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手

2004-04-29 00:44
西湖 2004年1期
关键词:中区毛头环宇

黎 江

罗桐告诉我哥,那次他所以没揍魏建军,主要是看在我哥的面子上。我哥和魏建军的哥毛头是多年的好朋友,揍了魏建军等于让毛头脸上不好看。我哥说,你别吹牛,要是真打起来,你不一定是魏建军的对手。罗桐嘿嘿了两声,没说话。我哥看了看罗桐,说,估计魏建军看我的面上也不会对你动手。罗桐和我们家是邻居,他家住二楼,我们家住一楼。罗桐一向很佩服我哥。我哥曾经说过,罗桐是个讲义气的人。

罗桐礼拜六在西区他大姨家住了一夜,第二天快晌午的时候往东区赶。阳光明媚。西区和东区有一公里多路程,中间要经过一个大广场。路过广场上的机关俱乐部大楼时,罗桐去图书馆借了几本武侠小说。罗桐通常每个周末来借一次书。才一个星期没来,图书馆的排列就变了模样,书架被重新挪移了一遍,换了一个年轻的女管理员,她正在和一个肥胖的女人站着说话,一边说话一边咯咯咯放肆地笑着。有个小男孩站在靠近书架的拐角,隔着柜台把手偷偷向前伸,抓住了一本薄薄的连环画。罗桐看见那个年轻的女管理员突然在他撅起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啪”的一声响,男孩“嗖”地跑出了屋外。女管理员朝他喊,别跑,你的借书证还在这里呢。罗桐忍不住笑出了声。罗桐离开图书馆的时候,看见那个小男孩还远远地躲在大楼的另一端,正探头探脑往这边看。罗桐朝他挥挥手,大声说,过来吧,不要紧,还等着你借书呢。罗桐用手势指挥着那个男孩。罗桐看到小男孩犹豫了半天,终于朝图书馆方向走了过来。罗桐才转过身,边走边摇着头笑。

罗桐边走边笑的模样引起了老豹的注意。老豹正在广场边上看着他妈妈的瓜子摊。老豹莫名奇妙地看着罗桐和他手里握成卷状的两本书,你有毛病呀?老豹冲着罗桐叫,走路还摇头晃脑的,偷书啦你?罗桐也看到了老豹,他收敛了一下笑容。罗桐原来和老豹打过架,是一年前的事情,当时谁也没占着便宜。老豹那时是魏建军一伙的人,后来不知怎么的他不和魏建军他们在一起玩了。老豹成了一个人,罗桐就更不怕他。罗桐对老豹说,我爱摇头晃脑管你屁事!老豹被罗桐这句话镇住了,他嘴里咦咦地叫了几声。但他坐着没动,一个过路的妇女正要买他的瓜子。罗桐走到上东区去的斜坡马路时,听见老豹在身后喊叫,你小子别他妈神气,魏建军准备找人打你。罗桐的脚步停下来,他回头朝老豹努力望了一眼,又望了一眼,老豹低头看着眼前的瓜子摊不再作声。他看不到老豹脸上的表情,因此无法判断老豹的话是真是假。罗桐在原地楞了一会儿,他环顾着正午时分空寂的街道,眼睛里忽然掠过一道迎接挑战的肃穆的光芒,他大声地朝老豹说,我也有人,我谁也不怕!

沿着斜坡马路走到中区的大片宿舍楼时,罗桐听到一阵嬉闹声。他看到有两个魏建军的人坐在马路护栏边,一个边吹着口哨边笑,另一个在模仿唱张明敏的歌《我的中国心》。罗桐不想和他们打招呼,一直朝前走。忽然一个响亮的声音从不远的高处传过来,站住,喊他站住!这是魏建军的声音,他正站在他家三楼阳台上对那两个孩子下着命令,嘴里还鼓鼓的,不知嚼着什么东西。罗桐有点心神不定。中区这一片是魏建军的地盘。罗桐看见两个男孩也把目光对准了他。罗桐将书重新换了下手,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朝前走。唱歌的男孩紧紧跟了上来,说,你站住,建军哥要找你。想干吗?罗桐没把他放在眼里,边走边说,有事情叫他去东区找我。我要回去看书。我刚借的梁羽生的小说。罗桐讲完这句话,就不想再理睬他们。罗桐想,如果今天不是魏建军碰巧在阳台上,他们决不敢这样对他说话。罗桐把手中的武侠小说紧紧地攥了一把,然后继续往前走,冷不防听见了魏建军的声音,罗桐,你等一下,我找你有事。罗桐感觉到从背后卷过来一阵风,一眨眼,魏建军和他的两个随从就堵在他面前。

