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蜜蜜,女,曾任电视及广播编辑,报刊编辑,出版社策划统筹。现为“亚洲电视”新闻及公共事务部主编。1991年获首届香港中文文学双年奖儿童文学组奖。著有长篇小说《世纪末双城记》、《飞越情空》,短篇小说集《蜜蜜小说选》,散文集《蜜语》等。
台北的街头,溢满现代都市繁华、热闹的气息,马路再宽、再阔,也免不了处处人车争道,尘嚣四起。
站在那里,怯生生、茫茫然,初到贵境的我,简直有些像迷童。
“来,让我牵着你的手,带着你走过去。”
随着清亮、纯正的北京腔,我看见了她———一位最亲切,最可敬的长者的慈颜,是林海音先生伸手拉过我的手,一步一步地引领我穿过混乱的车阵和人群,安全无误地到达目的地……
这是十年前,我初次到台北去见林海音先生的一幅小图景,非常清晰地在我的心间叠现,那种感觉,有如一脉温和的暖流,流入我和林先生互通书信的字里行间,十年来,一直没有间断过:只是,在得悉林先生溘然大去的噩耗之后,那幅图景,像电影定格一样,停留在我的脑幕中,然而,那一脉温和的暖流,却加速澎湃,瞬间汹涌起来。
十年积聚的书、信、照片,一一地翻开来看,在日子最近的一封,优美的笔迹显现,那个清亮、纯正的北京腔调的声音仿佛就响在耳边:
“最近(可以说开春以来)真是够忙。大陆来各种作家(成人、儿童)。儿子得奖……但你来信及写作情形之文,我都拜读了,咱们(包括你妈妈)都是为儿童的喜爱而工作,我和你妈妈忙一辈子,而你和我的女儿祖丽一样也忙个没完,各有成就,这是很快乐的人生,不是吗?”
“很快乐的人生”这句话说得尤其清脆响亮,这可是文学的人生,儿童文学人生最高的境界和评价了吧?也正好是敬爱的林海音先生的人生写照。
永远也忘不了。十年前,董桥先生对我说:“你是写儿童文学的,应该见见林海音先生。”
“林海音先生,是那个写《城南旧事》的林海音吗?”我问。
“正是她。”董先生的眼睛也特别光亮。
太好了!《城南旧事》是我非常喜欢的作品,书中的小主人公英子,用那一双澄澈纯真的眼睛,看出了旧时北平中的人情世事,受苦受难的百姓,却有洁净的心灵,温馨的情味,作品笔法平实,却又细致入微,不知感动了多少读者,在拍成电影之后,更加引起广泛的关注了,小英子的形象,深入人心,有说那正是童年时代的作者林海音本人呢!我真恨不得马上就能见到她。
董先生安排得很好,恰巧是在端午节,林海英先生重游阔别多年的北京,取道香港回台北,董先生专门在一间老字号的京菜馆,设宴款待林海音先生和同来的林先生的大公子夏祖焯。这是我首次看见心仪已久的林海音先生,却有点疑幻疑真的惊喜:眼前一位雍容端庄、双目明亮的女士,果真就是年过七旬、写作事业辉煌显赫的著名作家林海音吗?那么亲切慈爱,又神采飞扬,自有一种不凡的魅力,我被深深地吸引住了。
陪伴林先生的夏祖焯,正值盛年,风度翩翩,他以“夏烈”这一笔名,在台湾发表小说,得了大奖,也是著名的作家。
虽然是初次见面,我和林海音先生,却没有任何隔阂,交谈甚欢,话题是有关北京的、有关写作的、有关儿童文学的……一直到午宴结束,林先生的谈兴还很浓,她和蔼地邀我到她下榻的酒店去,继续倾谈。
也许,这就是缘份。
我的生命之中,第一次见面,就能谈得这样投缘的人,为数很少很少,我和林海音先生的这一份“缘”,完全是建立在文学写作上,在儿童文学写作上的,我把这看得比世上任何缘份都更加宝贵珍惜。
