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慕蓉: 飘蓬

2004-04-29 16:56席慕蓉
台港文学选刊 2004年1期
关键词:席慕蓉蒙古乡愁

席慕蓉(台湾)

据说,在我很小的时候,本来是会说蒙古话的,虽然只是简单的字句,发音却很标准,也很流利。

据说,那都是外婆教我的,只要我学会一个字,她就给我吃一颗花生米。

据说,我那个时候,很热衷于这种游戏,整天缠在外婆身边,说一个字,就要一颗花生米。家里有客人来时,我就會笑眯眯地站出来,唱几首蒙古歌给远离家乡的叔叔伯伯听。而那些客人听了以后,常会把我搂进他们怀里,一面笑着夸我一面流眼泪。

可是,长大了以后的我,却什么都记不起来,也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每次有同乡的聚会时,白发的叔叔伯伯们在一起仍然喜欢用蒙古话来交谈,站在他们身边,我只能听出一些模糊而又亲切的音节,只能听出,一种模糊而又遥远的乡愁。

而我多希望时光能够重回,多希望,我仍然是那个四五岁的幼儿,笑眯眯地站在他们面前,用细细的童音,为他们也为我自己,唱出一首又一首美丽的蒙古歌谣来。

可是,今天的我,只能默默地站在他们身边,默默地,独自面对着我的命运。

当然,有些事情仍然会留些印象,有些故事听了以后也从没忘记。

童年时最爱听父亲说他小时候在老家的种种,尤其喜欢听他说参加赛马的那一段。

父亲总是会在起初,很冷静很仔细地向我们描述,他怎样渴盼着比赛那一天的来临,怎样怀着一颗忐忑的心骑上那匹没有鞍子的小马,怎样脸红心热地等着那一声令下,怎样拼了命往前冲刺,怎样感觉到耳旁呼啸的风声与人声,怎样感觉到胯下爱马的腾跃与奔驰。说着说着,父亲就会越来越兴奋,然后不自觉地站了起来,我们这几个小的也跟着离凳而起,小小的心怦怦地跳着,小小的脸儿也跟着兴奋得又红又热,屏息等着那个最后的最精彩的结局,一定要等到父亲说出他怎样英勇地抢到了第一,怎样得到丰厚奖赏之后,我们才会开始欢呼赞叹,心满意足地放松了下来。那个晚上,总会微笑着睡去,想着自己有一个英雄一样的父亲,多么足以自豪!

长大了以后,想起这些故事,才会开始怀疑,为什么父亲小时候样样都是第一呢?天下哪里会有那样不可一世的英雄呢?

好几次想问一个究竟,每次却都是话到唇边又给吞了回去。

有一次,父亲注意到了,问我是不是有话想说?我一时找不出别的话来,就撒娇地坐到他身边,要他再讲一遍小时候赛马的事给我听。

想不到父亲却这样回答我:

“多少年前的事了,有什么好提的?”

我以后就再也没有提这件事了。

十几年来,父亲一直在德国的大学里教蒙古语文。

那几年,我在布鲁塞尔学画的时候,放假了就常去慕尼黑找父亲。坐火车要沿着莱茵河岸走上好几个钟头,春天的时候看苹果花开,秋天的时候爱看那一块长满了荒草的罗累莱山岩。

有一次,父女俩在大学区附近散步,走过一大片草地,草是新割了的,在我们周围散发出一股清新的香气。

父亲忽然开口说:

“这多像我们老家的草香啊!多少年没闻过这种味道了!”说完深深地呼吸了一口。

天已近黄昏,鸟雀们在高高的树枝上聒噪着,是他们归巢的时候了,天空上满是那种金黄色的温暖的霞光。

我心中却不由得袭过一阵极深的悲凉。远离家乡这么多年的父亲,却仍然珍藏着那一份对草原千里的记忆,然而,对眼前这个从来没看过故乡模样的小女儿,却也只能淡淡地提上这样一句而已。在他心里,在他心里藏着的那些不肯说出来的乡愁,到底还有多少呢?