罗桐并不惊慌。他看到魏建军虽然来得匆匆,但脸上的表情却很平静。罗桐说,上次的事,不都平了吗?魏建军冷笑了一声说,上次的事情是看在东哥(指我哥)的面子上没和你计较。不过,他顿了一顿,说,我听说你对小艾蛮有意思,是吗?罗桐从喉咙里咕噜了一声,鼻音哼了一下,说道,没有的事,就上一回我请她去给我补习功课,她就去了。魏建军眼一瞪,你还补习功课?曙光中学谁也可以学好,就你除外。罗桐说,你也一样,彼此彼此。

旁边那个吹口哨的孩子提醒魏建军,说正事,说正事,咱们下午还有活动呢。罗桐一直注意着魏建军脸上的表情。他知道他喜欢班里最漂亮的女孩小艾。他正在尝试用各种方法追求小艾,但小艾对他不感兴趣。小艾却愿意到罗桐家给他补课。魏建军说,小艾的事先放下,你也知道我和她的关系。罗桐心里轻蔑地一笑,但脸上没有表现出来。魏建军神秘地说,我们借了一盘好录像带,想找你在东区帮着借一台放像机,你们总体部的人都挺有钱的。罗桐摇了摇头说,不好办,你不是不知道现在正打击精神污染,听说查出不少来。魏建军说道,爱打不打,我们小心点就行,你也没看过带颜色的带子吧,到时候过来咱们一起去猴子家看。猴子就是唱《我的中国心》的男孩。他们家新买了一台20英寸的大彩电,是他爸爸出差从德国带回来的。

罗桐想了一会了,说,东区有放像机的是有几家,不过不大熟,你们想看带子,我倒是有个办法,你们晚上可以去俱乐部的录像厅偷着看,管录像厅的是李环宇他爸,他爸不去的时候就叫他代替放。

大家都晓得李环宇是罗桐最要好的哥们儿。魏建军点点头,说,这是个好办法,你去说,你帮我们的忙,咱们以前的过节就一笔勾销,但小艾你最好别碰她,我正在追她。罗桐说,我从来就没有追过小艾,我哪里配得上她,我劝你也别做梦了。魏建军的狗腿子猴子先叫了起来,骗人,我看你肯定对小艾有意思,你这是欲盖弥彰。

罗桐不看猴子,他一直用诚恳的目光注视着魏建军,他说,我说的是真的,咱们如果这样下去,哪个女孩子也不会喜欢上我们。

魏建军哧地一笑,说,你去了一趟你大姨家,就跟变了个人似的,装着人模狗样的。罗桐没有作声,罗桐惊讶自己没有心情像往常那样与魏建军吵架胡闹,他现在只想回家,他要利用星期天的时间来看完那两本书,只安排周末看闲书,其他时间用在学习上,这是昨晚大姨对他的要求。

罗桐告别魏建军之前,着重说了句,我可以帮你们去找李环宇,但出了事情我可不负责。魏建军点点头说,好,我们等你的消息。说完三个人走了。罗桐把书又交换了一下手,心情忽然沉重起来,虽然答应了魏建军他们,但这件事情到底做得对不对,罗桐还暂时没法判断。

我哥和魏建军的哥毛头是这么一种关系,从小学到中学都是同班同学,后来,我哥参加工作,毛头去云南当兵,他呆的地方离老山很近,毛头复员回来安排在福利待遇最好的电力部门工作,和我哥正好在一个单位。我哥曾经在曙光中学里颇有名气,他唱歌唱得很棒,乒乓球也打得好,是全校比赛第一名。在八十年代初期,喜欢打乒乓球的人远远比今天多得多。我记得很多大人都不是我哥的对手。相反,毛头就挺笨,起码他不属于那种看上去很机灵的人,而且说话拙,吐字还不清,与我哥形成强烈的对比。但我哥一直喜欢和毛头在一起玩,他们俩做了多年的好朋友。在中区和东区都曾有人私下问我这是什么原因,我不想和别人多做解释,有些事情自己懂就可以了。

请设想这是1984年我们第九研究院院部里的故事。我们院机关的孩子从小到大都有一种自然的群体概念,往往是三个一帮五个一伙的,帮派之间彼此不相往来。现在两个各自为阵且混出些小名头的孩子王的关系开始出现了暧昧的转机。当罗桐把放录像的事情和李环宇商量时,李环宇稍微犹豫了一会儿,就答应了。李环宇后来对罗桐说,我同意给魏建军放录像,是因为我也想看那种带子。

