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访巴金

2004-04-29 00:44东方涛
西湖 2004年1期
关键词:东阳小林

初访缘由

那是“文革”后期的1976年4月中旬。分配在东阳文化馆从事文学创作辅导的我,突然接到军旅诗人嵇亦工的电话,说是明早他要陪李小林到东阳来看望我。

我知道小林同志是巴老的女儿,上海戏剧学院毕业后分配到杭州。虽说巴老在“文革”初期已被作为黑线人物“揪出”和“打倒”,当时省文联老主席黄源和其他领导都对巴老的人品极为尊重,不管专业并非对口,决意把小林留在省文联《东海》杂志担任诗歌编辑,不能再“下放”了。

可能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我曾连续在上海《解放日报》发表过《长江放歌》、《巴黎公社的旗帜》等三首长诗,在沪杭诗界有一定的影响,上任不久的小林就托嵇亦工陪同上门来看我,以便联系工作。

他们说好是十点多钟到东阳的,第二天的九点多我就在南街上踯躅、徘徊。九点半后,我目不傍顾径向南门头的汽车站慢步走去,观察着朝北走来的阵阵人流。忽然远远望见一个穿军大衣的墩实军人和一位姑娘并肩走来。我快步迎了上去,一问,果然是他们如约到来。于是边走边聊,请他们跟我到卢宅老家用餐。

虽则是家常便饭,因为文学的缘故,头次谋面的我们犹如老友重逢一见如故。谈得投机,吃得开心,还喝了点家酿的米酒。

席间,我不经意问了一句:“小林同志,什么时候有空,请陪我去看看您爸爸。”我说我知道恩师卢鸿基先生是你爸爸的老朋友了,在浙江美院当教授,他刚刚从“牛棚”里出来,我就代他向你爸爸问好了……

不料小林同志怔怔地望着我,突然热泪夺眶而出:“过去我家总是车水马龙、门庭若市,‘文革后却是门可罗雀了。十年来,人家惟恐避之不及,我还是头一次听说,你还要去看我爸爸……”

我紧接着说,“你该放心,也请你爸爸放心,中国的现代文学史是早已写定了的。巴老和鲁迅、郭老、茅盾等大家,都是任何人凭权力也推不倒的丰碑!”

李小林告诉我:“再过十几天我回上海过‘五一节,我和爸在家等着你。”

这就是我萌发拜访巴老的缘由。

横生枝节

我将李小林同志来过我家,并邀我“五一”节上他家作客的消息告诉斯苏民,他惊喜地希望同去。这样,1976年4月27日夜到义乌乘车,28日凌晨到上海北站后,即改乘公交车到北京东路,吃住在在沪东阳籍作家、斯苏民的堂兄斯宝昶狭小的家中。

28、29两日走访《解放日报》和上海文艺出版社的庄、谢两位编辑,由老谢陪同,会见了东北调沪的小说家张抗抗和复出的诗人芦芒,办了公事,逛了新华书店,单剩30号夜间拜访巴老这一主要议程了。

得知我们特来拜访巴老,斯宝昶同志显得异常兴奋。他说1954年曾在巴老主编的《读书月刊》任编辑,已经20多年未见巴老了。既有机会,定要和我们同往。

30日来临了,我们三人的情绪都是亢奋状态。宝昶叔比往常更早起来买菜,下午三时许就动手做晚餐,其意自明,希望早用晚餐,早些出发。我们当天四点多就用晚餐了。正吃着,爽气的斯夫人走过来与主人打招呼:“宝昶,你过来一下。”他们夫妻有话要讲。

待斯宝昶同志回到餐桌边,原先那飞扬的神色立刻阴沉下来,无可奈何写在脸上,“熙斌、苏民,吃完饭你们去吧,巴老家里我是不能去了。”

这一下,我和斯苏民都傻眼了。怎么了,不是说好大家一起去的么?再说这么几天,我们吃住在他家中,让他忙碌费神,且又是主人主动提出同去看望巴老的,撇下主人我们单去,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待我们继续动员,眼看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宝昶婶婶发话了:“宝昶,我告诉你,你的历史包袱到现在都放不下来,再去背上巴金的黑锅,这辈子勿用想有出头的日子。”

