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我有一个曾经的朋友,患了白血病隔离治疗不得相见,我就时常一个人在南苏州路靠外白渡桥的那里兀自立在桥头上。这外白渡桥大约也有百年了吧,离旧时的百老汇大厦和理查饭店咫尺相邻,离外滩也很近,隔江就耸立着东方明珠塔、金茂大厦和陆家嘴金融区那片高傲的水泥森林。在我身旁边,苏州河平缓而绝不纯净地流淌着。时而,有一条拉着沙子的锈迹斑斑的铁驳船从船闸那边开过来,或者开出船闸往黄浦江里去了。由于苏州河面的相对开阔,桥上常常可以看见放飞风筝的人,多是中老年人,衣着普通,风筝的式样也很普通,在晴朗朗的阳光里拖着一条长长的线飘着摇着。不像人潮涌动的外滩上,青年人晚间放起的那种模样怪怪的风筝,缀着小小的电珠,夜空当中一闪一闪就像是精灵的眸子。独自站在桥上看诸多的风景:天空、太阳、云彩、风筝、高楼、河水、冬日里憔悴了的树木、还有形形色色的路人和各式各样的车辆……久了,一种销魂蚀骨的情致就会油然而生,悄然无声地慢慢浸润开来,或轻快、或孤寂、或温暖、或者是苍凉……
凡是来到上海的人,大多艳羡惊叹于浦东鳞次栉比靓丽的高楼大厦,留下深刻的印象然后带到四面八方去。而在我心里挥之不去的总还是外滩现在已经不是十分高大的旧时西式建筑和里弄平民的挂着晾晒衣物的阁楼。好像这也不是仅仅能解释为怀旧使然,或者说浦东的那些楼房盖得不够洋气。那些楼房实在都已经十分高大了,洋气得也十分可观了,处处焕发着时尚的光泽。再如果晚上去新天地的那一片酒吧、咖啡、西餐厅麇集的地方,片席方寸汇聚着法国歌舞餐厅、日本亚科音乐餐厅、美国星巴克咖啡店、意大利维纳斯冰淇淋店、来自地中海的璐娜餐厅……林林总总不可胜数,灯红酒绿得使你会说不清自己身在何地。没有上海的模样,也没有欧美大陆的感觉。这不禁又要提及完全明清式风格的豫园商业街,确实也是飞檐斗拱花窗楼阁,惟妙惟肖,却让人好生凉冰冰的感觉。在我看来,这两个一中一西宛如两个难兄难弟。当然,不是认为建筑的模样不像,而是这种要命的惟妙惟肖完完全全带给人的是仿真和赝品的低档与不真实。没有岁月的痕迹,没有土著生民悲欢离合的故事,没有眼泪与欢笑,没有情感的淹留,不是传承仅只是具有商业店铺功用的刻意人造。同样,浦东那些现代大厦与旧时西式建筑相比较,新奇有加,却少了内在的浑厚与大气,更没有人文的意趣可言。曾经在理查饭店,一个行政官员嫌光线太暗,要求更换度数较大的灯泡。他全然不明白,饭店浓浓的旧日韵致那百余年历史漆色斑驳的旧地板,摇把式的电梯制动手柄,昔日富兰克林、卓别林、梅兰芳住过房间的旧摆设旧窗帘和老式天井下的吧廊,都宁静地在那晕黄灯光的氛围里,静静地向走过的人们娓娓动情地叙述着那遥远而温馨的往事。而今天众多的大厦高楼,虽然外形各不相同,高度一再刷新,但没有情感的倾诉,感觉不到心灵的触摸,终不免隔膜着觉其平庸没有个性。尽管在上海国际会议中心还有着一个大的不得了的上海厅,但也充其量不过是挂着平庸造型吊灯的一片庞大的足以骇人的空空荡荡罢了。
非常凑巧地是,在新天地不胜枚举的酒吧咖啡馆西餐厅的商业氛围包围中是中国共产党“一大”会址,不过掏钱进酒吧的人多,有意看会址的人少。会址里面的当事人都过世了,没有一个人活到今天新天地的座上宾。最后成事的那个人嗜茶如命,喝完了茶水还要把茶叶捏进嘴里吃进肚子里,很少听说过他喝咖啡白兰地,爱吃的不过一碗红烧肉。只是他们这些人翻转了一个乾坤,实实在在地缔造了一个新天地。而新天地的灯红酒绿径直指着的是两个非常时尚的字眼:消费,非常确切真实。