罗桐没有去看。罗桐当时在家读梁羽生。这样看,后面发生的事情与罗桐无关。

罗桐是在第二个礼拜天一大清早听到的消息。魏建军和李环宇因为半夜偷看女职工宿舍被派出所干警当场抓住拘留了。罗桐听到这个消息时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通过猴子等人的叙述,他不得不相信这是真的。你知道猴子是一个语言表达很丰富的家伙,他把整个事情描绘得跟惊险电影似的,即使他说的是假的,你也感觉跟真的似的。事情败露以后还有几个孩子说,他们那天傍晚看见过魏建军和李环宇在女宿舍周围晃荡,说他们假若要知道是这样,早就去制止了,那已经是无济于事的废话了。

魏建军是个小流氓,西区的孩子对中区的孩子们说,你们别看他平时装得挺威风的,其实他就是个小流氓。

那段时间,在我们院部孩子们的群体中充斥着这样的对话。我说过这是上世纪80年代初期,那时候社会环境远没有今天这么开放、宽容。魏建军的事件因此成为新闻被广泛传播。你完全可以想象,此后魏建军的情绪一落千丈,他的事情在我们院部引起了不大不小的轰动。人们普遍说,这孩子完了,本来只在学校里调皮,教育教育会好的,谁知道竟然做出这种事,真是无可救药。还有个别大人持另一种看法,他们认为时代在变化,中学生们所见所想比过去复杂得多,出这种事情说明我们的教育机制存在着毛病,家长们更应该反思。不管怎么说,同情也罢贬斥也罢,魏建军开始变得沉默寡言。还有一层影响是,魏建军从此失去了他领袖的威信。中区的孩子们都说,他们看到魏建军一放学就匆匆忙忙回家,跟谁也不打招呼,他们老远喊他的名字他也不愿意回头。中区的一些孩子群龙无首,他们觉得我哥和罗桐在东区比较有势力,后来渐渐加入了我哥这一帮。

扎着两只轻盈的小辫、模样俏丽略带害羞的女孩就是小艾。说到小艾的美丽,凡见到她的人都说她的眼睛会说话,而且走路的姿态也很美──假若你恰巧看见她在院机关广场东侧的拱桥上边经过,你真会觉得那就是风吹柳枝的过程,那个穿浅绿色长裙的漂亮女孩袅袅婷婷地走过桥头。在走上斜坡马路每一只垃圾箱前,她轻轻地抖开一块细花手绢隔绝讨厌的臭气,那时候,她会疾行几步,但步态仍然像风中的柳枝一样袅袅婷婷的。夏天的一个午后,阳光明媚。小艾就是这样走进我家的。

当时我哥和罗桐正守着一台半块砖录音机听刘文正的歌。小艾怯生生地敲门时,罗桐以为是中区的哪个孩子叫人打了,跑这里找援助。那段时间,中区有的孩子常被西区的人欺负,西区的孩子现在基本上都听老豹的。小艾进了我家,她绯红的脸颊上略含少女的羞涩,她说班主任叫她来给罗桐补课,罗桐的妈妈告诉她他在这里。

我哥以前没见过小艾,只听我多次说起过我们班有一位既漂亮学习又好的女班长。当罗桐高高兴兴地和小艾走后,我哥对着门口沉默了良久,然后郑重其事对我说,你这个女同学非常不错,她不仅是漂亮,她有自己的做事原则。第二天上学时,我把这句评价很高的话说给罗桐听,我们都觉得我哥总结得很准确。

有一个夜晚,魏建军来我家玩。我哥趁机把罗桐也喊了下来。魏建军明显少了那种颐指气使的霸气,他和罗桐坐在一起,一团和气,根本看不出这是两个曾经叱吒风云的孩子王对头。魏建军说,现在西区的孩子们讨厌老豹的那种傲慢劲。罗桐则兴奋地说,现在是东哥你一统江湖的时候了。我哥没有为朋友们的建议感到激动。他很冷静地对魏建军说,以前老豹不是和你的关系不错吗?魏建军说,以前是不错,但他身上有股邪劲,我很讨厌。

还有一件事情令魏建军不甘心,这也是他主要想给朋友们倾诉的,也许他说出来心里就轻松了。他的陈述多少有点闪烁其辞,但我哥很快弄清楚他的意思,他心里始终想着美丽的小艾。

你想想你十六岁的时候会有这样好高骛远的渴望吗?

