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几件农具

2004-04-29 00:44:03周应合
延河 2004年2期
关键词:麦客锄头镰刀

锄头

我是一个农民,我将一生垂成锄头的样子,膜拜土地。

手握一把锄头才知道做农民是件多么神圣的事情。面对田地里的禾苗和杂草,我想除去多余的禾苗和不必要的杂草,这些巨大的举措都在我的手中。这时候,锄头和宝剑都有着同样的用途和品格,一个农民和一个将军同样威震四海。让一个将军在田地里走走,看看那些杂草就会想起自己手中的宝剑,让一个农民站在点将台上,看看成百上千的军队,就会想起自己手中的锄头。

我是一个四十岁的农民,与土地和锄头有三十年的交情。一双手握惯了锄把,已经失去了手本身的丰满与弹性,每一次伸展都显得相当困难。我有事无事总爱到田地里走走。如果到田地里走走不扛锄头,我就觉得心慌,惟恐蔓延的杂草把我淹没,一条窜动的蛇使我束手无策。有时将锄头忘到地里,几天不去取,去到地里取锄头时,发现地里的杂草并没有疯长。看看一把宝剑,就会使人心里减少邪念的产生,看看一把锄头,杂草也少了野心,如果你是农民总有这个经验。

面对一把锄头,我的心里就充满了温暖,嘹亮起眷恋而缠绵的歌谣:哥哥哪今年十七八,握了十二年的锄头把,家里白墙红椽和青瓦,心里头只有你再没啥。这是我望着山对面锄草的穿红衣服的女子唱的山歌,就是这支山歌,我才把这个穿红衣服的邻村的女娃变成我的媳妇的。从此,我与这红衣女子一起间苗锄草。每当想起她上化肥,我壅苗的时光,我就心情澎湃,一幅幅田园水墨画就是我与她创作的。如果你是个摄影师多好呀,我扛锄头,她抱儿子,这么,你把一张锄头的一生的含义全拍下来了。

现在,我把锄头挂在我家的墙上,到外面打工去了。庄稼减价,务地划不来,握锄头也划不来,这是没办法的事。父亲说挂在墙上的锄头在铮铮鸣叫时,保准我一定回家来,他说他不知道,但锄头早就知道我要回来了。这是感应,感应就是一事物与另一事物的对应关系。到城里我看到一片铁,就想起陪了我二十多年的锄头,这就是感应;每想我的锄头,我就急着回家,信念发送到老家,锄头事先接收了,就鸣响,这亦是感应。自然界任何有密切联系的事物间都有种感应关系。

从一把锄头出发,然后回归成一把锄头是我的命运。

镰刀

放下锄头,便拿起镰刀,麦子就哗啦一下黄了。入伏之后,镰刀变得异常烫手,在磨刀石上呼呼鸣叫,呼唤着水的滋润。

一把镰刀在麦浪中游动,多像一只鱼在大海中游动。一把把镰刀收割的是麦浪深层次的文化,比如,一粒麦子与农耕史的关系;比如,一只鱼与世纪冰川的关系。我作为农民,只知道镰刀是我加长的胳膊,锋利的牙齿,是身体里长出的一个器官。它常常长在我的背上,它的把柄从我的衣领里伸出来,高过我的头顶,很像一个永不收回的手势。于是,你去陕西赶麦场时,走在城市的大街上,城里人一眼就认出你是个麦客,一个农耕文化的缩影,像一粒麦子在他们眼前晃动。

我渴望的是一年一度地去陕西赶麦场。去一次陕西十多天,家里的零用钱有了,化肥有了,儿子的学费有了。我的祖辈是麦客,父辈是麦客,我的奶奶是陕西扶风人,是爷爷年轻时,去陕西赶麦场时引来的。于是我家与陕西成了亲戚,收麦时我就去陕西串亲访友。没有礼物,只有手中一把锃亮的镰刀,去给舅舅家帮忙收麦。给大舅割二天,给二舅割三天,给三舅割二天,然后与同伴一起到处赶场。每当夜晚,我躺在陕西某个县城的水泥地板上睡觉时,看到身旁自己的一弯锃亮的镰刀,心想它多像家乡的一弯月亮,使我顿生了思乡的念头。

