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好月圆

2004-04-29 16:56
台港文学选刊 2004年1期
关键词:女友

适 然(香港)

许久以前在书上读到一句话:人生难得一次盛开而无遗憾的花季。意思我不很明白,话却记住了。

一九九五年我住在马鞍山。那段日子和女朋友闹翻,公事也不顺心,干脆辞掉工作,搬离和女友同居了两年的住所,迁入马鞍山大型屋苑刚落成的单元。房子是同事炒楼花遇上房价下跌脱不了手的蟹货,以极相宜租金让我入住,条件是一旦有买主便得迁出。我算一下手边积蓄,勉强可以支持一年半载不务正业的生活。马鞍山够远,远得有充分借口避开日常出没惯的地头。

在日常出没惯的地头,认识的或不认识的人,都有大大小小的躁动。有本事离开的大都走得很远。走不得的便唠唠叨叨万事怨嫌,对未来不明朗的前景尽是忧疑和顾虑。在外面念书那些年,外国的月亮我见识过,故此知道,人生如意与否常常牵涉千百种因素,我对这个城市没有坚定不移的信念,也没有强烈意愿非走不可。生活在这个城市或别个城市,总会各有艰难。

搬进新家不到一个月,我看见那个女子。那天晚上和几个旧同事在铜锣湾喝酒,醉醺醺坐上开往马鞍山的巴士,颠颠荡荡车厢里半睡半醒。车子穿过大老山隧道后回家的路原来并不太远,可我对那一段路还不太熟悉,夜深路静,发现过了应该下车的站才匆匆跳下车。然后在红绿灯前,我看见了她。看来她也是过了该下车的站。在她身旁停步,打量路上半部车子都不见,不等行人灯号转成绿色,迈开步走过马路。女子留在身后,好一会才跟上来。路很静,建筑地盘到处碎石沙泥,只见施工材料堆叠于转弯抹角处暗影幢幢。夜风迎面吹来醒了酒意。路上既然只有我们二人,才知道这附近治安有多好,便故意放缓脚步等她。也许刚才嗅到我的酒气,女子并无领会好意,留在后面保持一段距离。

到了家楼下便利店推门进去,回头见女子在对面大门前按动启门密码。附近已入伙的只有我和她住的两幢楼,也算是半个邻居。女子侧脸很清秀,夜灯下看不准年岁,体态伶俐,白衬衣灰蓝长裤,神韵举止连背着皮袋子的式样,都是我喜欢的,便一直目送她进入大厦。一向对人与人的相处都很敏感,不论男女,能不能交得成朋友,常常凭第一次接触便心中有数。想起女友说我主观、自我中心、对人对事一意孤行,她的话并没有错,但我不知道有什么必要改。分手的导火线,是她哭了一天一夜说我不肯为她改变,主要因为我爱得不够。我疲累至极终于同意应该分手。可女友依然不满意,说我不负责任只懂得一走了之。累积历来经验,要与他人纠缠,感情世界以至工作生活我从来都不会赢。同一星期内,上司说我处事太主观,负责的设计从不依照客户意思配合。他出钱你出力整个游戏的规则是皆大欢喜。我又疲累至极,说既然不讨你们欢喜我认错我引咎辞职。已经从前线退下来既不打算改变世界,又何必不容许我保留自己的方式?便利店灯火通明,若不看玻璃门外,小小一方空间内日和夜没有太大分野。在不知日夜的小宇宙游荡了好一会,挽着半打啤酒和一堆零食到收银机前付账,目光不自觉投往女子刚才站着按密码的方向。回到新的家,拿一罐啤酒站到窗前,从五楼顺目向下望,原来这里刚好可以看见女子那一座楼的大门。半夜一点钟,楼下很静,探头到窗外一层层逐家搜寻还有灯光的窗户,良久忽然失笑,看来自己随心所欲的无聊日子才刚开始。