———时代真的是实实在在地变化了。往来上海滩霓虹闪烁之中红男绿女们心目中的价值取向,由个体户、下海、老板、大款、大腕儿、总经理、董事长、总裁、CEO、首富直到企业领袖、经济首脑,人气指数一路飙升,并且在称谓的翻新上似乎仍然意犹未尽够不上登峰造极,时代把大团大团的光荣花簇拥在那些人胸前,数以亿计的人们进入一个庞大的游戏,而规则就是:有钱就是娘。没有永久的朋友,只有共同的利益。共同的利益把我们的心:父子的心、兄弟的心、夫妻的心、情人的心、长官与下属的心、经销商与客户的心、白发老翁与花季少女的心紧紧地连接在一起,隔山隔海天上人间永不分离,这是一种纯粹的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对于一个曾经长久地沉溺在精神虚幻的民族,花园、洋房、汽车、珠宝、美食还有美女,至少都是实实在在的存在,至少不是绣花枕头。
然而,这是少数,极少数的人才可以取得物质上的辉煌,就如同过去漫长的年代里,极少的人才能成为世人景慕的英雄,正所谓“黄河清,圣人出!”这样,对千万亿万的人来说,“富翁”只不过是一个概念,一个耳朵曾听到过的、纸上曾看见过的想像,被充斥泛滥的现代传媒描绘得天花乱坠晕头转向。但是,空的也好,实的也好,大多数的人们非常习惯需要一个幻像一个追逐的对象。农业文明的黄土地上,人们为一百零八个齐刷刷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英武汉子们所倾倒。当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大上海展现出十里洋场的东方大都会和冒险家乐园的摩登,也正在那个时候,湘赣交界的崇山峻岭间一支旗号为“中国工农红军”的人马,打开富人的粮仓接济缺吃少穿的饥民,烧掉地主的田契平分了土地,将资产占有者的金银细软以及牲畜分给穷人。这种豪侠式的杰作赢得了天下,诞生了普天下人的大救星。在商业文明资本时代,这些都已经成为了历史课本上的故事,价值的取向是当然直指掌握资金与资源的富人。时下的人们仅仅不过是将“英雄”的海市替代成了“富翁”的蜃楼,普通人虚幻依然,虔诚依然、依然狂得走火入魔。
———时代真是实实在在地变化了。即便是到山林里去朝佛,佛的脚下也有许多佛门弟子经营实业的店铺,难道不是说出家人不爱财么。多少世代的僧人都是以化缘或耕种寺内土地的方式为生,或者以佛的真诚感天动地,化缘出精美的寺庙、巨大的水利工程!而今主持方丈成了商人有了董事长的头衔,成为商业运作的高人。在以斋饭为特色的酒店里,由寺内僧人亲自掌勺以保证饭菜的原汁原味绝对正宗。那些素食材料在僧人手下化腐朽为神奇,味道与猪肉、鸡肉、鱼肉堪称神似,足以以假乱真。这真是不禁要令人匪夷所思:和尚们究竟花了多大的工夫研究这些菜肴?不知道他们的公案水平也如此精妙得鬼斧神工而得其造化?如此神似的造诣绝非一日之功,由此足以见得吃素食的和尚们,把握荤腥要义的高超以及对荤腥充满了怎样的向往且又怎样垂涎欲滴!我断断不相信这里的庙寺里面有能任何的禅意可言,可怜枉负了香客们年年的香火钱!
