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滇军(二题)

2004-04-29 00:44:03老咪大大
滇池 2004年10期
关键词:松冈老幺

老咪大大

他的三个儿子、三个儿媳、三个孙女全是黄眼珠,真的,昆明郊区为数不多的几个白族村有一个就是他的故乡。据说是为守卫南诏历代帝王的神灵,这支段氏王族才在这里扎下根(为何不说地名?他二儿子说是怕那些盗墓的贼)。

他生来就精瘦,完全不是南诏帝王的风骨,鼻孔有点朝天,南方人嘛,但却无法摆脱军人的生涯。12岁便昏头昏脑被人拉去顶名当兵,且是有名的滇军精锐卢汉团特务连,那里规范而残酷的操演举世闻名。云南陆军讲武堂是与美国西点军校同一时期创办的正规学府,曾训导过朱德、叶剑英等著名将帅。这里出来的教官十分了得,动不动就把人搞个半死,偏偏弱小的段老幺却不怕苦,竟累他不垮、拖他不死,但也没练出什么成绩,老想着吃,军官看他没哪样出息,鬼火一冒,就弄去当伙夫,也就是现在的炊事班。后来,抗战了,老幺的部队不叫滇军了,被改成国军第60几军奉命北上抗日,别的弟兄掮了枪挺胸收腹走得很神气,老幺典了肚子背着锅毫不示弱也走出了蹬蹬声,满脸豪迈。

台儿庄那一仗,是场玩命的仗了,别的不说,老幺的锅就没停过,不停的煮啊、炒啊,饭还没熟透弟兄们就抢着吃了个精光,看着半生的饭菜被流血拼命的家乡兄弟抢吃光很过瘾,吃饭的人一天天少了,老幺的泪就下来了,黑脸上两只眼下两条白色的小沟,有次张冲将军见了就笑说:“小老幺,眼泪掉在锅里还可以,有盐巴,弟兄们吃了你的眼泪拌饭打日本鬼子才有力,鼻子嘛就不准流啦,去那边擤掉,再洗洗手。”老幺嘿嘿一笑,一把擤完了鼻子,从此后,每逢做饭再也不会拖出来,老幺说这司令是通神的,他只要一说,鼻涕都会听呢。这是后话,台儿庄一战他亲眼所见—个玉溪籍的连长被抬下来时,脸色惨白,老幺过去帮抬担架,那连长操玉溪腔跟他说:“老幺兄弟,谢谢你做呢饭,怪好吃呢,就是还不有化成屎就挨那个小日本整出来了。”老幺撩开被子一看,酸菜煮红豆、白米饭和着血撒满连长一身,老幺光头上的筋爆粗了,口水眼泪同时迸出,嘶出了一声恶骂:“我×你妈×日本人的×”,抄了一支枪,冲向战场,被人一把揪住了,还是张冲将军:“娃娃,不要你拼命,挨我煮饭去。”从此后,老幺学会了化悲痛为力量,从未被指挥官斥责过,甚至被赏过几个光洋,他知道军人哪怕是伙夫也当有军官一样的坚强勇敢。后来随滇军转战中原大地,也曾江西设伏、也曾山西据守、也曾在怒江大峡谷坚守、也曾参与收复滇西,真正从陆地上把日本鬼子打出了国境,老幺曾总结过滇军打日本人就一个字“硬”。但后来在越南河内接受日军投降时老幺却犯了错误,与越南姑娘阿琼爱了个死去活来,后来被上司扣押回国,留下个阿琼挺了大肚子站在椰林里苦等,永远的等着。

原来,国共谈判破裂,大战开打,老幺的部队被老蒋调去东北与解放军厮杀,但是以往骁勇善战的滇军却在解放军面前屡战屡败,眼看就要死光光,没饭吃,老幺也在挨饿,不善思考又饱经硝烟的老幺也在想,这回是在打什么呀、什么时候才能回云南啊。云南人说不得,才想家就见到家乡人,当年那个台儿庄的玉溪连长现在竟是解放军的干部,老幺悄悄地放他进城与师长谈判,师长是个明白人,很快率部队起义,参加了解放军,终于有了饱饭吃,许多年军旅他很在乎这一点。再后来,老幺的部队竟又在当年打日本的老战场同国民党军打了几仗,怪!一打就赢,后来秦军长告诉他,解放军是人民的军队、老百姓的军队,国民党军队是地主、资本家、帝国主义、蒋介石的队伍,谁帮谁呀?!道理一明白,老幺再不想家了,装了一胸膛的人民的美好愿望奋战在祖国的崇山峻岭,直到把红旗插到了畹町桥上。

