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竹
二黄骑着摩托车从果汁厂返回。二黄的摩托车手把上挂着一个黑色的老板包,这个包一般老板是提在右手上或夹在左胳肢窝的,二黄由于骑摩托车,就挂在了车手把上。二黄在果汁厂结了半年多交落果伤果的钱,总共结了九千八百八十元,其中有伍元的拾元的小票,一疙瘩钱便把个老板包塞得鼓鼓囊囊。落果伤果是果汁厂的原料,是没成熟便落在树下的青果。当果农们知道这个厂出的果汁全出口时,便都窃窃笑着说:让洋人驴日的喝去,这果子在咱这猪都不吃。
二黄当了五年的村长。二黄当村长时是苹果价正好时,也是国家新征收的林特产税最高的时候。二黄收税真有办法,他主要采取广播动员按时早交奖励的办法,他在广播上讲话,会从中央一直讲到省上、市上、县上、镇上,再讲到村上,从国家讲到集体,再讲到家,每次讲到最后,他都要说,农民种地纳粮,是天经地意的事,到哪个朝代都一样!由于他讲什么都有条有理,深入浅出。若有两天听不见广播响了,村民还会不习惯地说:二黄驴日的是病咧,咋不见动静呢!其次便是奖励,前十名总额可少交10%;前50名一户奖励一身衣服的高级布料;前100名每户奖一个热水瓶或铁锨什么的。这样,经他一煽,就煽起来了,一连几年,这个村纳税在镇上都得了奖,二黄的父亲便在人前自豪地说:你看我娃咋个相,你给我娃个镇长、县长,我娃拿脚都拨拉得了呢!村民听了后,当面也应和他说:也真把这高中生屈才了。可背过他则骂,谝你妈的×呢!看你娃这村长当得久?其实,村民这样骂自有这样骂的道理。由于税征得太顺了,二黄就私下给村民加格子,比如说,镇上每亩地收100元,他就加到120元。由于这个村子大,每年少说也要多收十万八万。这十万八万全由二黄支配,比如给征税干部发补贴,吃加班饭,给镇上县上领导送礼,还有他自己包括与他相好的和他的家门中的人不交或少交的资补等等。对此,村民当然心知肚明。特别是镇上那个名曰歌舞厅的开业以来,二黄三天两头光顾,见此,村民就不满了,愤慨了。几个村民就组织起来要清算他的账,包括村上的会计也参与了进去。这样,很快在村上传出风来,说二黄一料子税收仅吃饭的白条子就花了四万多元!村民联合将一份诉状递到镇上、县上法院和县纪检委。
县纪检委来人一查,果然三年时间,仅吃喝玩就花了集体十多万元,而且这些钱全是从村民头上多收的。办案人员很快查得事实后先让镇上撤了他的职,并将案子交到县上。县上很快将二黄拷去了。
二黄在县上被关了半年。经大黄多方打点,据说全部退赔了所有胡乱花了的十多万元,才将二黄开除党籍后放了回来。
二黄家在古道村的半山腰上。据说唐主李世民当年选陵址,就是从这儿进的山。当年农业学大寨时村民平整土地,还常常挖出秦砖汉瓦来。村子向北,是一条通往北六乡的惟一官道。路从村中间穿过,将村分在了路两边。北六乡在这村子以北,由于这儿昼夜温差大,官道两边的山前山后的山梁沟坡上,成为生产优质苹果的基地,那些做务苹果动手早的果农,用蛇皮袋背上钱去银行存款都已屡见不鲜了。由于古道村的村子比较大,便自然成了北六乡一个门户。每到苹果成熟的季节,站在古道村向北一望,鲜红如血的苹果挂满枝头,成了这儿的一景,前几年县政府决定在这儿每年举办一次苹果节,既观光又定购,加上文艺演出,把个古道村似乎变成了一个有古会的镇一般,加上全国各地的果商蜂涌而至,苹果节越办越大,使这个村子的名声大震。曾一度似乎让人觉得这北六乡的苹果不是北六乡生产的,而全是古道村生产的一般。古道村的许多村民,也就做起了苹果销售的生意,整个村子形成了以引客人多少,销苹果多少,来衡量一个人能力高低的标准。人多手稠,生意当然越做越不好做,大黄在做过一段引客销果的事后,听说外商在县城建了个果汁厂,需果量特大,要的全是落果次果伤果,便灵机一动,做起了收落果的生意。大黄先是租下了村上大路旁的打麦场,在打麦场一角盖起简易的房子,一边收果办公,一边开了个小小的餐馆,目的是给交果人的一条龙服务,即交果用餐都方便。后来生意越做越红火,便开了正式的食堂。二黄在镇上一串通很快将村上近二亩地面的场面以租用五十年的方式,合法划给兄长。至于租金多少,每年交多少,村人都不得而知了。不过,他们看见,大黄很快在这个场面地上盖起了二层楼房,下层营业开餐馆,上层住人办公。
