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牧的诗

杨牧，本名王靖献，曾用笔名叶珊。１９４０年生，台湾花莲人。台湾东海大学外文系毕业，美国爱荷华大学艺术硕士、柏克莱加州大学比较文学博士。曾任教于麻萨诸塞大学、普林斯顿大学及华盛顿大学。现任台湾东华大学文学院院长。著有诗集《水之湄》、《花季》等１５种、散文１５种、论述４种。曾获台湾诗宗社诗创作奖、吴之连文艺奖等多项奖。

狮和蝌蚪和蝉的辩证

这确定从未发生过，冰河季的

末期，孢子植物在缓慢成型

以不同阶段的生命，扰攘着

而我的心就如同瞬间觉悟的狮快速老去

在著火的草原上迷失了方向

我宁可做一只演化的蝌蚪，暂且

观望并忍耐一个春天，一整个恐龙的春天

卑微的，推断水陆如何成功地双栖

不愿意怀抱异代的骄傲如狮已经觉悟

老去，在著火的草原上迷失了方向

但这确定是已经发生，我记得

当时正行过一座阔叶树茂密的小山

日正当中

六只嗜血的巨鸟从天上各个

角度俯冲，盘旋，交错发声

自倾轧的咽喉，我在池塘水中

看见自己黄金的鬃绺像秋后的

稻穗指涉了季节的陷落

以及心如何竟已失去

昔日赖以纵横的敏锐，多情

我对自己说，于是，宁可让我做一只

迟迟不醒的蝉，在高枝上附着

将翼附着九重天的大寂与冥冥

附着于时间的轮回

而冰河期势必加速终结

在我独步，顾盼之间

而冰河期势必加速终结

在草原着火之前

近端午读Eisenstein

你坐在凤凰木下

一张工整的刺绣乱针挑明

零碎的光影开始凝聚，不动

太阳徐行到了天顶

起先想到戴花的诗人，一迳

歌唱到河边，沮丧，愤怒之余

遂对准最亮，最美丽的

漩涡纵身跃下，死矣

接著，如何她却缝绻将三生

修成的正果以原形表述，完整的卑微

啊爱，但相对于人间的玩忽，真

证明是恐怖

我隔着一些典故思想，一些观念

和信仰，然则美和真必然也是致命的

通过超现实的剪接一一完成

无上的默片蒙太奇

阴$

1

觉悟的心如何省识旧时的血痕

在荆棘，蛇莓，和蒺藜残余的

冰层下？俯身倾听甲虫和蝤蛴

卑微的行径丈量着死亡至再生

一段隐晦的路，我们承诺的

历程，朝圣行动的全部

以及我们的质疑，当炽热的

阳光初度照进共同的夜

调节的温度，为了让我们的地球

旋转角度取得实在的思维根据

月亮如何以自己循环的轨迹，全蚀

暗示人间一些离合的定律。而我们

在逆旅告别前夕还为彼此的方向

争辩，为了加深昨夜激越黑暗中

———欲望解体，水渍在毛玻璃上

重覆画龙纹，一些伦理象征的

草图———春雨轻击窗户的记忆

不舍地争辩，但是天未亮

雨就停了，朝圣的行列

早出发了。远近有鹧鸪呼叫

2

夏天我们住在柑橘园村子里，晚上

听阿嬷讲昔日战争和切身的

家族故事直到二二八为止。蚊烟掺和

院子里飘进来的茉莉花香入睡

梦里快意飞翔，像一只冲破裱褙的

红顶鹤，雪白近乎透明

展开车轮一样大的翅膀在层叠

升高的山群里浮沉。时间

因风势变换重力，速度随意增减

宇宙七彩翻转调色于瞬息

将我抛弃在暗淡，无穷扩散的脉络点线中央，破裂的环节与弧矢

无声向昨日，向昨日一一告别

而分裂的云彩和多重的正绿，此刻

在我逆时针方向的现实透视下

由山脚陂陀渲染至最高———

溶入海蓝，天使的眼睛，俯视

大暑中浓密的植物世界

锁定代谢的秩序，指向再生

如文字等待开启

３

这样运行着朝向一关键整体

终于的完成，露水首先透白点滴

在老木细如愁眼的密叶上

流星不期然滑落西南天边

近水处，子夜过后不久就有霜

霜飞上原木横杆的围墙，我们

从书本里抬头看到，或许是今年

最后的萤火自离乱的经典赶到

证明阅读也可能是私自想像的

崩溃，否则，是创造力病毒传染

掠过果汁一样甜蜜的黑夜，蟋蟀

嘶鸣在风声来去的西堂，就是我们

体会衰朽便坐下翻阅楚辞的地方

直到所有星辰都换季变颜色

表示工作完成，而我们的思想沉滞

迟迟跟不上窗里窗外伟大地运行着的

朝向一有机关键完成之宇宙

竦身追问，从未曾有的压迫

浮云泛滥而过

一片叶子落下将风铃敲响

4

然后你的魔镜开始为我们显示

所有的权宜，果然：

这地球总在心境最荒凉的时刻

朝梦的领域倾斜

毫不迟疑，选择那一天

当海水开始有了冷却的迹像

森林里乍隐乍现如同记忆的

小动物急忙在背脊上长毛，并且

奔跑铺满枯枝和落叶的林隙

猫头鹰理性传呼，来回

重复的声音时时摇动一些树

或甚至震撼第一场风雪降过以后

那最阴霾的黄昏，当你朝北坐

在窗前敲打键盘解码连续的网路

我灯下重读早年维琴尼亚·吴尔芙

听得见是其中一棵或超过一棵

哗然如海浪辄来即返，向黑暗的

大地一边颓倒，雪势骤强

一只白鹤惊讶飞起，落向

别枝，合翅，纯一的形象从有到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