱼鳞病”,那时,村人们称之为“蛇皮病”。养父养母多方求医,也没能根治,如今可能有了特效疗法,时不时地广告就有宣传。如果是现在,养父养母会不惜一切代价,甚至砸锅卖铁,倾家荡产……可那时有的只是束手无策。养父养母深深地自我责备,骂自己:前辈子,造了什么孽?“玉锁子”反倒安慰他们,养父养母从中或多或少得到些许宽慰。
从那时起,背地里孩子们称呼“玉锁子”为“小蛇皮”,“玉锁子”渐渐地开始疏远人们,目光开始呆滞。想一想,人们能毫无声息地承受来自自然的、病痛的苦难,可是来自健康的、同类的鄙夷所造成巨大的乃至无形的伤害是怎么个说法?
玉锁子与孩子们不合群了,躲避着。他越发勤快了,不管什么活计抓起来就干,还不时去村里的几户孤寡家里帮忙。玉锁子很爱烧灶,就是蹲坐在灶膛前,把秸秆不间断地填在灶膛里,他总盯着舔着锅底的火苗发呆。渐渐地,村子里谁家有什么事情,玉锁子就去帮忙烧灶,把个烧灶的活计做得一丝不苟。到后来,玉锁子是村人家办事情的主角,只要主人通个气,玉锁子会放下手中更重要的活计不干,也来烧灶。或者玉锁子耳闻谁家有事情,不用说自然去帮忙烧灶。
玉锁子后来成了村子的牛倌儿,因为除了烧灶,别的活计任凭他如何努力做,也不是很好,自然就当了牛倌儿,可谓人尽其能、物尽其用。玉锁子同牛的关系很好,称默契并不为过。他对牛好,牛对他也尊重,他从不打牛,牛也“畏”他。人们不知道他用什么办法把牛群调理得那样乖巧,那样听话。人们从没有看见过他对牛发脾气。春天来了,他用铁梳子把每头牛身上的老毛都梳掉,梳理得溜光。牛用尾巴赶走身上的蝇子,轻轻地抽打在玉锁子的身上,互相交流着人与牛之间默契的情感。
玉锁子每天都给牛调换草场,他给每头牛都起了个名字。牛们只要听见玉锁子叫它的名字,从口气里就能判断出玉锁子的喜怒与自己行为的对错。单爪、沙皮、白眼睛、大肚皮、黄乌眼、小跳三儿等,这些名字虽不很雅,但把名字与具体的牛对照,还是得体的,恰到好处。
牛群穿过两边是麦田的小路,牛们都目不斜视地向前行进,小跳三儿终于抵制不住来自麦田的诱惑,侧过身子把嘴搭在麦田里。玉锁子发话了:“小跳三儿,狗东西,嘴馋了?”小跳三儿似乎听出了亲昵,回头偷看了一眼玉锁子,赶忙咬了一口麦子,踢出几个蹶子,欢快地向前跑去。
玉锁子放牛,把时间掌握得很好,什么时间归圈,什么时间下山饮水,牛都悉心于胸。玉锁子可以站在村口或山口用手拢成喇叭状,对着牛群喊道:“下山了,喝水了。”牛群听到呼唤,不做他想,直向山下的小河走来。玉锁子也已在小河边等候了。饮完水,玉锁子嘱咐道:“到时回家。”就独自走掉了。到时间,牛就排好队回到那个没有围墙、栅栏的村边草坡的地方卧盘休息了。咕噜、咕噜,颇有闲情逸致地咀嚼着一天的收获。牛的场圈很规则,近似乎准圆形状。
人们戏称玉锁子为牛队长。如果做生产队长,是否能做好?玉锁子总是龇着牙笑。
分产到户搞家庭联产承包了,玉锁子的养父养母惆怅了。因为玉锁子的病,至今也没能找到媳妇。村子里的人给介绍着,玉锁子殷勤地帮助担上一段时间的水,干上一些力气活,这段时间过后,对象的事自然不言而喻了。时不时,村里的热心人就会重复以上的故事,结局自然是相同的。
玉锁子的养母在偷偷地抹着眼泪。秋天牛发情的季节,玉锁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公牛的那份忘我、亢奋、发疯的表现,他就使劲地把自己的嘴唇咬着,沁出了血的鲜红。
一天,人们听见玉锁子在后山的深坳里放声地喊了一个下午。
养父养母终究抗拒不了岁月的无情,双双去世了。玉锁子的责任田荒芜,牛群也自然解体了。玉锁子打听着帮忙烧灶的信息,凑合着混了两年肚子。一日间,一切就去得无影无踪,人们做出种种离奇的假想与猜测。
再后来,有过路人聊起,锡林郭勒草原深处一家的养牛事业发达,盖因请了一位经验丰富的牛倌儿。听那说法,村民都怅怅地舒了一口气。
玉锁子,应该有个好的下场才对,那孩子善良。这是南坡的老李爷说的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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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智慧,笔名海中渔,满族,中共党员。系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内蒙古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出版散文集《灵魂的雨伞》《大漠放歌》,出版文艺评论集《抵达的姿态》。2014年参加鲁迅文学院第十二期少数民族创作培训班学习。先后在《文艺报》《小小说月刊》《朔方》《参花》《群书博览》《青海湖》《作家报》《杂文月刊·原创版》《中国散文家》《华夏散文》等报刊发表作品,多篇文章被收入不同文集并获奖。现任阿拉善盟作家协会副主席、阿拉善盟诗词学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