自从二黄被开除党籍放回来后,由于退赔了十多万元,家庭经济紧张得似到了揭不开锅的地步。看着兄弟可怜,大黄安排二黄在另一个小村子办起了一个收落果的分点,对外说是给他收,对二黄却说你自己好好干,挣多挣少是你的,嘴里说是哥对你的扶持,心中却想的是对弟为他划场面地的回报。当时二黄整日钻在家里连门也不敢出,听了此话,感动得差点落下泪来。便撕下面皮一头栽进去。半年下来,竟然有了近万元的收入,高兴得二黄骑在摩托上,情不自禁地哼出几句流行歌曲来。
车到村口,二黄心中猛然闪出一句:好消息当先告诉兄长的话,便将车头一拐,直接停在大黄的门前。正是收果的高峰期,为了收果方便,大黄在二层楼房前又搭起了一个大大的凉棚,凉棚下摆开几张用餐的桌子,几位交果的果农正围在桌上吃拉面,筷头一挑一挑的,满嘴油圈地噗噜噗噜地吸着。
大黄正在二楼为交果的人结账,二黄一头撞进来,一声声哥唔叫着到了二楼,等结账的人走了,便将自己今日结回近一万元的事告知兄长,并说要好好谢大哥一次。大黄说都是自家兄弟,你缓过这一口气,我也就放心了!让他村里人看看,咱不当这个村长,照样把日子过好就行了。几句话说得二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儿,将一切的感谢的话便都揉进这泪水里,见此,大黄拍一把二黄的肩说:兄弟,好好干,咱把日子过好就行了,何必当那村长,出力不讨好!回家歇着去吧!说着话大黄送二黄下了楼。没到门口,大黄去给正忙着的厨师安排事儿,二黄自出门骑上摩托一溜风回了家。
二黄的女人正躺在床上打点滴。二黄一手提着老板包边走边说,你看我拿回啥来啦!二黄媳妇知他是领回钱来了。几个月的经济拮据使家庭生活已到很难维持的地步,当她脸上的皱纹还没有绽开时,二黄却啊地一声,惊惊地将一双塞进兜里的手停在兜里,愣在床前。她问咋咧?二黄失急慌忙地似要把皮包翻过来看一般。她明白肯定出事了,他却啥话也没说,提着个空包一头扑出门去。
他将领来的近万元全丢完了。
他记得很清楚,在厂子结账时,他将钱数了三遍才装进包里。塞进后拉上拉链,拉开又拉上,一连拉了三遍看拉好没有。出门时他双手拿着包抱在胸前,出门后给车头上挂时,又检查了一遍拉链和手提带,才挂在车头上。刚才他拉拉链时,拉链也是紧拉着。一路之上他车都没停,只在兄长门口停了车,难道问题出在兄长门前?他一路小跑来到大黄家。见他失急慌忙提着包返回,大黄问:咋咧?二黄说:哥,这钱!大黄说:钱咋?二黄说,钱全没啦!大黄大吃一惊上前一步问:你放在哪儿?二黄说,就在这包里!大黄说,你好好想想,看是不是忘在了厂里什么地方,这么多钱又不是一点儿!二黄说,没有,肯定没有,我只在这儿停了一下。大黄一听,脑门上即刻渗出一层汗来问,你把包刚才放在哪儿?二黄说,挂在车头上。大黄问:上楼时还挂车头上?二黄说:我急着给您报喜,忘了带!大黄说:你这人也真是,这么多钱你怎么可以挂在车头上人离开呢!二黄说,我忘啦!大黄稍一思索问:当时这儿有谁,二黄说,几个人正在吃面。大黄说:赶快问。正好那几个吃面的人吃完还在交苹果,大黄将他们喊过来,问他们看见什么没有,他们说啥也没看见。大黄说:老瓮还把鳖跑了!胆子倒不小,再不招我就报警呀!那三人明白了事情的真象后都惊出一身汗来说,确实啥也没看见呀!
