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 宇
结婚后第二天,我和妻子一起回她家。吃完饭,岳父母很郑重地对我和妻子说,他们为我们准备了一笔钱,叫我们去南方旅游。我出生于农村,大学毕业后挣的一点钱除自己花费外,还要赡养年迈的父母,积攒的钱不够结婚花费,大部分是背着妻子借的。结完婚,我最大的心愿是先回家去看望父母。要去旅游我再拿不出一分钱,也不想花妻子家里的钱,所以就不想出去。我向岳父母表示以后有机会一定带妻子出去旅游。岳父母看出了我的心思,就说,结了婚就是一家人了,不分你的我的,只要以后和和睦睦过日子,孝敬双方父母就行了,我很感动,只好答应了。
我们从苏杭一带旅游回来已是腊月底了,只剩一两天就是大年初一。我归心似箭,一大清早就和妻子赶到长途汽车站等回家的车。前几天下了一场大雪,去外县的长途车都停了,我们从早晨等到中午,从中午等到天黑,一直等了两天也没有等到一辆回家的车。
我很沮丧地和妻子回到自己的住处。天黑了,雪光映照着的除夕之夜,到处响起了鞭炮声,千家万户都沉浸在新年的祥和喜庆的氛围里,我们想像所有人家热热闹闹团聚在一起包饺子、看电视,举杯畅饮的温馨情景,但在我的感觉中,这是一个很惨淡的除夕之夜。目睹我们住的十平方米的小房子,既没有暖气,也没有火炉的寒冷景象,两厢对照,我们的除夕显得越发凄惨。躲在冰冷的床上,没电视可看,没广播可听,我们只好直愣愣地看着天花板默默无语。然而我更放心不下的是孤苦伶仃的老父老母。母亲身体不好,还得侍候卧病在床的父亲。她胳膊得风湿病多年,每拉一下风箱,就痛苦地呻吟一下,这呻吟声刀子般直刺在我心灵和记忆的深处。
天亮了,太阳出来了,新年的第一天来到了。年前没有赶回家去和父母团聚,我心里非常歉疚,所以就动员妻子大年初一坐火车赶回家去。妻子问我下了火车走多少路可以到家,我说得走十里路。我们在外面随便吃了些东西,就坐着空荡荡的公交车往火车站赶。一路上车少人少,只见警察们站在十字路口的岗亭上,冻得冷飕飕的。这是一列短途火车,行走得很慢,下午四点多才到达杨陵车站。从农科城杨陵往家里赶要过渭河。冬天渭河水很小,河边的人们每年冬天就在河里架起窄窄的木桥,让两岸的人过往,过桥费只要两毛钱。
四点多出站时太阳还很高,照着地上的积雪,积雪反射发出惨淡的光芒。天气虽冷,但我的心里却是热乎乎的。我从农村考大学进了城,留在城里工作,现在又带了个城里媳妇回家,脸上有说不尽的光彩。
妻子穿的是高跟鞋,走在雪地里脚下发出呵哧呵哧的响声,我提着大包小包,走得很慢,时时还得照顾她,生怕她把脚崴了。我不让她拿东西,她只背了个随身的小包。过渭河木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河两岸村庄里时不时响起鞭炮声和狗的叫声,空气里到处弥漫着乡村人家做饭的烟岚,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光。
走在空旷无人的河滩时,我还怕有坏人来抢劫我们。走过河滩,到了我们乡里的地界,我就像到了家门口,感觉到一切都安全无恙了。
过了渭河滩,又走过了第一个村庄,妻子问我到家了没有,她说她实在走不动了。一个城里女子,出门就坐车,从没有走过这么多的路,大年初一的晚上,到处一片漆黑,在寒冷空旷的乡野小路上,即使遍地白茫茫的积雪,也映不亮路面。乡村的泥土路坑坑洼洼,凹凸不平。走了太多的路,我也是腰酸腿软,背包的肩和提包的手又困又疼,妻子的脚也疼得举步艰难,她要求找个地方坐下来歇口气,我半是安慰半是哄骗她说:再过一个村庄就到家了。我怕误时间,催她快点走,叫她坚持下去。但我知道,还得走几里路。她对这里的一切都不熟悉,我说什么她都相信,而且也只能相信。