全国解放了,老幺回到了昆明自己的家乡,一看,对门的阿梅竟长得又美丽又能干,怎么看怎么好,乡长也觉得英雄应配美女,老幺给大军煮饭也算得养活大军有功,于是就介绍了,很快就结婚了,老幺在部队更卖力了,剿匪、平叛、筑路都报名参加了,一个炊事兵竟得过好几个军功章。阿梅也不错,老幺探一次亲她就为他生一个儿子,三年后竟得了三个儿子,家乡人、战友们都很羡慕,都说还是老兵厉害。

后来抗美援朝,老幺所在部队又争得荣誉出国参战,几次战役下来把美国兵揍了个稀里哗啦。在著名的上甘岭战斗中,老幺用一根烟筒捉住了一黑一白两个美国少爷兵,当时,他做出的造型有点怪,一个弓箭步、双手握烟筒上单肩、准备砸。后来美国兵说以为他要发射火箭筒。庆功会上军长给他发了枚军功章,他很高兴就喝醉了,竟在先进表彰会上一口一个我们滇军很厉害嘛什么的,把指导员当场就气哭了,云南籍战士一齐骂他:“憨狗日的老幺,说你妈个头,一点觉悟也没有。”后来组织上也没整他,只是说他年纪大了,还是复员回家算了。于是,云南籍老乡为他开个欢送会(会上他不敢喝酒),他就回昆明了。乡长在他的档案里看不出有什么光荣和错误,只有些年、月、日什么的,没得哪样意思,就安排他煮饭(那时是大食堂了),但是万万没想到,有个副支书叫他把种子粮煮来吃,暗中又把其它种粮偷走,他竟不知,这下祸就大了,他被判刑送去背石头,像当年背行军锅一样。一天被摔死在山谷里,背上还背着石头,有人说是副支书干的,但其他人说没看见。

阿梅很不错,今年70多了,她还住在当年借来的小偏楼上,把三个段家后人健康带大,后来,三个孩子到城里去干活,都能说流利的白族话,但很不想回去,阿梅也不怪他们。

那天老幺的二儿子对我讲完这些后,瞪着黄眼珠说:“千万莫讲是哪个乡。”我说:“哪个狗日的讲着。”

陷阱里的月亮

松冈雄也是山奈县一个猎户的儿子,从军后隶属日军15师团744联队田中小队,是上等兵,他生性怯懦少语,但三年的军旅生涯使他渐渐地有些油滑了。本来父亲与町长说好独生子可以不去当兵的,当然是用姐姐加代嫁给町长松木家残疾儿子为代价的,可是后来战事吃紧,日本本土兵源告急不得不拼命搜罗,于是松冈雄也这个骨瘦如柴的家伙也被补充到部队了。他第一次作战是从越南岘港登陆开始的,第一枪打死的是一个法国随军牧师,三年来一路征战先后杀过法国人、印度人、越南人、泰国人,缅甸人、中国人,杀人不计其数,一开始他还计数,时间一长,也就麻木了,有时他也会想是不是杀得太多,也许他父亲,那个秃顶的老猎头一辈子也没杀过那么多动物吧,但又能怎么样呢,他身边的人全是这样的。

自从被中国军队阻击在云南的怒江边松山上以来,松冈似乎一下子不知所措了。以往的伤病、困苦、矛盾、倾轧、愁烦通通出来了,重藏那个杂种为抢金戒指连那个缅甸人的手指都一起切了下来;川口那匹种马见女人就奸,老少都不分,就像祖传八代没沾过女人。更可恶的是联队指挥部的那几个参谋和联队长本人,竟让狼狗去奸一位中国女人,真不知他母亲、他姐妹、他老婆会做何感想。他抽过松冈雄也一记耳光,雄也记得他那猪一般的眼睛,和那几个参谋豺狼般的笑。整个744联队都像疯子,因为谁也不会阻止他们的为所欲为,战争使他们失去了人性。雄也什么也不会想,他每天要做的事就是白天用他的狙击步枪去射杀可视的一切动物和人,晚上到山谷的慰安所去发泄,尽管那几个福冈和朝鲜女人天天都像尸体一样面无表情躺成大字任他们嚎叫着冲刺,尽管他也为这种游戏恶心,但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是人是鬼是兽他全然不知不觉。