钱到底到哪儿去了呢!
兄弟俩人盘查了在场的所有人,包括大黄的妻子、两个儿子。却还是没有丝毫的线索。
二黄似放了气的皮球一般。
大黄的心似浇了热油一般。
兄弟二人默坐了一阵,二黄说:哥,咋办?大黄说:你说咋办?二黄说:我有啥办法呢!大黄说:报警吧!二黄说就这么几个人,大黄说,那咋办!二黄没回话,又默坐了一会儿,丢下一句“老瓮真的把鳖跑咧”的话,蔫蔫地回家去。
这一句话,似砸进大黄心中一块石头一般。
二黄走后,大黄又把妻子儿子叫来,仔细查问了一番。大黄说,你们都仔细想想,弄不好二黄会怀疑咱们的!大黄的两个儿子便睁着一双牛眼说,他凭啥怀疑咱们,大黄说,钱丢在咱们家!大黄的女人一听就急了,她明白自己的老大自从没考上初中回家以后,不只学了个打麻将,还老爱和不三不四的一伙小青年来往,他们教育了多次,也不顶用,便无奈地放任了他。她便悄然地到儿子房内去搜。当她什么也没搜出时,回来对丈夫说:他大,你说咋办呀嘛?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呀!
大黄和二黄虽是一母所生,但大黄长得又高又大又粗又胖,二黄却长得倜傥风流,胖瘦合适不高不低;大黄吃蒸馍一手抓三个,三口一个,脖子一伸就下去了。二黄吃饭却总是细嚼慢咽,似乎不是吃饱而是品味一样;大黄两个胳肢窝夹两个四斗麦的袋子,如同没拿东西一般;二黄干啥活都怕弄脏了衣服,怕出力,又不下势;大黄说话总是高喉咙大嗓门粗声野气直来直去;二黄说话却是有板有眼不慌不忙。大黄办事热诚豁达说一不二;二黄话也说得不差,但心中老是打自己的小算盘。他们兄弟二人刚成人时,村上就有人窃窃相问,你知这两个娃如此大的差异咋回事嘛?听者觉出话问得蹊跷,有意问,说者就贴在听者的耳根压低声音说:本不是一个种呀!其实,此话不说村人也都明白。大黄的父亲是那种诚实本分的人;但其母亲却是一个好热闹的人。大黄的父亲长得比较瘦弱;大黄的母亲却是又胖又大。自从有了大黄之后,大黄的母亲就和村上一个教师好上了。大黄的父亲实在看不过就说了大黄的母亲几句,大黄的母亲便一句话到底说:我就是看不上你,咋?不行了离婚!为了儿子,大黄的父亲就将这口气忍了。接着有了二黄,村人都说二黄肯定是教师的儿子。大黄的母亲刚过四十,患一个紧病,一夜之间一命呜呼,才让这个家庭开始平静下来。早年丧母,父亲又是中年丧妻,大黄、二黄和父亲该是悲痛的,可他们都只流出几滴眼泪后,在心中说:这一下总算没人再指咱的脊背了!兄弟俩人长大成人后,尽管也听到了他们是一母两父的闲言,但关系却格外的亲和,这其间除过大黄的厚道和诚实,二黄的聪明和能干以外,主要的原因应该是他们兄弟能同时想到了“绝不能再让村人看笑话”这一句话。尽管二黄当村长栽了跤,大黄还是诚心诚意去帮弟弟。据说二黄的赔退款大黄少说也拿了一半,但这只是村人的议论。二黄回来后兄弟二人的患难相助,更让村人刮目相看了。
“你说咋办呢?”大黄妻子问想得如痴似呆的大黄。
“你说咋办呢?”大黄返问妻子。
夫妻俩人谁也没再说话。
