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桥其人其文

2004-04-29 00:44林文月
台港文学选刊 2004年10期
关键词:竹雕董桥文章

沈西城,原名叶关琦,1948年生于上海。曾游学日本,现居台港。著有小说《怪尸》、《连环杀》等10种,评论、传记《我看倪匡科幻》、《金庸与倪匡》等4种,另翻译小说4部。

我书房的矮几上,有一长方形素朴的蓝色布裱盒子,外观似一古典的书帙,打开来,里面端端正正并列着两排镶嵌在红木上的竹雕对联,长可二十五公分、宽四公分、高约二公分。红木和竹的表面,皆呈微微隆起的弧度,保存了竹的天然外形。那竹雕上面的对联,是台静农老师的毛笔字迹:

尚有清才对风月

便同尔雅注虫鱼

下联左下方落款“静农”二字,另有阴阳印章各一,也是雕刻出来的,与原迹都无差别。

我知道此一副对联的由来。我的另一位老师郑骞先生,自台湾大学退休以后,总辑他八十二岁以前所作各体古诗千余首,并亲自为之注解,出版了一本《清书堂诗集》。郑先生当时身体衰弱双腿乏力,很想把甫出版的新书亲手送赠同住温州街另一头的台先生,便要我开车护送他。从温州街的南端到北端,相距不及一公里,但我选择平坦少车辆的路迂回而行,谨慎驾驶,居然也费了大约二十分钟的时间。

那一次,恐怕竟是两位老师的最后会面晤谈。其后,台先生有一首称誉《清书堂诗集》的七绝:

千首诗成南渡后,精深隽雅自堪传。

诗成更见开新例,不用他人作郑笺。

诗中巧妙引用郑玄作毛诗笺,喻郑先生自注诗篇事。不数月,台先生复以倪体写了这一副对联赠与郑先生,用的是郭璞注尔雅的典故。同属巧喻,更见两位师长之间互相钦佩敬重的情谊。

然则,这一副对联何以成为一双竹雕镶嵌红木的文镇来到我书房呢?这却与香港董桥相关联。

认识董桥大概已经有十余年,或者甚至超过二十年也说不定。初时,是他透过书信邀稿。董桥的信总是写得非常有礼,用清秀端正的楷体毛笔书写。有时候使用的是绿色的墨汁,令我印象深刻。过去,我对于香港粗浅的认识,是西化的、商业的、甚至是娱乐的层面;阅读董桥毛笔书写的信函,使我见到其古典的、文化的、而且精致的内蕴了。

我揣测着,喜欢用绿墨毛笔字写信的人是怎样一个人呢?尔后,我也真看到董桥其人和书信以外的文章了。

董桥喜欢用毛笔写信,所以他景仰书法家。台先生的书法,当然是董桥所景仰的。然而,台先生在世时,他不敢参与众多求墨宝的行列中,许是羞涩而矜持吧?台先生过世后,他悲痛而遗憾地写了一封哀悼的信给我。其中提到:

台老生前,不敢向他老人家求墨宝。如今已永远求不到了。我把他生前回覆我邀稿的毛笔信函裱起来,悬挂在书房里。

读这样的字句,令人深深感动。台先生的墨宝,应当给真正景仰爱惜的人珍藏才对。遂自我珍藏之中,挑选一幅没有落署上款者,航空寄去香港。

董桥收悉,大概喜出望外,有信申谢。其实,我只是替台先生馈赠于董桥罢了,倘使台先生在世之日,董桥请求,台先生必定会欣然答应的,我想。

虽未尝见过董桥的书房,想像台先生的毛笔字挂在那里,书房主人朝夕相对,定当增添许多雅兴与灵气的吧。

尔后,日子流逝,我几乎已经淡忘这事了。

许多日子过去以后,偶然有个机会访问香港的学界。董桥不知如何获悉,执意要我在紧凑的旅程安排一个晚上见面。席设福临门的餐叙,陪客由我指定。我在香港的朋友不多,所以回说:“我怕人多场面大,客人越少越好。”

在宾主只有五个人的晚宴上,我们欢聚畅谈。是我繁忙旅程中愉悦的一夜。餐后临别前,董桥仿佛生怯地说:“有一样东西,准备了好久,想送给你,只是不知道寄往哪里?”“这一两年来,我确实常常旅行,居无定所。”我笑说。看见董桥走到靠墙的小柜,捧来两具蓝布裱的盒子。盒内装着两副竹雕对联。“是台先生的字!”我不禁惊呼起来。“还算传神吧?”那刀痕神乎其艺,完全活现了台先生的笔迹神韵,连印章都一丝不苟。“我请了常州的竹雕家范遥青刻的。这两组,你挑一副。剩下的,我自己留着。”董桥说。