再说外滩上的女人们,我粗略统计了一下,平均每两个电线杆子间的距离就可以发现六至十二个靓丽的时尚女子,那简直不是一个一个地数,而是可以十二个十二个成打成打地数。坐在威斯汀酒吧里,不是我刻意要来,而是见白领女士必须在有英文名字的场所。女士复旦毕业,留美硕士,美貌、高学历、高薪。虽没有显赫的家世,但充斥着贵族情结,使她眼高于顶。如果你没有家世,必须财力雄厚,或至少任职于名列世界五百强的跨国公司,每年两次出国渡假,像在购物中心一样津津有味地观光巴黎的艺术展览,到加拉加斯的天堂海湾,躺在细软的沙滩上晾晒心情。讲话当然不能全是平舌音的国语,她风雅到可以听纯英文版达里奥·福的名剧《女人的最后一天》,同时还要有个像她一样具有法文风味的英国名字,听起来很像某种高贵香水的品牌。她如同一个精美的高档商品,很有品位地摆成一个优雅的姿势,随时都可以沽出一个好的价钱。否则,那么很抱歉———Excuse me。我听见一个纯正诗人多年以前低声的微叹:你已经改名叫玛丽,教我如何送你菩萨蛮?
其实,曾经过去的漫长岁月里,有过忠臣列队,节士万千。一诺千金,而不是千斤才换得一诺,还是虚假的一诺。男人不屑荣华,“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甚至仅为一知己者就赴汤蹈火,慨然赴死。男人们喝酒,“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喝得一醉方休。那是真醉,痛痛快快,淋淋漓漓。醉成钟鼓馔玉不足惜,王侯将相不为贵,大彻大悟,干干净净!女人不慕富贵,只缘悦己者而红颜如花。即使红尘青楼,手执红牙板低眉浅唱,也不惜为“节义”二字,拼将身家性命撞得血溅一片桃花。在她们当中,有些人生前活得很贱,死得却矜持而高贵,化做中国人文天空上最妩媚绮丽的一抹。外滩上漂亮的女人也是实在很多,中国明末只有四大美人,其中“陈圆圆以资质胜,柳如是以才情胜,李香君以节气胜,董小婉则以温柔贤淑见长。”那么,外滩上如云的漂亮女人们呢?漂亮的女人实在多,而美人鲜矣!美人是香草秋兰那样的女人。
———时代真是实实在在地变化了。上海滩陆离的浮光掠影,在映射烛火的灿烂银亮器皿上映射出一种布景式的奢华,令纸醉而金迷。也许,一代人要做与前一代人不相同的事情。但是,刻在骨头上的仍该是龙华的碧血桃花吧。如同在广州,虽则说“到广州不来天河等于没到广州;到天河没去中信广场等于没来天河。”但耸立在心上的该不是八十八层的高楼,而是珠江另一边江畔低矮的旧式学校———黄浦军校吧。即使军校已经世故人非,人去屋空,但仍然在人心底里激荡起风云年代的昂扬与豪迈;即使龙华是陵是墓,但埋在里面的依然是冰雪一样纯净的理想与信仰。上溯到二千三百年那个披散头发头戴高冠愚顽不冥的男人,站在汨汨江水旁,望着对面山麓红成一片凄艳的枫叶,九章九歌地苦苦发痴,天地四方,东西南北,无怨无悔地招魂: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长人千仞,唯魂是索些。
此皆甘人,归来归来!
归来归来!不可以久淫些。
归来归来!不可以久些。
春兰兮秋菊,
长无绝兮终古……
这才是真正的一幕悲剧。只是历史从来总是要有一些悲剧作为内容,才会有几分沉重、几分庄重,才像是部史籍的样子。否则,通篇都是喜剧,未免就显得滑稽了,有失大雅了。
站在大上海的外白渡桥上,我身边有许多的人事与风景。苏州河在平缓地绝不纯净地流淌着,也许历史本来就像河水一样流动善于变化,同时还有着一种难以琢磨的诡秘。河面上空,遥遥三两只风筝牵着很长很长的线,都是很普通很普通……
李小虎:著有小说、散文等,现居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