二黄垂头丧气地边往回走边想:他先排除了兄长,他认为即就是将钱放在兄长面前,不该拿的不义之财他一分一文也不会拿;更何况,在他最困难时,他能够将自己的生意让给他,等于把自己饭碗里的饭分给他吃,怎么会做出这种卡人脖子的事呢!兄长刚才要报警,他差点都同意了,但又一想这件事让村人知了更不好,反对他的人肯定又会站出来幸灾乐祸;他就没表态。然而,此时他似乎有点悔了。自己这么多钱都让人拿走了,还顾什么面子呢!但他又一想,从刚才他兄弟俩审查那几个吃面人的情况,看他们萎萎缩缩的样儿,也不是做这种事的人。此时,他想起了大侄子,这可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联想到这些,他就越想越觉得是大侄子干的。回家,他将这一切,包括他的想法,一并报告了正在打点滴的妻子。他这人有个最大的毛病,一急就气,一气就迷糊,一迷糊似乎大脑就失去了思维,一失去思维便飘然地似在想什么,又似在什么也没想。
他正想得无奈,只见妻子闯进来拽他走,他睁眼一看,妻将一个木杆捆在背上,将打点滴的药瓶吊在杆上,一只手半抬着,一只手来拽他。他问:咋咧咋咧?她说:去找他们呀!他说,这阵不能找!她说:不找难道罢了不成!他说:说哪里话,你容我想一想。她说,钱都丢在他家了,还想啥呢!要钱去!他说:你说这话有啥根据?她说:我只知钱在他家丢了,必须从他家找出来!他说,你不能过急,让我想想。她说:你听我说,你不趁热打铁,等凉了就真没啦!他觉得妻这话也自有她的道理,欲给妻回话,妻一步跨出门说:你不去了我去,你害怕得罪人我不怕!他以为妻在逼他,坐着没动,其实他这阵确实没有个好办法。当他听见咣当一声闭头门的声时,明白妻已出了门,遂起身去追。这样,妻在前边走,简直如小跑一般,那药瓶在背上的杆上一晃一晃的;他在后边追,边追边喊,你等等,你等等呀!三追两追,追到了大黄家门前。
此时的二黄媳妇,已全然忘了自个还在打点滴的事,一屁股坐在地上,两只手在地上拍着哭着啕着说:哥唔,你把钱给我们吧,你挣了那么多钱,哪在乎这几个!你没看见我们可怜得没路了!她就这般如哭丧般连哭带啕。
二黄媳妇本就是那种没文化,又尖滑横蛮的人。她能因孩子和孩子打架找到人家家里去闹事;她会因地畔子的矛盾在人家门口骂得你关门不敢出。二黄当村长时,她在村街上走路如水上飘一般。
此时,二黄媳妇坐在地上又拍又打地哭嚎,她背着的药瓶不停地晃动着,交果的人和路边的行人觉得稀奇,都围上来看。二黄赶到拨开众人,要搀她起来,她已哭嚎得口吐白沫,背上的杆已倒向一边,针管里也成了血的倒流。二黄搀她,说啥也搀不起来,大黄一家已围上来。大黄媳妇说,快拔针,快拔针!在场的又没一人敢拔。大黄喊,快去叫医生,大黄的儿子一蹦一跳朝医疗站跑去。
血在不停地回流,药瓶内的药水全成了血红色,手背上已起了个大包,二黄媳妇牙关紧咬,脸色蜡黄。等到医生赶来,拔了针头,二黄媳妇已昏了过去。医生一边给做人工呼吸,一边安排找车给县上送。送到半路,二黄媳妇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医生要往回拉,二黄还是坚持送到医院。医生查看时,二黄让其他人都走开,问医生咋样?医生说:已故了。二黄说,请您给她插上氧气,就说还有一点气,让我把她拉回去,要么,她回去连村也进不了。医生明白,关中人殁在外是不能进村的,就答应了他。二黄将妻子才送回了家。