再见女子是两天后晚饭时分。在附近一家茶餐厅吃晚饭。女子提着超级市场的塑胶袋,柜台前要了外卖付过账。侍应让她在不远处坐下等,送上一杯热茶。她轻声道谢,茶却没有碰,抬头和我打了个照面,目光移向一角的电视,不到两分钟从袋中抽出杂志低头看起来。她并不记得我。故此便肆意打量。女子不太年轻约在三十上下,五官清伶肌肤白皙,无夺人眼目的艳色,齐肩直发侧分,淡蓝色薄牛仔布齐膝短裤,白色圆领短袖棉上衣松松盖住裤腰,小腿线条好,凉鞋露出来的足趾少见地干净纤巧漂亮,原色皮制凉鞋式样简单我极喜欢。女子们漂亮双足穿上好品味的鞋子最让人悦目赏心,一个女子如何对待双脚每每透露许多心事。主观地知道这是个自爱以至于带洁癖的女子。但如此人间,太沉溺自我恐怕便不见得容易称心。餐厅食客不多,环境也还可以,为什么不干脆就在这儿吃了?这年头单身女子在外面吃饭很普遍。胡思乱想竟盘算是否该赶快把饭吃完随她离开。可是之后呢?又可以怎样了?问题没有答案,侍应打身旁走过,盛外卖的袋子交予她,海南鸡饭。女子站起来,杂志塞回胶袋,左右手提着沉甸甸的袋子离去。走动时整个室内气流随她流转,带动了风,风似远还近以温柔挑逗的指尖,轻轻拂抚我的脸。低头万分滋味吃完自己的海南鸡饭,有遇见同好者的得意,这儿的海南鸡饭算是不错。

这之后我常常坐在窗前,注意对面大门动静。女子看来不上班,总在下午三四点出动,活动范围就这一带的超级市场、便利店、书报摊和茶餐厅。每次看见她步出大门,匆匆赶下楼,总会在其中一处找到她。有一回正与人通电话,来不及挂线,已见她提着便利店的袋子夹一叠报纸回家。经过三四个星期观察,对女子的活动习惯有了一个轮廓:便利店买面包牛奶报纸,超级市场购杂物用品,茶餐厅外卖,选择不离海南鸡饭、焗猪扒饭或星洲炒米。身边不曾出现任何伴侣。渐渐凭衣着可以知悉她要外出或是就在附近溜达。我给自己划下一道底线,外出离开这一区绝不跟踪,算是对她生活私隐的尊重。开始时不敢太张扬贴近,怕招她误会,后来发现女子对身边的人和环境其实一般视而不见,走路购物在餐厅喝一杯奶茶都心里另有天地,偶然抬头看一眼周围发生的事又回到自己的世界。好几次,我们就在邻座,视线接触时见她眼神一片漠然没有视点,明显没有兴趣认真投视身边任何形体。

第三个月某天下午,女子引领我穿过邻近屋村来到菜市场。住处步行到这儿约十来分钟。隔远跟在她身后时也曾思忖,打从第一个夜里彼此共走过颇长一段路,十多个星期以来不歇地看见同一个人在自己周围出现,真的半点印象也无?女子似个方外人回到熙攘世间,菜市内走走看看,买了一只杀好的鸡,嘱鸡贩剖成两半;一尾鲜活的鱼,站档前看鱼贩刳干净;另买了些菜和肉。来到花档前女子明显兴致最好,看花的神情看在我的眼中直如一朵盛开的花。丛丛玫瑰百合黄菊之间她选了一大把姜花,着档主截短,满意地抱怀中提了大包小包往回路走。我跟在后面,也买了一札姜花。花的重量不轻,连带其它鱼肉蔬菜,女子应该感到吃力,是否要上前提出帮忙?但一路上手提重物的不止她一人,恐怕还是太唐突了。三个月里一直没有刻意借机会搭讪,对女子确然有好奇心也有好感,某种程度上已经踩在偷窥他人生活的边界,可直至这一刻还是把她看成一幅悦目风景。人看见好风景乐意流连其中,应该属于人对美好事物的本能反应。