一切都明白了,出于保护自己和家人,女主人不得不当着乡亲的面出此一策。我们还是一再动员,然主人主意已决,横直不去。不觉时间已过去三个小时。

楼下北京东路人声嘈杂。推窗一望,才知道上海全城火炬大游行。待我走到楼下,门口已被灯火管制而戒严,不准通行了。既然这样,继续动员已毫无意义。当时主人家还没装电话,再说我也没要来巴老家电话号码。只好让小林陪着巴老“门角后等天亮了。”焦躁和不安的心绪像打翻了五味瓶。

看了一回楼下的火炬游行,是晚九时,我和斯苏民就丧气地打开了地铺。说是躺下,却没睡意,怎么办呢?我和老斯商议,为了让他家人放心,我们再也不要提起此事。明天就是“五一”假期,正好回报主人盛情款待,请他们全家都到西郊公园游玩。待下午返家时先到武康路下车看望文艺出版社谢编辑,待老谢泡茶时,我即到小林家中联系,老谢和小林家不到10个门牌。万一有人监视,我是找小林联系工作的,不会有事;倘无问题,我会让小林一同过来邀请,无非是同去向巴老问个好,很快合个影而已。我们既已在老钱家中,又有巴老女儿出面邀请,想来宝昶婶是不好驳这个面子的。对,就这个主意了,不觉恍惚睡去。

咚咚咚,一阵紧促的敲门声将我惊醒,开灯看表,才晚间11点多,寻思着“联防队”查夜来了,反正介绍信、证件齐全,怕什么?我应声开门。

“卢熙斌住这里吗?”站在面前的竟是邮递员。“你的电报!”他让我签字后转身下楼去了。接过电报,我的心不禁紧缩起来。

本来经常出差,途中当然居无定所。我出差前从不向妻子留住宿地址,再说也定不下来。这回不同,因来上海看望巴老,住所已定;再则当时岳母年迈有病,妻子沈旭萍正在身边服侍,倘我出差时岳母病危无从联系,所以临行前与文化馆领导打了招呼,留下地址,万一家中有急事,务请他打电报告知。

这下可好,电报真的来了。说是“要事速回”。我得计划一早独自赶回东阳,前半夜的筹划算是全部付诸东流了。我人一走,再好的谋划也是白搭。就这样,专程看望巴老到了上海,横生枝节中又节外生了一枝。

相逢杳无期

1976年5月1日,从早到晚8个小时慢车才到义乌,然后转汽车到东阳,急忙跑到文化馆打听。原来不是妻子叫打的电报,说是县委转达北京通知,限定5月4日前必须到诗刊社报到,这才松了一口气。

一算日程,已很紧张。随即打电报告知留在沪上的斯苏民和宝昶叔,嘱买4日由沪抵京的机票。

5月2日休假,反正县府无人办公,先去巍山镇上沈良村探望岳母病情,叫妻子回卢宅打点行装。

5月3日,一早去县府开具购买机票证明、预支经费、再打证明去粮食局调换全国粮票;然后赶去竹编厂商购几个精制竹编日用工艺品,以便分送东阳籍在京作家和朋友们,正好夜间乘车去上海。

斯苏民和宝昶叔一早就在上海北站接我,当即陪同我去延安中路民航售票点购买机票,并送我到虹桥机场,赶在5月4日中午到达首都。既到首都,远隔重山,拜访巴老的心思不得不暂且搁置着,想也无补。

在原国家出版总署一楼宽大幽暗的过道上张望,终于在昏暗的灯光下看清了背对着的公文橱,那后板右上角贴着一幅两尺来长写着“诗刊编辑部”的纸条。找到了当时的编辑部主任、小说家、文艺评论家兼诗人孟伟哉同志,说是把我安排在东四四条文化部出国招待所住宿兼办公。一到诗刊,就听到诗人李瑛来电话问讯东方涛到了没有?我当即接过电话“面谈”一会,李瑛同志电话上说:“请你们晚上在总政礼堂看话剧《万水千山》”。又问“你们来了几位?”我答“四位”。他说:“我晚上把戏票送到礼堂门口去,那里见。”

同时借调到《诗刊》的有广东省的沈仁康、郑南、朝鲜族的李相珏和我四人。当晚李瑛同志冒着风寒骑车送票到总政礼堂门口的广场上。我们四人都是第一次与他见面,真是心有灵犀:前面一拨拨人过来,我都认为不是。对着远处穿军大衣骑车的人,我说来了,果然真是。大家都说蹊跷。