半天之内,钱没找到,又让弟妻丧了命,真是雪上加霜,大黄一家人心里慌乱成了一团麻。倒霉事也不能这样一个接一个呀!大黄心中怨,却又无奈地问妻子,咋办?妻说:还咋办的啥!赶紧给拿点钱,埋人要紧!大黄心想,妻也真是明白,眼下埋人是第一的,何况弟弟这阵手头连毛毛票票也没有呀!就说:行!你说给多少?妻说,埋个人五千足够了,大黄说:咱立马给送过去。妻子便去拿钱,大黄心中却想,这阵去送钱,弟会不会认为咱拿了他的九千多元?!这样一想,他又将妻喊过来说:这样咱不等于认错了!妻说,那你说咋办?大黄说,咱先过去看看再说,俩人便急急地赶到二黄家。
二黄门道支起一张床,将妻放在上边。二黄还不过十岁的一儿一女爬在母亲床前哭,二黄愣愣地坐在一旁。村上的许多人来了,尽管他们都记恨二黄,也都只同情地叹一声,不知咋样来帮他。
大黄坐到二黄身边,妻子上去劝两个小侄子。大黄沉痛地说:兄弟,咋办呀?二黄看了大黄一眼,没回话,但大黄发现弟的眼内并没有泪水。只是透出一种生冷的凉气。俩人没再说话。二黄心中想,这阵子,你还有脸来!当他产生这种想法时,他已认为:肯定是大侄子拿了他的钱。大黄心中想:总不能这样摆放着,又让村人看笑。便忍着等弟弟发话,他心中已做好了准备,弟不管咋说,他都能接受,因为弟已是家破人亡了呀!可他越是等,弟越是不开言。他原本就是个急性儿,看着好心的围上来的村人,他实在是忍不住了,脱口说:弟,我先拿五千元,咱埋人吧!弟白他一眼说:“你凭啥拿钱?停了一下,又说:就这样埋人!他已听出弟全然是要闹事的口气,只得似解释般对弟说:我们确实不知钱哪儿去了呀!二黄说,就那么个地方,还能是谁呢!?大黄心想,弟显然有所指了,便无奈地问:那你说是谁拿了?他显然是生气了。他不明白弟为啥能说出这样的话。他心中说我当时连楼都没下,难道是我不成!但嘴中却说:弟,事是会查清的,就是你不查我也要查的!要么,我成了啥人咧!让村人咋看呢!他显然也是带了气说。听此言,二黄变了脸说:哥,难道是我本没丢钱给你栽赃不成!难道人死了也是装着不成!见弟翻脸了,大黄站起身说:弟,咱总是亲兄弟,咱都别说这种话,你先想想,回头我再来。说着对妻一招手,俩人一前一后出了弟的家门。
大黄一走,二黄心中怨着说:咋,把钱拿咧,把人逼死了,还有理咧!便起身欲追上去,到了门口又收住了脚。
大黄边走边对妻说:看看看,多亏没拿钱!人家翻脸了。说着话,委屈之情,立马笼罩了他的心;立马将交果子的人赶走,停了餐馆的营业,给门上挂一个暂停收果的牌子,关了门,一头栽倒在床上。
不知过了多么时间,有人砸门,大黄心中一惊,只听见弟弟二黄在门外边砸门边说:哥,媳妇我不要了,给了你算了!她要找你,不是我让她来的,我管不住她;她去了,是她自找的,眼下我日子也没了,家也没了,我把人给你放下,我不活咧!二黄在门外嚎嚎啕啕说着,俩个儿子在他身后。大黄急忙将门打开,上前去一抱抱住兄弟说:弟,咱到家里说话,别这样,说着与妻子一起,将二黄和俩个侄子搀进门。
这一次,大黄啥话也没说,回房去拿出一沓没乱号码的百元大票说:弟,这是一万元,你先拿回去安排事,这是哥送你的!不够了再说,至于你丢的钱,咱回头再查,若真是我家谁偷了,哥十倍还你,你放心,哥说话算数!大黄说着,激动得泪水夺眶而出。
二黄也没回话,默然坐在那儿。