走过刘家渠,走上西宝公路,我已经能清楚地看见亮着灯光的我们的村庄了。好不容易终于回到了家门口,这时已经晚上八点多了。从下午四点多下火车往回走,整整走了四个多小时。我推开家门,母亲看见门口站着的是我和新婚的妻子,高兴地连说了两句,哟哟,回来了!回来了!母亲连忙接住了我们的行李,让我们赶紧上炕歇着。我们的鞋全湿透了,妻子高跟鞋鞋跟也走坏了。坐在从小就熟悉的热炕上,我心里暖融融的,我也深深地感到家的温馨。此刻妻子的脸也因温暖而显得十分红润。她责怪我说,你们农村的十里路足有三四十里,当然她说的有些夸张了,但我知道从火车站到我家绝对超过二十里路了。
母亲对我和妻子心疼地说,大过年的,挨冻受饿赶了一天路,你看看,鞋也走坏了。过年没车回不来,迟几天有车了再回来也不要紧的。你们先歇着,我去给你们烧炕做饭去,等吃完饭炕也就热了。父亲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回到家里,我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在炕上稍微歇了一下,我就下去帮母亲做饭,妻子也下来帮忙了。我开玩笑说,你是远道来的客人,天女下凡,赶紧歇着,别累着了。妻子,嗔怪地说,我现在也是家里的主人了,不是客人。母亲什么也不说,高兴得只是笑,合不拢嘴,看上去好像年轻了许多。一家人有说有笑地一起干着活,新年的气氛马上浓郁起来。
第二天我们起来时天已大亮。母亲起得更早,她给我们准备好热烫烫的洗脸水,就开始扫地做饭。我洗漱完就去扫院打水,妻子则满怀好奇心屋里屋外地看这看那。看完后她睁着白多黑少的大眼睛惊讶地对我说,你家房子这么小?屋里东西这么少?停了一下她又说,结婚前我要是到你家来看看,咱就没这回事了。我对她笑笑说,你是嫁人呢还是嫁房子呢?妻子说,没有天哪有地,没有地哪有家,没有家哪有人。家和人同样重要。我说,没听莎士比亚说,人是天地之精华,万物之灵长,有了人就有了一切。妻子虽然不服气,但她也没再说什么。
过年最大的两件事情就是走亲戚和招待客人。走亲戚由我和妻子承包,招待是母亲的事情,妻子也一起帮忙。有些亲戚远,得骑车子走,邻居有个叫天天的把他和媳妇的自行车借给我们骑,这给我们帮了大忙。骑车子走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颠得人肚子疼。妻子不骑了,下来推着走。她说,以后再也不到你们这破地方来了,都说农村人不能找,我找你算是上当了。
妻子是善良能干又通情达理的人,虽然和我在一起时嫌弃农村的贫穷落后,但在我父母面前说说笑笑,和睦相处,总是帮母亲干这干那,一刻也不闲着,完全没有城市女孩的娇气和做作。母亲说她烧了一辈子的高香,才修来这么个好媳妇。
新年转眼间过去了,我们该回城里上班了。父亲有病不能来送我们,母亲把我们送到村外,她还要再往前送,我们不让她再送了。母亲拉着妻子的手说,甭嫌弃家里地方小,有时间就常回家来看看。在城里呆烦了就回来散散心,咱们乡下空气好,饭菜新鲜,对身体好。妻子很认真地点着头。母亲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崭新的小圆镜,对妻子说,妈没什么给你,你甭嫌不好,做个想念。母亲眼里涌出了泪花,妻子眼圈也红了。我后悔没提前多给母亲些钱,让她给妻子,也算给她老人家争个体面。好在妻子不计较这些。妻子对母亲说,你在家里多保重,我们有时间会常回来看望你们的。以后我们城里的地方大了就接你们到城里来住。母亲说,噢,噢。
我们已经走了很远了,回头看见母亲还站在那里目送着我们。
现在母亲已去世多年了,我们的日子也早好起来了,可母亲没赶上我们的好日子,这成为我心中永远的疼痛。如今妻子还像宝贝一样一直保存着母亲给她的那块小圆镜,闲暇时她会常常拿出它来照照自己,有时她会突然戏谑地对我说,这可是你家留给我惟一的传家宝,我将来要把它留给咱们的儿媳妇。
我很感激她对母亲的怀念,那块小圆镜便是最好的证据。
兰宇,陕西周至人,大学毕业先当教师,后做编辑。现在某杂志就职。发表诗、散文、评论及新闻作品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