到《诗刊》后,孟伟哉安排我们修改诗稿。然后是葛洛约见,光未然同志约谈。我都坦陈了对生活和诗的看法及变化。我们的任务是给编辑部已选定发表的诗稿加工润色。后来来了新疆诗人章德益。其间,金华市作家章伟文和评论家竺潜民同学均来北京,间或窜个门子。相约访问沈从文先生未果。

农民诗人刘章约我访问田间老诗人,又因故不能前去,想去拜访诗人贺敬之、郭小川无人敢于陪同。我知道鲁光同志与郭小川相熟,请他陪我拜访。人未见着,事后才知道,两人却同被隔壁盯梢的文化特务打入黑名单。

编辑部一些人员的做派老是让人感冒和蹙气,约上章伟文、竺潜民去天津小靳庄考察一圈,途中想访问模范人物邢燕子、王国福都未见着。回到北京,每逢周末,就买一毛钱门票在故宫博物院里泡上一整天。

写作松散,事务繁乱,特务横行,心境郁闷,加之地震前的生命感应吧,总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莫名烦躁。无端地时时升起恋家情绪,日后总不能让相濡以沫的妻子天各一方。临别前推举“上山下乡”在安徽的李小雨进诗刊社,谢绝了住进中日友好医院和孟伟哉同志的再三挽留,决计南归。

归途中在上海作了逗留,未敢冒昧造访巴老,以免素不相识的人突然登门,使老人受到惊忧。

回到杭州,马上找到李小林同志道歉,向她陈述突然变故的过程。李小林说,五月份,她整整在家中等候半个月后才回杭州。实在抱歉之至。

李小林又说,他爸记得我的恩师卢鸿基先生,嘱咐小林和女婿祝鸿生一定要让我陪同前去拜访。翌日,恩师则又要我陪同回访祝鸿生、李小林夫妇。他俩在自己并不宽敞的卧室里炒了小菜、开了罐头招待我们师生。

然而,我想拜访巴老的愿望一旦错过机遇,依然似悬在半空中的蛛丝,飘忽着,飘忽着,看来相逢杳杳无期。

邂逅莫干山

记得离京前夕,鲁光、戈基、樊发稼三位比我年长的作家,几乎是轮番每天有人来我住处,劝我早早南归,且特别叮嘱不要坐飞机了,乘火车比较安全。我依嘱坐火车到上海,回杭州。途中大概逗留了十天再回到老家。回东阳的第二天一觉醒来,广播里传来唐山大地震的消息。此后,在京的朋友纷纷来信,告诉地震来临的感受,后来连冬天都住在公园的抗震帐篷里,无不庆幸我走得及时,“额角头高”。如果当时真听老孟挽留再留十天,一算恰好是地震当天。当时机场、车站都紧急封闭,回不来了。以后也就肯定是别样的生活和创作道路。实际上没有这个如果,一切都不必再提。

从北京回来不久,“四人帮”被粉碎了,依旧还是政治运动。拨乱反正后,巴老、我的恩师卢鸿基、斯民,还有我熟知的一些作家、艺术家身心得到彻底解放。

我得到巴老复出的消息,可以想见他家会重现车水马龙、门庭若市的景象,蜂拥而至的也决不乏先前的投井下石者。生活的本来面目就是这样。好在他身体还健康,心态很平和。看望巴老的人太多了,我反倒不想去凑热闹,以后总是会有机会的。

果然,到了1981年的8月,我接到作家协会召开诗歌年会的通知,会议期间听说巴老也在莫干山上。天假我便,这次再不能错过拜访的机遇了。

听说我要拜访巴老,同住一室的乐清诗人贾丹华央我带他一起去。这是好事么,我当即爽快地答应了。让他先到作协秘书处打听着实巴老在山上的住址。贾丹华高兴地走了,回来却有点垂头丧气。

真是无巧不成书,原来他问着了平反了的郑秉谦,说是看望巴老很严格的,要他带口信给我,劝我不能去打扰巴老。

一听郑秉谦这个名字,就让我气不打一处来。好家伙,你“九死一生”了,却又回头阻拦我们拜访巴老,做不到的。贾丹华又去回复,卢熙斌是非去不可的。谁知这时的郑秉谦却改变了口气,说如果一定要去,请你们带两条烟上“屋脊头”给巴老的秘书。

