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二题

2004-04-29 00:44沈天鸿
西湖 2004年1期
关键词:垓下虞姬宿州

经过宿州

每个地址都有无数次死亡。

我多次坐在火车上在夜间经过宿州,什么也不能看见,宿州站的灯火照见的,不过是轨道边上钢筋混凝土结构的雨篷,但我每次都闻到了强烈的死亡的气息。这气息,从遥远的历史中吹拂而来——大泽乡,垓下,都在宿州。而在并不遥远的历史中,甚至几乎就是昨天,淮海战役就发生在这里。

每次在宿州站都只停留几分钟,每次我都只是路过,那属于淮北大平原的宿州的土地,在车厢底下,与我隔着薄薄一层板——那大概不是木板,而是钢铁。

后来我想,我从不同的地点乘车,为何经过宿州时都是夜里?是因为我每次经过宿州时都会想起垓下和大泽乡,想起历史上的那无数次死亡,而历史和死亡都需要苍茫乃至迷茫的夜色,让你能够看见却又看不清楚?

没有答案。所有的问题都没有答案,某些问题似乎有答案,有时还是“标准答案”,其有效性其实是暂时的,甚至是虚假的。对于问题,只有回答而无答案。但人类已习惯于或者说需要答案,生命和历史也需要答案,意识到其实没有答案时,生命和历史就都处于可疑的存在之中。

我终于到达宿州是在2002年11月6日的下午。深秋的阳光让我清楚地看见了宿州。与我生活的城市低几度的温差带来的寒意,使我首先从肉体上将这里确认为北方。当然,我知道宿州不能算真正的北方,但我愿意认为它是,并且现在是从心里认为它是——不仅仅因为温差,也不仅仅因为它属于广义上的淮北,而且因为这里自古便有的豪放与壮烈之气:发生过大泽乡起义、垓下之战、淮海战役的地方,能不豪放乃至壮烈?万古艰难惟一死,壮士就是那种视死如归的人,他们的胸怀只能用这六个字来形容:天苍苍,野茫茫。而宿州的土地上,奔走过多少这样的壮士啊!

豪放与壮烈之气是我心目中的北方的标志。我是江南人,并且不为做江南人而羞愧,但我承认,豪放与壮烈之气,不仅不是江南山水大地的气质,也不是江南人普遍拥有的气质。

到达也是经过。在宿州的几天,除了与宿州的一些文学同行座谈,以及完成此行的正事:应宿州教育学院的邀请,做了一个题为《中国现代诗歌当前的几个问题》的学术讲座(这是宿州教育学院学报主编于吉瑞先生给我出的命题“作文”),便是在不停地经过,试图进入宿州的历史。在去虞姬墓的路上,隔着车窗玻璃,望着不断一闪而过的行人,我忽然想到,每到一个以前没有来过的地方,便会关心这儿有些什么名胜古迹,然后便想去看看,可以说是人之常情。而即便是名胜,也沉积着历史,所以,人们关心以及要去看的,都是历史。何以不关注现在活着的人,而要去看人已经销声匿迹的历史?而历史,即使是被人们公认的信史,我们所相信的,其实都不是那历史本身,而是相信了记录那历史的人。这种相信没有前提,无条件,甚至是无意识的相信。或许,这是因为,我们总得相信些什么?从这个意义上说,我是去看太史公笔下的虞姬。

虞姬墓中也没有人,安葬的,是虞姬这个名字。惨烈的垓下之战,并且又是项羽英雄末路最终失败的一战,死者相互枕藉,谁能为虞姬收尸?谁又能找到死去的虞姬?能有陌生人安葬她的名字,在平原上为她堆起一抔土,虞姬复有何求?更多的人连名字也失去了,比如说垓下之战中死去的那数以万计的将士,当时就没有多少人知道其中几位的姓名,遑论千秋百代之后!每个地址都有无数次死亡,而历史,能记下几次、几位?历史的冷酷就在这里:它仅仅记住几个代表,众多的生命,无数个人,都被它理直气壮地忽视。

绕墓三匝,我奇怪地发现,在这广袤的沙土构成的平原上,虞姬墓及其周围,却生长着在山区墓地常常见到的那些植物。同行的宿州诗人黄玲君学过中药学专业,认识许多草药,于是有了用武之地,给我和吉瑞指认了不少植物。我一边听一边忘,只顾纳闷:难道死亡的气息就是这些植物最初的种子,使它们得以出现在这里?