那天回家把姜花分插几个啤酒瓶,夜里满屋香气萦绕。捧着外卖海南鸡饭坐窗前进食,喝了一罐又一罐啤酒,猜测进入对面大厦的人中,有谁会是女子今夜的客人。屋里播着听惯的歌曲,渐渐感到惯常喜欢的在这个晚上都不太合意。无聊地把无线电调到古典音乐台,干脆让选择权交到他人手里。钢琴和提琴声徐徐如水流动,混和花的甜腻香气一点一点淹没我的胸腔。时间滴漏中数算应该有所思念的人,却没有谁在这一刻进入心上。和女友分开以来竟也没有太着痕迹的依恋,忽然发现自己原来是个轻易忘情的人。喝至第七罐啤酒,十一时之后四个女子从大厦步出,站在门前犹难分难解絮絮说着不完的话。再难遏止的好奇心有如千百条小虫骚动,趿着拖鞋赶到楼下,女子正伴随友人向街上走。跟在后面见三人招停计程车回头向她道别。女子笑意盈盈脸上荡漾皎洁月色,同一个月亮竟如此明媚是之前从未见过的。她依依站路边直到车驶远才回身往家的方向走,经过我跟前许是身上的酒气提醒她某点印象,抬眼与我照面对望,星光闪烁,这一次,应该看见我。又一次,走过时带动气流,风在周围流转心里某处被触动,酒意汹涌而上混和最原始的亢奋。夜静人稀,呆呆站立了好一会,酒使我的肉身燥热,心却难以抑止但觉无比荒凉。想在附近随意走走舒散闷气,身体终于敌不过怠倦,拖曳醉意飘浮的脚步回到家里,电话正响破喉地叫。提起听筒女友幽幽的声音在另一端说:

“刚进门?”熟悉的声音。

“在楼下走走。”想起熟悉缠绵的身体,刹那间无法回避,但相爱的感觉却远离至几近不再认识。

“你就打算这样子耗下去?”又来了。以左手拿听筒右手扪着脸背靠墙往地板疲懒滑下,忽然打了一个酒嗝。

“喝酒了?”女友横眉怒目的神情跳入眼前。她已经忘记我们本来就在酒吧认识。

“才三两罐啤酒。”疲怠的感觉升至眉间,以指节重重敲击眉心。

“你连半点都没想念过我。”又来了。竟然又打了一个酒嗝。

“你真的很不负责任。”漫长一生责任是我背上的枷,可以想见自己如何背着它在泥沼里牵犁。眉额间的疲惫蔓延至头顶。“很困,想睡了。”

女友被我的冷待惹火,咯一声电话挂断。听筒搁在胸口,摊开手脚躺在地板上昏昏眩眩做了无数的梦,梦都很吵。无处可逃便在晒到脸上的日光中醒来,头很沉,心却遗留昨夜的虚虚空空。

毗邻大型商场终于竣工,店铺陆续开始营业。屋村商场一般没有什么个性,去走过一圈,酒家食肆毫不吸引我们这种单身食客,只有一家意大利比萨餐厅提供茶餐厅以外的选择。女子看来亦如是想。某天傍晚在餐厅内吃着略嫌迟了的午餐,女子走进来向收银机前的女侍说,电话外卖订了个比萨薄饼。我低头自得其乐笑了,灵机一触想到就给她取个别名叫做mis?鄄stake-out。乘她门外溜达等候我赶忙结账,等侍应把扁平外卖盒子交到她手上,便站起来隔一段距离随她身后走。商场开业之后,住处大堂不再是我们进出的惟一通道,一道行人天桥连接商场和附近几幢大厦二楼平台,即是说女子可以从家里乘电梯到二楼,经平台和行人天桥外出,这对我的追踪暂时并无太大障碍,她根本不怎么离开这一区。平台上景致开敞还有不少植物,隔远大幅深深浅浅绿色山景矗立,另一边可以看见海,女子身穿轻便街坊衣着在花木间穿行,袒露的手臂和小腿沾染黄昏的云彩流霞,即使对她一无所知却感觉亲近,绝不是陌生人。