自从那一次见面之后,我和林海音先生开始通信,也互相寄赠作品,很自然的,信上写的,大都是关于儿童文学的写作,也会谈及一些互相认识的人和事,林海音先生也会不时地随信附上她和家人的一些生活小照,不妨借用董桥先生的赞语:“林先生真是美丽极了。”确实是这样,林海音先生的容颜,有着一种典雅的美丽,在中国女作家之中,也是少有的,令人印象非常深刻,似乎林先生是不会与“老”字搭上界的。
同年秋天,我因公务,要去台湾几天。刚抵达入住的酒店,我就给林海音先生打电话。
“你第一次来台北,得多住几天,到处看看呀!”清亮纯正的北京语音,在电话筒响起来了,我的心田,如沐春风,同时,也感受到敬爱的长辈,那种不可违拗的威严。
当天中午,林海音先生就亲自到我住的酒店来了。她以“主人”的身份,请我和另一位香港作家朋友在酒店的菜馆吃午饭,这是一顿非常道地的台湾地方风味餐,我们边吃、边谈,津津有味。
隔了一天,我的公务办完了,林海音先生执意要来酒店接我到她家小住。这是多大多深的情份啊?我真不知如何表达内心的感激。
在林海音先生家里,我见到了她的另一半———台湾著名作家夏承楹先生(林先生让我称“夏伯伯”),大家坐在一起拍照,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
接下来的那几天,林先生无微不至地照顾我的起居饮食,还亲自带我上街、访友,又带我到她一手创立的《纯文学》出版社,以及夏伯伯工作的《国语日报》去参观。那些日子,我跟着林先生,仿佛一下子变成一个对什么都感到新鲜、好奇的小孩子了。
最最令我感动的,是林海音先生在家中拿出我寄赠的作品,翻阅其中数篇,指出一些有粤语用字的地方,还有错用了的标点符号,其中有的是孩子说话的口吻,与成年人语言的差异,林先生逐一和我推敲、斟酌,我受到很大的教益,我对林海音先生的敬重,也不断地加深、再加深。
那一次之后,我每逢到台湾,都会去拜访敬爱的林海音先生,而林先生来香港,我们也会见面、详谈,每每分别之后再相见,我们之间的话题,就会更多。
林海音先生和我的书信来往,一直都在进行着,最难得的是,她把我在台湾报刊上发表的一些儿童诗、文,亲自剪寄。更在上面写了一些她的观感。看着这些剪报,我的感觉就如那幅台北街头的小小图景:林先生热情、亲切地拉着我的手,谆谆善诱地引领着我,健步走到理想的目的地……
敬爱的林先生,在你的面前,我永远只是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孩子。
后来这些年,听说林海音先生的身体健康大不如前了。其实,我也亲眼见过,林先生自己给自己注射治疗糖尿病的药剂,但她还是容颜未改,笑容依旧,乐观地说:“我自己能对付得了。”
只是我的焦虑在增加。特别是从南来北往的友人之中,知道情况越来越不妙的时候,我一直想着什么时候再去台北,探望敬爱的林先生,劝她不要太忙太累了,身体健康最要紧……
可是,来不及了,我不知该说些什么,该写些什么,心绪空茫。传出噩讯的冬日,是没有日照的清冷的一天。翻过了那些书信和照片,我找出林先生亲手送给我的《城南旧事》的最新插图版本,书中的图画,是中国大陆的一位画家画的,不浓不淡的墨影,把旧时北平的风貌,极具韵味地描绘出来,林先生很喜欢这一套书。
掀开书页,我看到了小英子可爱的形象,她的一双眼睛,光彩照人,也照亮了眼前的世界,这是一双永远不会泯灭的心灵之窗。随时也能引领我和所有的读者,去观照生活,观照社会,观照各种各样的人和事。小英子的眼神,和林海音先生的眼神是一致的。我领悟到这一点,眼前也明亮了起来,忘记了冬日的清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