虞姬墓园中只有新塑的项羽像,没有项羽墓,原因是这儿不是项羽的自刎地。虞姬自刎后,突围的项羽从垓下急驰到了乌江,不肯过江东的楚霸王,在那儿砍下自己的头颅,作为最后的礼物,送给现在来追剿他的故人去邀功请赏。

血总要回到血的深处

乌江空濛的月色

在涨到齐脖颈的血中殷红如梦

若水楚歌

曾渗透灭秦的

轻描淡写岁月

埙鼓如叩。你朝自身的死亡

微笑。起舞

英雄穷途末路,再不逃亡

乌江亭长在芦花深处垂泪

扁舟自此夜夜空载烟波

血总要回到血的深处

至死不悟

是英雄无可选择的本色

刎颈以谢故人

现在,是听汉王发哀

坐看云起的时候

你最后一缕笑容淡然若雪

这是我1987年所写题为《项羽》的一首诗。现在想来,它也可以献给虞姬——一位起舞后从容自刎的壮烈女子,自然也承受得起这首诗。

历史中的垓下之战早就结束了,但因为项羽,因为虞姬,它仍然没有完成。

完成的是灵璧石。远古那次形成灵璧石的火山爆发,不仅无法考证,甚至已无法想象。只能看看这些形状奇异的石头。它们能够说话,只要轻轻一击,如音乐之声便袅袅而至,但谁能听懂石头的话语?有一些,则任你敲击也仍然沉默。那是亿万年的沉默,是没有说出的话——谁,又能够听见那些从未说出的话?让我更为惊讶的,是灵璧石没有根。它们一块块分散地埋在山边的泥土里,不需用炸药,也不需要钢钎之类开采,用镐刨锹挖就行了,就像挖红薯那样。并且,灵璧石与它身边山上的石头质地、形状都不一样。这是又一种沉默,沉默就是神秘。

大泽乡也对我保持着它的神秘。自然,这不仅仅是因为我没能去。去了也仍然会这样,无非是一片苍茫的旷野,又一茬秋稼在又一次的秋风中低低摇曳,又一些来到这世界的人,朝四面八方走动,脸色渐渐由红润而接近泥土的颜色……历史上大泽乡的那一个被记录下来的夜晚,已永远消失在其后众多的夜晚之中,仅仅偶然被某个人想起,然后又被忘记而进入忘川。听说就连大泽的水也早就不知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了。消失与仍然存在在这一点上十分相似:为何消失或为何存在?最终的回答可能只有这两个字:神秘。是的,一切先于人类,或先于我的东西,都是神秘的,包括我们脚下的泥土,头顶上的天空。说到底,我们只能经过它们,对它们能有多少了解?宿州之于我也是如此,我终于在那儿住了几天,但我仍然只是经过而已。

每一个地址都有许多人在那儿生活着,而我,对他们一无所知。

悼念公刘先生

去年1月7日,公刘先生在合肥告别了我们仍然生存于其中的这个世界。

消息是刘祖慈先生特意打电话来告知的。前年8月里,祖慈先生说,如果公刘走了,你一定要来啊。我说当然一定要来。这几年,公刘先生一直卧病在医院的病榻上,几次病危,所以祖慈先生和我才有这样一番话。但公刘先生真的走了时,我却没有去合肥见他最后一面,原因是祖慈先生在电话里告诉我,公刘先生留有“一个东西”,不开追悼会,也不举行遗体告别仪式。既然去了也见不着,就没有去了。怀念在于心,而不在于行。

不过,现在我有点怀疑是否做错了,是否应该哪怕只在合肥的街头站一会,也应该去一趟?