那天晚上女子送走客人之后的生活如常。这样的说法稍有偏颇,也许该说一星期里三数天,能见着她的时间活动模式大致不变,其它时刻在我的追索地图上依然是大片空白。自从发现邻近屋村花档,每隔三五天便专程到村内买花,都是同一选择必然一大把姜花。一辈子没插过这许多花,过去从没留意过姜花。女友喜欢玫瑰和郁金香。也给其他女孩子送过玫瑰。盛放的姜花只能养个三两天,可余留香气绕缠,似无若有总在转弯抹角某处,屋里待久了会感到它仿佛另有生命。大半年来愈来愈少与他人对话,外出跟朋友喝了几次酒,拒绝过熟人介绍的工作。回父母家吃饭时告诉他们自己最近很忙,完全不觉得这种无所事事的日子有何不妥。生活是一潭极静的水,半夜醒来再睡不着时屋里暗香流动,静静躺在床上沉溺于隐隐约约含混了甜味的寂寞感觉。其间做过一件出轨的事:某日黄昏混在大堂众多住客中,随她进入电梯躲角落见她按“16”字,共乘电梯的有人住十九和二十一楼,有足够的掩护,况且即使女子的肉身在我们当中,可她从没认真瞄一眼周围的人。我从十七楼步出电梯,沿楼梯赶下一层时她正关上家门。女子住R座1604室。这已经是最大的僭越,并无打算进一步骚扰她的私人空间。在门外梯间转角处徘徊了一阵,听见屋内有悠扬音乐声,侧耳静静听了好一会,应该是布拉姆斯的钢琴协奏曲。于是惬意地离开,回到自己的家扭开无线电搜寻,也许乐章已经播完,也许女子听的是唱片不是无线电,这都无关重要。重要的是某时某刻与她走同一段路嗅见同一种花香聆听同一曲乐章。一切源于某夜我们同时错过该下车的站而多走了一段路。茫茫人海中意外地看见了她。

某日下午搞漫画出版的朋友约我聊天。把跟踪女子的故事和他说了,自然隐瞒了其中的真实性。可情节还不够呀,朋友说。那视乎如何处理,我说。朋友燃点另一根烟,眯着眼吞云吐雾间不以为然地说,男女故事,没有感情冲突没有爱欲纠缠,读者不会有太大兴趣去追。想起这段日子跟在女子身后,其实没有什么具体意图,而自己和女友最大的冲突,不过是絮絮叨叨的抱怨和眼泪,之前的其它男女关系,也是合则聚不合即散,要追求激情故事的人,对我的生活不会有兴趣。真实人间,难道必须要处处魔幻跌宕才讨好?可我自己的存在又是否必要为了讨好谁?朋友打断我的思绪说,不如加一场偷偷翻她的垃圾筒然后再挖出一段较煽情的故事。我失声笑了,忽然发现寻常生活和虚构故事,都可以轻易失控。咦,他们正是如此对待张爱玲的呀。我揶揄朋友。当下亦有人沿用类似手段对待城中所谓的名人。这在当时,不知道为什么会提起张爱玲,更想不到两个星朝后中秋节前,竟传来张在洛杉矶自己家中静静去世的消息。

谈话没什么结果。朋友说晚上约好大伙儿邀我一道走,我推说另外有约便乘车回家。愈来愈不太想浪费精神于无实质内容的对话,也厌倦了大伙言不及义无聊起哄,自得其乐沉溺于几近自闭的独居生活。没有任何一种打发时间的方式是错或者对的,某天要利用人事网络找生活时,自然会从壳里钻出来;而从人车争路废气呛鼻的湾仔回到马鞍山,心神焕然舒畅,天高而蓝山肆意地绿,空气中渗有树木呼吸的清凉。走过天桥进入平台,正思量回家前是否要到惯常溜达的几个点逛逛,乍然见女子怔怔坐灌木丛边石凳上。要停下来太突兀惟有向前走,瞄见她脸上有明显的哀伤,心里忐忑,决定兜个圈子绕回去。