我约贾丹华中午小憩以后就上“屋脊头”,烟你带着,我是不给他带的。好个郑秉谦,我把一肚子气都撒在他身上。要是你没写《柳金刀的故事》,不会牵连到任编辑的我县的宝昶叔了。那么,我们五年前早就拜访过巴老了,更不劳你今天阻拦。

8月12日午后,我和贾丹华上了“屋脊头”,老远就看见山上绰约人影,离人群还有二三十米,李小林认出了我,喊着名字迎了过来。我们快步上前和祝鸿生、李小林夫妇握手问好。

“怎么不来呢?”李小林一开口就责怪我了。

我说:“巴老复出,你家肯定又是车水马龙、门庭若市了,你们忙都忙不过来,我就不去凑这个热闹。我是冷清的时候必去。”

“我爸说了,他谁都不想,就想着东阳的那个人还没见面。”小林接着说。

我说:“刚听说你爸在莫干山,你们肯定陪同,我这不就来了么。这回还要请你爸给题个字呢!”

祝鸿生告诉我巴老还在午睡。我们不便打扰他休息,打算第二天再来。

小林说:“你们别走,他马上就醒了,题什么字快告诉我。”

我说我县以后总要办个文艺刊物,先请巴老题个刊名,就叫“东阳文学”吧,贾丹华他们乐清县的刊物就叫“雁峰”,我写了字样和一小张宣纸一起交给她。

李小林进屋好一会,搀扶着慈祥、和霭的巴老慢步向我走来。

经小林介绍后,巴老握着我的手,非常谦逊、诚恳地而温和地说:“我没有练过毛笔字,写不好,所以我从来不给人题字的;今天你来就不同了,我只好用钢笔写了。”说完,郑重地把题字交给我。

随后,我向巴老汇报基层文学活动的现状。巴老沉思着,末后只说了一句:“我们的领导管得太多了。”

谈到我的恩师卢鸿基先生,巴老记忆非常清晰:“他是非常认真的一个人,我们1938年在桂林共事过一年。”

当谈到东阳在沪作家笔名斯民的宝昶叔,巴老说:“让他受苦了。他是一个非常老实的人啊。”

我们怕累着巴老,请小林赶快扶他进屋休息。

这就是我五年前初访巴老,中途突然发生变化,五年后却意外地在莫干山邂逅的情景。往事历历,犹如昨天刚刚发生。

不尽的情谊

当我将巴老的题字带回东阳,立刻着手筹办了第一期《东阳文学》。不期创刊号又一次成了终刊号,总有点东阳人无颜面对巴老的历史遗憾。

1983年国庆前,我和斯苏民借省作协给的创作假,去了舟山群岛,决定转道上海返程。巧遇普陀山家庭旅店的女店主是同村人,就托她在海滩早市挑了40斤大海蟹,在她家蒸熟了,然后带着上海分送给同乡作家和亲朋好友。圣野和宝昶叔都心情非常舒畅,说这一回一定要去见巴老了。于是,在上海临时组成一东阳籍作家代表团访问了巴老,并在客厅一一拍照留影。

1985年,东阳县文联成立,我被推选为首届主席。两年后驻会,我又想起巴老,他是全国文联副主席,请他为东阳文联题个牌名,于是赶到上海《收获》杂志社,其时李小林出任副主编,忙着出外开会,未能谋面。我就把这层意思写了一个便笺,压在她办公桌的台板上。

不意二十多天后,我接到祝鸿生的长信,信中说巴老当时已完全不能写字了,他对这件事很重视,亲自通话,委托将出任下一届中国文联主席的曹禺先生代为题写。大信封中同时夹寄来曹禺先生清逸脱俗的墨宝。我迅速把题字制成木牌,这就是现今东阳文联牌匾的来由,它承载着巴老和曹禺两任中国文联主席的厚望。后来听说巴老骨折住院,我代表东阳市文联的文艺工作者发去了慰问电,祝愿巴老早日康复,健康长寿。正值巴老百年华诞,望着巴老的题字和与我们家乡作家们的合影,追忆桩桩件件旧事,近日来总是心潮难平,不吐不快。静夜里,吟成七绝一首,《遥祝巴金先生百年华诞》:

人生百岁复何求?沐雨栉风搏激流。

日月轮回椽笔健,

心传薪火照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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