我也跟着父亲深深地呼吸了一口,这暮色里与我有着关联的草香,心中在霎时闪出了一个句子:

“那只有长城外才有的清香。”

又过了好几年,有一天晚上,在我石门乡间的家里,在深夜的灯下,这个句子忽然又出现了。我就用这一句做开始,写下了一首诗,没怎么思索,也没怎么修改,所有的句子都自然而顺畅地涌到我眼前来。

这首诗就是那一首《出塞曲》。

以前,每当看到别人用“牧羊女”这三个字做笔名时,心里就常会觉得,这该是我的笔名才对。

不是吗?倘若我是生在故乡、长在故乡,此刻,我不正是一个在草原上放牧着羊群的女子吗?

每次想到故乡,每次都有一种浪漫的情怀,心里一直有一幅画面:我穿着鲜红的裙子,从山坡上唱着歌走下来,白色的羊群随着我温顺地走过草原,在草原的尽头,是那一层又一层的紫色山脉。

而那天,终于看见那样的画面了,在一本介绍塞外风光的杂志里,就真有那样的一张相片!真有那样的一个女子赶着一群羊,真有那样一片草原,真有那样远远的一层又一层绵延着的紫色山脉。

我欣喜若狂地拿着那本书给母亲看,指着那一张相片问母亲,如果我们没离开过老家,我现在是不是就是这个样子?

母亲却回答我:“如果我们现在是在老家,也轮不到要你去牧羊的。”

母亲的口气是一种温柔的申斥,似乎在责怪我对故乡的不了解,责怪我对自己家世的不了解。

我才恍然省悟,曾在库伦的深宅大院里度过童年的母亲,曾吃着一盒一盒包装精美的俄国巧克力、和友伴们在回廊上嬉戏的母亲,恐怕是并不会喜欢我这样浪漫的心思的。

但是,如果这个牧羊的女子并不是我本来该是的模样,如果我一直以为的却并不是我本来该是的命运,如果一切又得从头来起的话,我该要怎么样,才能再拼凑出一幅不一样的画面来呢?

有谁能告诉我呢?有谁能为我再重新拼凑出一个不一样的故乡来呢?

我不敢问我白发的母亲,我只好默默地站在她身边,默默地,独自面对着我的命运。

★《飘蓬》评析

席慕蓉的散文很“轻”。所谓轻,有两层意义,一是文字的力道,二是面对世界的态度。席幕蓉很少动用强烈的情绪性用词,每在情绪高昂的时刻便荡开,滑向轻盈。这种举重若轻的风格,亦表现在席慕蓉的诗里。最为人所熟知的《一棵开花的树》在佛前求了五百年的相遇没有结果时,只是落了一地的花瓣。而花瓣,是多么轻盈浪漫的唯美象征。

《飘蓬》收入《有一首歌》,出版时间是一九八三年。同年,《无怨的青春》面世,那时席慕蓉的诗和散文处于不食人间烟火的浪漫时期。她的散文像印象派画风,渲染出一种朦胧的色彩美感,光影迷离,也像她配在散文或诗集里线条柔美的插画。当席慕蓉以轻笔写乡愁,蒙古是“一种模糊而又亲切的音节”,想像自己是牧羊女,在一层又一层紫色山脉中唱歌牧羊,相较于父母亲沉重真切的乡愁,她的则是“模糊而又遥远”,也因此带着甜美的滋味。

然而,当她一九八九年九月返回故乡后,轻盈的乡愁不见了,《大雁之歌》的故乡变得很有现实感,带着“飘蓬多塞下,君见益潸然”(贾岛《送友人游塞》的沧凉。真正接触故乡,使她回归现实面,散文也多了现实的重量。尽管如此,《飘蓬》轻淡的纸上乡愁,仍然是十分迷人的。

★延伸阅读

1.沈谦(1996/10)《盘踞在灵魂深处的故乡———评席慕蓉〈黄羊、玫瑰、飞鱼〉》,《联合文学》第144期,页162。

2.曾心怡(1994/04)《从修辞角度看席慕蓉写给幸福》,《国文天地》第107期,页38~44。

3.林峻枫(2000/04/11)《思归的江河———侧写女诗人席慕蓉》,《中华日报》第19版。

———钟怡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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