下班时段周围陆续有人走动。女子坐的一角不算主要通道,我在旁边另一张石凳朝她坐下,也不忖测她会否介意我的滋扰。天色慢慢暗下来,平台上灯亮起,石凳距离不远,清楚看见她的眼泪缓缓滑落,风干后另一串泪珠冒涌,身体一动不动空气中一股凝固了的郁闷。我的心提在半空。不知道过了有多久天早已经全黑了,抬头但见瘦伶伶的月亮在极高极高的天上。犹豫是否应该走上前说些抚慰的话又怕惊动她的安静。之后女子稍稍移动手脚朝我看过来,目光闪烁着一颗又一颗星。我们便如此对望良久。夜开始凉了,经过一整个夏季秋天终于来到。女子的眼泪干透脸上不留丝毫痕迹,微风吹过,仿佛也吹散那股浓重的忧悒,站起来看我深深一眼便朝家的方向缓缓走去。我没有跟上去,意外骚动之后自己也需要空间纾缓,却看见石凳上遗下个钱包。过去拾起拿在手里不打算打开,钱包内自然应该有钱也许还有其它,可即使内有满足我好奇心的物事,未经同意是不该随便乱挖乱掏的。心神骚乱拿着钱包来到她家楼下,轻易随他人进入大堂,找着R1604户信箱把钱包轻轻投进去。

到便利店提了几罐啤酒,脚步不由自主走回平台,在她适才的位置坐下,一点一点凭空追忆那哀伤。胡思乱想喝完一罐又一罐啤酒,酒令人更心烦意乱。抬头看静静移了位置的瘦月亮,天极高极远,仿佛听见时间滴滴笃笃身前身后流泻向四方八面一分一寸没入黑暗。以为被制服了的,对生活无所适从的感觉又再一发不可收拾肆意窜动,又一次面对自己的无能。一个不快乐的女子,临到无从解脱的当口,也许因为骄傲,所有的不如意也不由人轻易越过。我们都孤独地住在自己的壳或者洞穴里,也许拖延时日,也许都千方百计不想回到外面那个对我自己来说最好不必再浑浑噩噩虚耗生命的世界。又不知道过了多久,拖着醉醺醺的脚步回家,却看见女友静幽幽站在家门口,眼内有无尽委屈。张嘴说话,舌头发大连自己都不清楚说些什么,掏出钥匙怎么也插不进匙孔;才不过几罐啤酒,连白天喝下的也不致于醉成这样。女友默默接过钥匙一插一扭便把门推开,伸手搀扶我进入屋里。我便任性地滑倒在地板上再也不愿移动半分,感觉非常沉重神志却是清明的,只希望可以躲到好远好远。屋里很静,女友把湿冷毛巾敷到整张脸上时我混身毛孔张开打了一个寒颤,心叮咚跌落某处不见天日的无底深洞。