那天,天快亮时他做了一个梦,一个儿时的梦,在山奈的山林他去追一只奇怪的小鸟,一脚踏空掉到一个猎熊的陷阱里,他又怕又冷又饿,尿了一裤子。晚上月亮出来了,弯弯的很漂亮……天亮时,他被一个小姑娘叫醒了:“你是野兽吗?”小姑娘天真地问他。后来小姑娘叫人来救了他,于是青木智子一个美丽的小姑娘永远地印在了他的脑海。松山的浓雾拥进了战壕,他被冷醒了,但不想起身,他知道中国军队暂时不会进攻,他们只会逃。于是蜷缩在军毯里想着,如果见到智子该对她说些什么,绝不能说杀人的事,那是个毛毛虫都不会踩的女孩呀,可是该对她谈什么呢?雄也呆滞地望着山下的雾。忽然,对面的雾里闪出一片红光,一片接一片,紧接着传来呼啸声,地堡、战壕及身边隆隆响起炮声,泥土岩石的柱子一下子竖在了身边,松冈雄也明白这是炮击时他已被击中,随泥土一块倒下。他醒来时,进攻波已冲过去了,身边的景象却使他骇然,尸横遍野,中国军队已不计一切代价只有一句话“复仇”。整个松山除了尸体枪械就只有残肢和血,联队长的头被砍下在被烧着的一棵松树下,惊恐万状地只睁着一只猪眼,想不到他死了也会怕成这样。川口没来得及穿裤子,所以他两腿间最坏的东西已被中国士兵剁去,重藏是被几把刺刀钉在坑道口的,他只是跪下的样子很龌龊。

镇静了许久,松冈雄也还是不明白自己是谁,该怎么办,战事怎么样了。他不知道744联队已全部被消灭。松山大捷日军彻底溃败,他木然地拄着狙击步枪,沿山坡漫无边际地走着。枪炮声远了,树林倒茂密了,山上还有野花、青冈、松树、杜鹃,这里不是很像山奈的树林吗,他不停地走,也不知要去哪里。一天一夜后,他来到一个山谷,见一个小窝棚还冒着一缕青烟。他茫然地走过去,见有母女俩,她们手无寸铁,惊恐地望着他。她们在做饭,他看那年轻的却酷似青木智子,他的眼泪一下就流出来了。母女一见忙扶他坐下,问他话,他什么也听不清,听不懂。母女俩给他抬来一碗包谷饭和一瓢水,他狼一样地疯狂吃起来,母女俩又为他包扎头上的伤口。吃完饭,他休息了一会,渐渐的回过神来,“这中国人,我们打败了,我逃去她们一定要告诉他们的人来杀我的,先下手为强”。想到这,一股机械而熟悉的杀人念头使他来了力气,一把推开为他裹伤的母亲,抬起步枪就刺。母亲甚至没叫,只是惊诧地看了他一眼便倒下了,女儿是在门口被他刺中的,她也来不及叫喊,那双美丽的眼睛十分吃惊地看着他,少女的身体优美的倒下,然后慢慢闭上双眼,手里的空碗“咣啷”一声在地上摔碎。他进窝棚搜了一遍,哪里还有什么粮食,母女俩是把最后的粮食给了他吃,松冈看着死在自己手里的母女俩,表情竟是如此安详。一下子想到了母亲和智子,他呆住了,慢慢地跪了下来。

他再度站起来时,看到草丛里平放着一支猎枪,他走去拾起一看,竟与他父亲那支一模一样,他木然地再次跪了下去。他知道,他杀死的是毫无恶意的猎人的妻子、女儿。一种从未有过的罪恶感罩住了他,他茫然的拖着枪沿林间小路走去。

前面有棵很大的青冈树,一块森森巨石,一条小溪,这么熟悉,这不是山奈的家乡吗?这不是小时遇见智子的那个猎熊的陷阱所在地吗?还没等他完全反应过来就一脚踏空翻进一个陷阱,这次可没有少年时幸运了,他清楚地感觉到一根尖利而巨大的刺从他的肛门穿进,刺透所有脏器,抵在了他的喉头。他想喊是不可能了,他想动一下也不可能了,他只能想,这是一个专门属于他的陷阱了。所有的罪恶也只有这惟一的清算。晚上,月亮出来了,弯弯的很漂亮,智子还会再来吗?她还会问你是野兽吗?不会,因为他记住那女孩被他刺死时的眼神,他一直在想,平静的想,这一切是为什么?为什么呢?直到有一天山洪夹着泥石流抹去了这一个猎兽的陷阱,而抹不去的疑问却在老林里弥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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