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晴舫
请她浇花,她一双眯眯细眼从占据她脸庞三分之一强的厚重眼镜后斜睨着你:“浇花是举手之劳,自己做。”请她擦桌子,她只在你手指点住的范围里画圆,一面嘀咕着桌面花纹看起来像灰尘。请她清洗咖啡壶,她蜷曲在茶水间角落,既瘦又扁的身躯有股残破衰弱的流浪汉味道,醉酒般她吼着你:“现在是我的休息时间!不要来打扰我!”
难得清醒的时候,她会带着一条万年抹布巡逻整个办公室。齐耳短发,灰色衬衫,黑皮鞋,酒瓶底镜片,严肃下垂的嘴角———我们办公室的清洁妇就算要告诉别人她在大学教书三十年,也会有人相信。她上班不早到,下班不迟退。不在乎她的职责范围,不愿意接受一丁点批评,不想理会任何请求;她径自我行我素,像一颗在边陲位置游走的卫星,表面上受制于主星的引力,实际上却自成一个独立的世界,且,不时以同归于尽的威胁表情恫吓,对主星造成心理压力。
从来没有人提过要炒她鱿鱼。虽然她行为举止更像一个气急败坏的交通警察,而不是一名勤奋劳动的清洁工。最奇怪的人类反应往往发生在最不合理的事物之前。譬如,你会想问,“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为什么每个人都乖乖地遵循那么残酷的游戏规则;或,二次大战纳粹处理犹太人时,怎么没有人会停下来一秒钟———就一秒钟也好,问一句:这件事对吗?我们现在面对的局势符合正常逻辑吗?当一名清洁工表现得一点也不像清洁工时,人们只是视而不见。如果她有那么百分之七十相仿,人们就会开始追问那空缺的百分之三十究竟怎么一回事。她百分之一百地不对,所有人就耸耸肩。
我对她发生兴趣,也正因为她的不合流俗。我猜想,她有一颗卡夫卡的灵魂,无助而绝望地禁锢在一个清洁妇的躯壳里。她的倨傲,是为了掩饰她的害羞;她冷漠,因为她蔑视庸劣的人性;她从不积极,由于她的脑子并不落实在这块尘土,却总是悠游于高层次的精神探索。如果保罗奥斯特是对的,每一个堕落于所谓正常社会外的人类,其实都因为看穿了社会机制的暴虐性格,对无常人生有种苍茫的领悟;或者,他们走在人生道路上,突然,就这么滑倒了,沦落了,毫无明显缘由。如此简单。
同时,你又听到一些断断续续的故事片段,增添她哲学诗意的可信度:她有一个上小学一年级的孩子,尽管她根本不像个完整的女人,而且分明已经长着五十岁的皱纹;也说她的丈夫失业很久了,可是不见她多努力要保住这份工作,反而如同刻意要丢掉工作似的与每一个人作对。她的眼神顽固,愤怒,不满,永不退让。这样的眼神不会只是一种姿态,一定代表了什么意义,我想。在我们这么荒谬而可笑的生活里,总有一个人会愿意拿出她全部的勇气,去质问上帝关于人类的命运。而她的代价就是滑落于所谓正常体制之外,做一名清洁妇。
在我眼里,我们的清洁妇活得像一个高贵而受苦的希腊悲剧角色。
当其他人都懒得理会她,我却极力要与她亲近。我怀疑她每天窝在茶水间不出来,无非是为了阅读《存在与虚无》,如果有一天她边拖地边背诵普鲁斯特作品的段落,我一点也不会惊讶。经过她的身边,我总是拚命对她微笑。她的不理不睬也不会令我沮丧。
十几天,她失踪了。然后,又拉着她知名的晚娘脸孔,像个失掉旋律的散漫音符在办公室游荡。“公司想开除她,但不能。同事告诉我,“她生病了。根据劳基法,公司不能开除一个生病的员工。”“什么病?”我关心地问。
“精神病。”同事耸耸肩。谈到她,一贯的反应永远是耸肩。我不由得轻轻地笑了起来。同事疑惑地望着我。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现实生活里,卡夫卡究竟会是怎么样的一个朋友。”我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