钱虽丢了,二黄心中明白,在哥哥面前,他是绝对吃不了亏的。至于妻子陡然亡故之事,说心里话,他是求之不得的呀!自从娶来这个女人,他从来就没爱过她。他认为她太粗、太蛮,原本就和自己这高中生不是一个档次的人。刚才哥哥过去,他也并不是不同意哥哥的意见。只是觉得这样接了钱,让村人咋说!哥走后,他真有点悔了,他又怕张口给哥要钱村人对他会有看法,便想出了这招,带着一双儿女来威胁大黄。当他看见哥哥一下子拿出一万元,心中便长出了一口气说:其实,她也是心脏病复发,搅到一块了,也是她命该到此,没办法呀!听着弟弟松了口气,大黄才放下一颗悬着的心。
亲自将弟弟送回家,张罗着为弟妻办丧事。
葬埋二黄媳妇的准备工作开始了;此时的二黄,全然如换了个人一般。他先用软皮管接自来水到大门外,将管口捏得如同喷泉一样向门墙上扫射。大房迎面全贴了白瓷。他边冲边对人说:妻要走了,将门上这灰尘冲走,让她干干净净出门。他在冲洗时,还不时停下用抹布擦,擦到每一个瓷砖闪闪地放光为止。接着,他组织来帮忙的人,将屋前屋后齐齐打扫了一遍。为妻子入殓后,将妻子的灵柩置放在进门的大厅里。正当他安排忙乎这一切时,一位姑娘进屋来,叫他一声黄哥,他即上前热情地说:枣花你咋知道的,不请自来了,好好好,我这儿正缺了主事的呢,你先喝口水。枣花要去其妻灵柩前上香,被他挡了说:心到了比啥都好!听他说话的口气和喜出望外的面容,全然不像在做丧事一般。再看这枣花秋日里加厚的超短的黑呢裙下露出的是弄不清穿袜还是没穿袜的肉色的修长的腿,高跟的黑皮鞋,开得已露出乳沟的上衣和满头卷发,全然是风情万种的样儿。二黄不让她上香,她也没再坚持,便被他带到里屋去。
这天午后,家门中人在一块商量安葬之事,分完工后,二黄将枣花叫到大伙当面说:我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朋友枣花,内里的事就全交她管吧!我已将钱交给她了,有啥事都由她安排。家门中人,特别是大黄一听,即惊得眼睁得如铜铃一般,又都不好当面说什么,等人散了,大黄说:兄弟,你媳妇刚闭上眼,你觉着这样做合适嘛!问话之前,大黄已知了这枣花就是兄弟从歌舞厅保出来的姑娘。二黄说,哥,这事就不用你操心了,有啥不合适的!大黄说,你就是要做这事,也该等送走了你媳妇后再说。二黄见兄长把话挑明了,就说:哥,我这样做了,我媳妇才会闭上眼的!要么,她会操心两个娃谁来管!大黄说:我没反对你这事,我是说你缓一缓不行嘛!要么,你让村人咋说呢!二黄说:你动不动村人咋说呢!村人可知我该咋办呢?我管他村人咋说呢!我这阵需要人,她就来了,你说这事有啥不好的!大黄说:好好好!兄弟,我说不过你,你看着办吧!大黄说完,将妻子和两个儿子一叫,出门回家去。
村人听说二黄媳妇还没埋呢,就将人引进了门,还是那种地方来的,不由得乍着舌惊惊讶讶地说:千古奇闻,千古奇闻呀!特别是听到大黄一家因此而离去,又听说昨天晚上帮忙的人还没走完时,二黄和枣花嘻嘻哈哈进房去睡觉的事,许多人便都不告而辞了。当然,也有在二黄当初任村长时,从二黄手上得到过好处的一些铁杆的人,硬是坚守着阵地。二黄媳妇的葬事总算没亮“白板”。
送葬之前,二黄亲自主持,为其妻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在致自己亲手写的悼词时,二黄一句一个妻呀妻呀的强装凄惨的叫声,他的一句连一句贤孝、贞惠、厚德、勤俭的赞词,他的悲痛欲绝的样儿,让村人不时地吸回阵阵的凉气,在心里说:这驴日的咋是个这货些!