麦子追赶着季节流浪,镰刀追赶着麦子流浪。一把镰刀多像一只飞动的候鸟,让我望尘莫及。它翻动着翅膀,鸣叫着,穿越记忆和时空,无休无止地飞翔在陕甘大道上,飞翔在农耕文化的天空里。

但它飞翔在2003年这个时间的支点上,再也飞不动了。当啷一声从天空掉下来,是废铁一片。我把它带回家中挂在墙上,但它仍做着飞翔的姿势,很像一只不死的鸟,死死咬着农耕文化的衣襟不放。

陕西八百里秦川,轰隆隆的收割机铺天盖地,它们的牙齿巨大而锋利,三四天时间八百里秦川的麦子被割得不剩一苗,我手中的镰刀不行啊,成百上千的麦客不行啊!麦客下岗了,镰刀下岗了,这是市场竞争规律,谁也没办法的事。

但我与陕西舅爷家的关系越来越密切了。现在舅舅已买了收割机,割完陕西的麦子后,经我联系把收割机开到我们甘肃来了,我给他当副手,他与我都赚了一笔钱哩。

一看到牛我就想起犁,如果牛走在城市的大街上,我亦能够看到牛的屁股后面跟着一把犁。这不是错觉,而是暗喻。(农民有自己的思维方式,有自己的联想、比喻、排比等修辞手法。)

我是农民,必然对犁特别的熟悉,犁是由铧、犁把、犁辕、犁键、杀草板等组成。别看犁的构造很简单,但缺一不可,如果缺少铧,这就如人缺少思考,不懂世务。一把犁的样子多像我们匍匐爬动的样子,我们总被前面一头牛样的哲理、信念、志向等东西拉动着,在岁月的层面划出犁沟一样的道道,这些道道中长出庄稼、儿女、人生等东西。

让我最为感动的是扛着一把真实的犁,吆着一头真实的牛(现在许多东西缺乏真实)去犁地。看犁头怎样温柔地进入土地,看土地怎样快活地打开自己,看土地真实的肤色温润如玉,再看犁头翻过的土地怎样幸福地彼此起伏,再看牛、人、犁怎样如兄弟一般融洽合作的。看得我一高兴,就喊出一段山歌,对面犁地的人也就应和起来,淡紫而轻盈的歌声如黄鹂鸟飞遍了沟沟岔岔,使我的劳动异常温馨,把我带到祖先的时代。我敬佩我们的祖先真聪明,发明了简单而实用的犁,这犁能养活人啊!巨大的天空,广袤的土地,无数的村庄以及我们现代的城市的高楼和大厦,都负压在一只犁上,不敢相信我手中的犁仍从从容容一个来回一个来回,丝纹不乱地犁着它的地。

犁地的时候,老婆将饭提到地里,我吃饭时首先舀一勺汤浇奠在铧犁上,这是我的父亲教给我的。父亲说传说中有个造犁的神,制造了犁让土地大规模地耕种了,人们的生活有了保障,人们为了纪念他,于是在地里吃每顿饭时首先给犁奠上一勺汤以做纪念。

现在我已经犁坏了二十片铧,我把这二十片铧保存起来,那是我这些年来的成绩,记载着我的功与过,这就如一支支秃笔记载一个学者的功过一样。明亮消瘦的铧犁映照着我的影子,它太锋利了,把一个鲜活的少年,一个浪漫的青年打磨得步履蹒跚,苍老不堪了。

但是,我一点也不敢马虎,扶犁的手不敢丝毫松动,稍有松动,油粮涨价的新闻就在报纸电视中,频繁闪现。高楼中的人就会急慌,甚至要饿肚子。为了自己也为了这些,我咬紧牙关挺着,希望儿子快快长大,换换我扶犁麻木的手。

周应合,就职甘肃天水某报社,有各类文体作品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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