我哥听了后半晌没表情,后来我哥终于开口了,你猜我哥是怎么说的,他说你们两个都拉倒吧,说到这里他重重看了一眼罗桐,你们难道没看出来,小艾喜欢的是成熟有阅历的男人,我哥说,还是让我来追她吧。魏建军和罗桐同时抬起了头,好像听见了炸弹的爆炸声,他们的目光中明显有程度不同的受惊的成分。

感情丰富的男人往往有一些水草般柔软的愿望,这些愿望经常被掩藏着,但碰到合适的机会就会显现。我认定我哥确确实实爱上了小艾。

我们院部里孩子们之间有趣的事情太多,还说打架吧,在俱乐部大楼后面有一条幽静的小巷,平常几乎没有行人,它的一面是由人工堆砌的峭壁组成,另一边则是长长的青砖墙。这里属于三不管的地方,以往各区的孩子假若发生不可调和的纠纷,就相约在这里解决问题。这条小巷最著名的一次战斗是:1982年毛头复员回来后和他的一个战友发生矛盾,最后反目成仇。我哥带领着人去助战,将对方打断了三根肋骨,罗桐那次有幸被我哥提名重用。从那时起他们结下了深厚友谊。我说过,罗桐是个讲义气重交情的人。

我哥派人把话传了出去。说要收拾一下日渐猖狂的老豹,叫他放聪明点。在这段时期,中区的大部分孩子都自动归属到我哥和罗桐的身边。从魏建军那里分离出去的老豹却并不知趣,他现在仍牢牢控制着西区,并扬言要和东区拼到底。

事情是从一个星期天的早晨开始变化的。这一天,阳光明媚──在某些短篇中,你要尽量多用类似阳光明媚这样温暖的词汇,以免把简单的事情搞得复杂、恐怖。小艾又一次来到了我家。她的出现,竟奇迹般地让我哥取消了这次巷战的计划。

我听你弟弟说了你们的事情,我不喜欢你们这样做,我们都是曙光中学里的学生。这样做很不好。小艾对我哥说。小艾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哥觉得她的目光是脉脉含情的。

于是在又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无名小巷在寂静中增添了一份滑稽的色彩。你如果当时在现场,就会看到老豹领着他的人马,啸聚在一处峭壁下。整条街道显得寻常甚至乏味。只有柏油路上一些碎石子或糖果纸在沙沙地奔跑。有的孩子把半块砖紧紧握在手心,谨慎地注视着前方。老豹他们分明已经摆好了迎接的姿势,但他们没有等到对手的到来。

我理解我哥为什么这么做。我真的不希望你把他看成是街头的无赖。和大家一样,他心里其实藏着许多美好的东西。

听我哥说,魏建军后来转学到研究院下属的一家研究所的中学去了,他不在院部上学,大家自然便慢慢地淡忘了他,我哥和魏建军后来就很少见面,但他有一次在机关俱乐部大楼的乒乓球室遇见了魏建军,魏建军是放假回家。他们都显得很亲热的样子相互握手,我哥说他和魏建军那天接连打了好几局球,两个人旗鼓相当,打得很过瘾,直到魏建军的妈妈来找他,他们才分开。

我经常和我嫂子谈起小时候的一些事情。我嫂子就是小艾。她现在很讨厌我提那些我认为有趣的事,她说,你哥那时候是胡闹,你看他现在多么优秀。

是那么回事,我哥自从找到了理想中的心上人,变得越来越有出息。他现在已经是一家大公司的副经理。事业蒸蒸日上。我告诉你,我们院机关的孩子一般长大后都挺有出息的。至于小时候的顽皮、打群架什么的,都是很久远的缩景了。

那条小巷如今已变得很宽敞,被改造成规模不小的商业街。现在我们要是回去,基本上找不到原来的痕迹了。我们可以在街上买到新潮服装、各种小商品,可以看到花枝招展的姑娘逛来逛去。也偶尔有些孩子吹着口哨呼啸而过,像我们当年一样调皮。

猜你喜欢
中区毛头环宇
辽中区患病草鱼体内嗜水气单胞菌分离、鉴定与致病力测定
赶脚
基于测点实测高程修正重力中区地改误差评价方法的探讨
圆锥曲线弦中点问题处理策略之点差法
简明乡村饮料史
赶脚
魅力仁川中区的历史与今天
环宇搜奇
环宇搜奇
环宇搜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