良久,听不见任何声响,脸上毛巾挪开,瞥见女友坐黑暗中靠墙地上。我闭上双眼思绪游离,往虚空的洞穴里搜寻自己的心,终于听见抽抽嘤嘤的哭声。同一个晚上两个女人在我跟前哭。女子的眼泪没有声。女友的抽噎如汹涌浪潮。洞穴为潮水淹没,只好循哭声摸索着爬过去,一分一寸爬出自己的壳,四肢疲乏脑袋却愈渐清晰,知道自己正朝向回避了好一段日子、失去本来面目的关系爬行。终于触到曾经疏远的手,一把握住。手挣扎甩开。被拒绝的手指攀行摸索并不陌生的体肤,感觉依然很远,但这是自己一度沉迷的情欲根源,一点点星火足以燃烧整个原野。从遥远的放逐回到火热森林,头埋进她的腿间,手胡乱搂抱她的腰,另一只手探进衣服熟练解开胸衣背后的扣子,贪婪捉住温柔软熟的乳房,听见甜腻叹息呢喃双腿张开两手宽恕地抚弄我的头脸。嘴鼻便一直紧贴胸腹抚吻上去终于寻到彼此炙热的唇,唇边犹有眼泪的湿濡。在此一刻朦胧想起女子皓白脸上的泪光。一点亮光停在高高天上。心里无缘由地升起一种沉沦感觉,便疯狂拥抱怀中火热的身体。女友腾出双手扯掉上衣,蛮悍脱去我身上衣裤。便沉沦吧。赤裸的背躺向冰凉地板静静仰视她褪掉裙子和内裤,勃动的器官贲张血脉翻腾浩瀚等待她的降临。窗外斑驳光影细碎洒落玲珑赤裸的肉身如一朵云向我覆下。女友进入了我。如水淹没。十根指头撕扯我的肩膀低呼着悍然进入。迎上去。双手抓捏她的臀要把她捏成血肉模糊填塞所有虚空而她的血和她的肉正顺着我体内五脏六腑猛烈奔流,惟有一颗心此时被极黑极黑的寂寞感觉侵袭,躲逃着上升上升至夜空飘游,又隐约看见那一点光,身体里这处那处暗藏的炸药引子终于引爆,任意喷放漫天烟花。火花纷飞然后落入浮光渐灭的水上,溅起一种极冷遇见极热互相撞击的快感。

这之后我虚脱地躲进梦里。梦中反复看见自己站在那一潭极静的水边。

醒来只觉屋里日光刺目。也不记得什么时候睡到床上。重重地甩甩头,如果昨夜一切只是个梦……但听见浴室有漱洗声。门开,女友穿着我的T恤短裤走出来,洗过的发仍湿,挽在脑后;打从第一次留我处夜宿,一向喜欢穿我的纯棉衣服。见我醒来,倚房门边瞄我。朝她示好地拍拍床沿,以为她会走过来,她却瞅我一眼转身走向客厅。头重脚轻爬起床跟出去,双手从后环抱站窗前女友的腰。下巴懒懒搁右边肩上。窗外阳光猛烈,心里某处犹是虚虚的,一种亮光永远照不进的荒凉。你好吗?轻轻叩问。并不知道问的是谁。

“什么时候喜欢插的姜花?”女友讪讪地说。

“便宜。”

“什么时候懂得计算便宜不便宜了?”语气一点点揶揄,也一点点猜疑。

张嘴欲说话,耸耸肩,避免无谓纠缠,回身开始收拾残败的花。女友在身后说饿了。已经下午两点多。才想起来:“今天不上班?”

“请假。”

以极短时间漱洗完毕,来到我的意大利食堂,混得颇熟的年轻侍应见有女友同座,刻意张扬地表现意外。才发现过去这段日子竟也不自觉地落入一张有了固定秩序的生活网。食物端上来时抬头看见女子站收银机前取外卖,手里拿着我投入信箱的钱包,罕有地朝我们这一边看过来,目光并且停留好一刻。才昨晚的事,却似经历了许多个光年,一切一切但觉非常遥远。有一刹那失神,时空错杂,昨夜种种仿佛已经是前生的事。女友顺着我的视线看过去,微有敌意地说,认识的便请她过来吧。女人原来真是另一种动物,有察知宇宙间游离电波的本能。我摇摇头,以叉子卷起纠结牵缠的意大利粉往嘴里塞,瞥眼看见女子犹站在那里,彼此目光相遇时眼里出现之前从未见过的笑意,朝我点点头,然后转身离开。

那天之后共七天没有再看见女子。呆在窗前守候的时间减少了,活动惯的几处地方照常走动,可也没有刻意徘徊,并不知道她是否故意回避,即或是还是不是,只要是她的意愿,我都必会尊重。那日把钱包投入信箱确然是一时冲动,也许亦因为压抑的情绪长久期待一处缺口宣泄。如果因而惊动了她的宁静,那是当时不及考虑的。