大黄虽说走了,又心里放不下,干脆直接去地里为弟妻打墓。打墓的人手不够,大黄将俩个儿子也叫了来。送葬时,大黄一家人全都在坟地里等着,大黄媳妇前后经管着将弟媳下了葬,大黄抱着两个侄子,泪水无声地流着回了家。
安葬了二黄媳妇还不到一周,也就是头七未过,二黄便与枣花结了婚。二黄对村人说:结婚证先领了,我娃没人管,人先进门,回头找时间再待承大家。
大黄又去挡弟弟,他只要求弟弟等媳妇百日之后再办,要不村人骂先人呢!二黄说:我的娃谁管,放你屋里?大黄明白弟弟在将他的军,仍然坚持说:放我屋就放我屋,这一百天娃的事全不要你管!二黄一听没辙了,只得说,那咋行呢!你管了娃也管不了我呀!谁给我做饭呢!大黄听言涨红了脸说:兄弟,你真不要脸,我看咱们今后还是断了往来吧!二黄说,断了就断了,你有钱了嘛,你看不起你这穷弟弟了,说着又要胡搅蛮缠。大黄忙止住他说:兄弟,这事与这无关,你别说得这么难听,我走了!说完,急忙躲避般回家去。
此时,大黄竟然想起了村人常说的一句“早上走了个穿红的,晚上进来个穿绿的”的话,便长叹一声,落下几滴泪来。
埋葬二黄媳妇一周之后,大黄继续收他的苹果,开他的餐馆;二黄也开始收苹果,这一次他和枣花一起收。
事过两个多月,县公安局通知二黄去局里,二黄以为什么事又犯案了,心惊肉跳地赶到县上一问,原是因一个盗窃案破了供出了一个盗窃团伙,从凉棚下摩托车上偷走他九千多元的事,就是这一伙人干的,人家还说,从他领款开始就跟踪他了,只是到了他家门口,他自己给了人家绝好的机会,人家上去像拿自己的东西一样,把钱掏走跑了。
二黄领回了款。欲去兄长家说明事由,但在门口转了几圈,还是没进去。
使大黄万万没料到的是,接下来在收果中,二黄新娶的媳妇枣花竟全然体现出她的精明能干无情无义来,她将点设在了大黄的北边(上游),在大路口树起了一个醒目的大牌,又雇来两个小姐站在牌下,将北边山上下来的落果,伤果全挡了。当初二黄挡其说:他是我哥,我干这一行是他引进的,你不能这样,把他的客全挡完了!枣花却说,现在啥时代了,你还说这种话,有本事他再向上挪!将客户拉过去,二黄见拿她没办法,只得听之任之。
三个多月,也就是二黄亡妻的百日刚过,二黄在家隆重地举行了结婚仪式,据说这全然是枣花的主意。枣花说我和你都不容易,我自己更不容易,我要和别的女人一样,别人有的啥,我都要有。
结婚的先一天,二黄引着枣花,带着一双儿女,去亡妻坟上烧了纸。二黄在妻坟前泪然说:妻呀!我全是为了孩子呀,你看着应该高兴的!枣花说:姐姐,你放心,我会将你的孩子当我的亲生儿女待的!一双儿女听言,一头偎在枣花怀里,妈呀妈呀叫着,哭成了泪人儿,分不清是在叫坟里的妈还是叫身边的妈。
从坟地回来之后,二黄与枣花并肩来到大黄家。二黄走在后边,枣花走在前边,枣花手里拿着一疙瘩钱,见面就说,大哥,那个案子破了,拿你的钱也该还给你说着把双手捧上。大黄不接,她就放在桌上。二黄接着说,哥,当初全是我的不对,她要来,我没挡住,也应该是她命到此了!大黄说,这些就不必说了,你们请回吧!二黄说,哥唔,我们明日举行婚礼,专门来请你,长兄为父,你一定要过去。大黄说,你先走吧!二黄和枣花见他的态度依然没变,只得转身回家去。
大黄翌日还是没去。
二黄的婚礼却照常进行,他还请来当地最有名的自乐班,在家整整唱了一天戏。
石竹,男,省作协会员,1948年出生,著有小说集《清泉河》获咸阳市“五个一工程”优秀作品奖。长篇小说“天命”即将出版,创作小说、散文约一百五十万字。现就职《工人文化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