台先生去世后,每读他的文章、看他的字迹,都会因缅怀思念而心痛。那一夜,骤见美妙的竹雕对联,教我忍不住眼眶发热。摩挲再三,难以抉择。众人都在旁看我如何决定。或许都有些好奇吧。至于选择了较小的这一组,是为了纪念两位老师那一次最后的会晤,则恐怕为众人所难以理解的原因。

董桥何以郑重其事设宴、复馈赠我这精美具有深义的竹雕呢?其实,当下我并未意会其旨。直到有一日午后,我在书房里又独自赏览摩挲,才忽然想到,这也许与我转送台先生的墨宝有关。相对于董桥的细心安排,我竟未免太粗心大意了。但无论如何,这是我最珍爱的礼物。

董桥的文章,一如其人,含蓄细致。

他近期将一九九五年至九七年所写的专栏文字,去其时效性浓重者,留取可以异时异地传读之作,结集为六册都五百二十九篇出版。专栏文章要经常保持不脱稿,与时间并行竞走,既耗神又费体力,是压力相当大的写作方式;何况他这个《英华沈浮录》在香港明报发表,每星期需要缴五篇稿,其间的焦虑与辛苦,可以想像。譬如福临门那一夜的欢聚,董桥于饮咽、谈论、送礼物、克尽主人之职,珍重道别后,尚得回到他书房或工作室的灯下,赶写一千字的文稿以喂饲专栏饕餮无餍足的胃口吧?

经过筛选后的数百篇文章,未依当初撰写的顺序,而重予内容分类,别为六册:文物与时事、语文、阅读、人物。既为刊登于报端的专栏,其内容多与时政不易摆脱千系,而香港的特殊文化背景,也造成篇章之间,中英文对照或故意夹杂的情况甚黟。有些文章原本是在谈论时政或人物的,忽焉笔锋一转而成为语文的问题,足见分类之不易。白居易自编其诗集时,分为为讽谕、闲适、戚伤、杂律四类。然而讽谕未必不感伤,甚至闲适有时亦伤感;倒是以诗体归类的杂律,可不问内容如何系其中,较少费心神。董桥文内每言为文之难,我看他分类也曾遭遇困难的样子。譬如他谈人物,那人物如果是文人,文字当然会转成阅读,甚至于谈论起语文的问题来了。有一篇题为〈怀念梁医生的叔公〉,写作者多年以来常去看病的医师,不但医术高明,又兼治文学、旁及政事。梁医生“几十年只攻英文、中文不行”(想必香港的知识分子,这样的人不在少数),文中自不免引述几段这位医生精彩的英文。不过,有趣的是此文的结尾。董桥引Samuel JohnSon的话:

成功的医生靠三件事:戴高帽以示权威;大肚皮以示尊严;长痔疮以便流露一脸愁像(下引英文原文,略。)第一、二项梁智鸿没有,第三项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可是他的确是一位成功的名医。

如此结束,幽默俏皮而又达到称扬人物之目的。

都说“文如其人”。实则,阅读其人之文,往往比面对其人,更能窥见其真性情。董桥温文多礼,含蓄细致,他的文章,则又比这些多了层冷傲与犀利。集中一再重申文化薰陶,文章品味的问题。他借一英国朋友的口吻说:“劳伦斯的作品虽然列入英国文学史,他的文字‘骨里透俗。”而他自己幼时受老师影响,“到现在读通篇方言写成的文章还不舒服,总觉得格调低了些、尘埃气重。”(〈肤浅的文字优越感〉)

集内所收数百篇文章,原属《英华沉浮录》,而《英华沉浮录》原系以“语文为基石的文化小专栏”(见〈跋语〉),故讨论语言文字之篇章占着颇大的比例。生活在香港,无论公私场合,中文、英文双行并进,乃是日日所要面对的事情。看董桥举例一一挑剔中英文字的各段落,十足是贾岛精神。然而,不推敲不进步,要语文不退步,仅止于面对日日之闻见,则又难免单调乏味,所以他专栏的内容很自然会跨入阅读的领域。董桥嗜读古今中外书籍。阅读既是他日日事,而摘录其中精华,无论以古证今,或以今衡古,恐怕都为这个一星期写五篇文章的专栏提供无限的资源吧。