虽然公刘先生辞世是预料中的事,放下电话仍然良久无语而黯然——在当代中国,像公刘先生这样,在人品文品,尤其是人格和思想上,担当得起“知识分子”这个身份,堪称鲁迅之后又一人的,屈指能有几位?

我已记不起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第一次见到公刘先生的。似乎是在1982年底于巢湖召开的安徽省散文研讨会上,又似乎不是。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早就在他的作品中认识了他。我这人素来不喜交际也不善交际,尤其当对方是公刘先生这样令我尊敬的人的时候,来往就更少了,对此,公刘先生不以为不敬,似乎还认为我这样正常得很,因为那些年他给我写了颇不为少的信,这曾经使我不安——他的眼睛那时就已很不好,看书写字都吃力。到了九十年代中期,就更差了。一次,我把给他的信上的字写得较大,他体察到了我的用心,在回信中特地提到,说他“很开心地感谢”——从这一点就可以见出公刘先生的平易近人。与公刘先生在一起,你绝对不会感受到大师的威严。我一直记得两件公刘先生显得很开心的小事。一件大约是八十年代中期稍晚,我出差路过合肥去看他,他拿了梨出来招待我,我当然抢着削,一只梨削到一半时,公刘先生高兴地大声喊他女儿来“看小沈削梨,梨子皮居然也不断”。那种开心,已经完全是童趣的开心了。还有一件事则大约发生在1985年,他和刘祖慈先生来安庆住了几天,临行时到宜城饭店总台结帐,他嘱咐总台服务员把他的名字写到发票上,“我的名字是公刘。”他自我报名。总台的那位年轻女孩一下子笑了起来:“公牛?”公刘先生这时的反应很开心,也笑,然后一本正经地告诉那女孩:“不是‘公牛,而是‘公刘,刘少奇的‘刘。”对一个不知文学为何物(这从不知道公刘可以见出)的年轻人,他没有用“公刘”这个名字的出处,而是用“刘少奇”来解释他的这个“刘”字,也体现了他对对方的体谅。

真正的大师如常人。

我那时虽然并不很年轻,但仍经常“不假思索”。其时,各地文学社团真正如雨后春笋,刚刚调入安庆的我,奉市文联之命组建“安庆市诗歌学会”。成立一个文学社团,聘请名家做顾问也是当时流行的,我便不假思索地请公刘先生和刘祖慈先生担任安庆市诗歌学会的顾问,两位欣然应允,我冒冒失失地居然又请他们两位来安庆出席学会的成立大会,也真的就来了。后来还是祖慈先生告诉我,公刘从不担任任何顾问,这次不仅答应了,还跑来参加你们的成立会,真是第一次。我惊讶之下,这才发觉自己的冒昧。

不用说,公刘和刘祖慈先生出任顾问,对当时安庆的诗歌是起了鼓舞和推动作用的。

公刘先生也朝我发过火——自然,我这样说有些夸张,不过,他的语气确实是严厉的。那是1988年,我又出差路过合肥,上火车前到省文联去转转,刚进一楼走廊,就见公刘先生正从二楼楼梯下来,他也看见我了,劈头就是:“沈天鸿!你胡说些什么?哪来的什么‘后现代?”我知道他说的是我发表在上一年年底的《草原》上的一篇理论文章,那篇文章中我提出中国诗歌中已经出现了“中国后现代主义诗歌”。我不想同我尊敬的公刘先生争论,便说:“我的论据都在那篇文章里。”他不饶我,“中国还没进入现代社会,就‘后现代了?”我只好说:“那看来是我论述得不充分,或者是不够清楚。”我这样说,依然是想避免争论。

这件事,后来公刘先生也没再提起过。

公刘先生给我最大的影响是人格。这也是最重要的影响——有什么能超过怎样做一个人?

多家报刊已报道了公刘先生逝世的消息,消息中都引用了公刘先生的“遗愿”:“惟愿平平常常地来,安安静静地去。”别人读到这句话时如何不得而知,我却是突然感到了哀痛——这哀痛似乎一直藏在哪儿,直到这时,才从这句看似平常的话中扑了过来……

我发的唁电正文只有六个字:

公刘先生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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