第八天,到花档买了大束姜花,拿在手里有温柔的牵动,一种渺渺茫茫的思念。幽香绵远。档主见我盯住花看,以为嫌花苞不够丰满,说了一句这花就快不当造。秋日黄昏空气中开始有凉意,抬头仰看高广而远的天,时间将如是走过,所有的想望爱恋痴缠怅惘都是人间的事,而这人间的路,是必要走下去的。

心里有个带着凄凉感觉的秘密。人间草木,一切已经不再一样了。

顺随女友的意愿,无可无不可地又落入过往的生活。只是拖拉着不愿意一下子搬回市区。再遇见那女子。她又回到对周围视而不见的漠然,神游于自己小小的宇宙。有好几次,想走上去与她说话,总在最后一步停住,不敢也不想胡乱僭越属于她的空间。过去这段日子对她怀有的是一片单纯的好意,便让这好意维持本来的单纯吧。这是我所能做到的对她最大的尊重。

空气中充满湿漉漉的寒气,早上即使醒来要爬起床的意志却很低。十二月初某天早晨女友来电话说她怀孕了,我把头蒙进被窝。两端沉默良久,最终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说:都依你意思,你看怎么办吧。

女友对我的反应满意,也对将要来临的充满憧憬,快乐地张罗与婴儿有关的一切。我们禀告双方家长,依循世俗该做的事,合乎人情道理地准备注册结婚宴请亲朋公告天下。心里某处角落却有点什么静静沉淀。那段日子我发现自己刻意回避碰见那女子。十二月中搬离马鞍山。几年来再没回到那一区。

人间草木。我无情地学习忘记。我们这个城市,众声喧哗中卸下了一面国旗。

今天女儿三岁生日。这年整个城市又扰攘着另一个煞有介事的话题。世纪之末,世纪之交。从来不缺噪音和议论项目。一个世纪临近过去的时候,一些离开的朋友倒回来了。我总是在身边各人大起大落的时候反应慢了一两个拍子。以为尤在当下的,他人眼中原来已成历史。只知道相对于我们一家每日卑微平凡的生活,这世纪和任何世纪都太遥远。

下班后从丈母娘家接回女儿,抱着她穿插过人潮永远不会止息的繁华街巷,来到家附近与妻子会合。妻子喜欢住在闹市。她手上提着个精致漂亮的糕饼盒子,愉快地迎向女儿。女儿看见妈妈便咔咔笑。抱在怀里的小孩日渐沉重,小人儿遗传了母亲的乐天性格,喜欢笑也喜欢说话。经过花档,向妻子说:买点花吧。大桶青绿亮白的姜花摆在摊档最前面。妻子往花丛里面钻,我从她身上恍恍惚惚看见另一个背影。便无由地把女儿搂得愈紧。迁离马鞍山再也没碰过姜花,却一点一点学懂了不同的花有各自的花季。多时不敢轻易触动的念想忽尔闪现,我只能低头回避这喜欢突击出现、捣乱世间宁静的秘密精灵。这时妻子回头与我说话。并没听清楚她说些什么,虚应地唯唯诺诺地点头,只要不反对,便不会错。

见路边店铺张贴中秋月饼的海报,向妻子说今年要给女儿买个漂亮花灯。妻子笑盈盈捧着大束五颜六色盛开的繁花。一家三口回家路上再没有其它事情发生。半生已经过去。灯好。月圆。花常开。我紧紧搂着的小小身体,这是我的骨肉。我们的。而你,有一个花季,在某年。朝她耳边呵着气问:你好吗?心神朦朦胧胧飘游到老远,不知道诘问的是谁。女儿咔咔笑,别过小面孔,向母亲叨叨诉说幼儿班上一天里的许多事。

花有时。月有时。

万物有时。

你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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