不过,博览群书带给董桥的益处,似乎内省更胜于批判。在古今中外大家之前,我看到董桥变得如此谨慎谦虚,他反复说到:“书是要读的,遇到高手之作,更不可不流览低徊。”(〈流览这样的中英文〉)、“中文实难。”(〈温庭筠的美人在做什么〉),“还是那句老话:写文章太难了。”(〈老翁带幼孙闲步庭院〉)、“短文章向来比长文章难写,那是因为文章不可言之无物;又要短又要有物,当然格外费神。”(〈不皱眉头的哲学家〉)。至于身在媒体新闻工作岗位上,董桥对于自己的期许,“最想做到的,正是从宏观角度去衡量语言文字的文化内涵和社会寓意;或者倒过来,借古今中西语文字去阐释当前的一些社会现象和文化趋势。”(〈语文神游太虚幻境〉)

因为专栏的文章受到字数限制,而又想在有限的字数内言之有物,董桥这些篇章自然会走向简洁素朴之途。他在(是陈年老酒浸出来的)一文中引述叶公超先生的话:“写文章要学会舍得割爱”、“古今中外好文章都简洁”。文末且举周作人的文章,Charles Lamb的随笔,称道:“说起来是老一辈的玩意儿,却都是精品。文章的基本功都是这些陈年老酒浸出来的。浸个十年八年之后才去追求个人风格都不迟。”年逾半百的董桥,似乎渐渐向“老”靠过去。虽然他一再强调自己有开放的心胸,也颇能接受很现代的东西,甚至于集内许多篇文章的题目也“现代得很”(〈未能忘情说辈份〉),但他对文章之道的看法,以及自己的文章实践,也一贯地是陈年老酒浸出来的。刘勰云:“瘠义肥辞,繁杂失统,则无骨之征也。思不环周,索莫乏气,则无风之验也。”(《文心》,(〈风骨篇〉)其说未必限于诗,也可适用于各类文体,且亦不拘长篇或短制。

董桥喜欢引经据典,旁征博引,无不自如,大概也是其文显“老”,令人望之生畏的原因。实则,多读他的文章,会发现他十分多情的一面。〈他抱着朱红的橘子回来〉,从题目即知写的是朱自清的〈背影〉。董桥从电视上一则巧取〈背影〉的广告,“想起泛黄破旧的岁月”:

小学毕业那时候唱的是弘一法师填词的骊歌:“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几十年后读到这些句子还是想哭。

我读到这些句子也想哭。我想小学毕业唱过这首骊歌的人,读这些句子都会想哭的吧。因为这些句子勾起大家的共同记忆,而其中虽然也引用了弘一法师的词,却是仅次于国歌,几乎人人琅琅上口的骊歌。

董桥生于印尼,大学在台湾读,工作和家居在香港,却有一段相当长的时间在英国伦敦大学亚非学院消磨过。这些背景,有意无意之间会闪现在文章内,尤其是伦敦的罗素广场公园、大英图书馆,以及亚非学院附近的一些街巷小店。笔端触及这些地方时,总带着甜美温馨的味道。许是与他个人自在读书的经验关联着的缘故。英伦可能是他心灵的故乡。我在(伦敦公园清谈)读到这样的句子:

我在伦敦大学亚非学院的餐厅吃过午饭,独自散步走到罗斯广场公园解闷。……上午在附近小书店认识的一位英国老先生也出来散步。他的风衣跟他脸上的皱纹一样绉。酒馆里的啤酒染红了他的大鼻子。老先生笑得像黄连那么苦:“有个笨蛋说过一句聪明话,他说英国的冬天到七月才完,八月又来了。”

接下去是大鼻子老先生说的英语原文,以及作者多年后查出的语据。我故意不去抄完,是因为尽管不明白七月、八月之典何来,董桥信笔“我手写我口”,多么自然,多么传神,把那位散步的英国老头儿活生生带到读者眼前来了!而“他的风衣跟他脸上的皱纹一样绉”、“笑得像黄连那么苦”这些句子,日后说不定还会被别人引进他们的文章里去呢。

(选自2000年8月25~26日台湾《中国时报》)

林文月,女,台湾彰化人,1933年生于上海、台湾大学中文研究所硕士,后赴日本京都大学研究比较文学。曾获台湾中兴文艺奖、时报文学散文推荐奖及吴鲁芹散文奖。著有《京都一年》、《午后书房》等散文9种、论述《谢灵运及其诗》等4种,曾翻译《源氏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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