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茂胜
郭雷,1961年11月生于山东淄博。中国科学院院士、第三世界科学院院士。现任中国科学院系统科学研究所所长,研究员。
郭雷,从一个地地道道的农家子弟,到步入科学殿堂,屡屡获奖,成为最年轻的中国科学院院士之一……,四十多个春秋,历经了身份的变化、机遇的诱惑、竞争的洗礼;在人生旅途上始终伴随着拼搏的艰辛、失败的折磨、成功的欣慰。
距郭雷院士家乡不远,就是孔子的故里。孔子所言的"三十而立",并不是谁都能实现的,但是郭雷三十岁前后就因成就卓著而蜚声海内外。
难忘童年
郭雷的祖祖辈辈都是农民,爷爷不识字,父亲只读了六年小学,母亲的学历在全家是最高的--初等师范肄业。
他的启蒙老师是母亲,从四岁开始,母亲每天给学生上课时,总爱把他带到班上,让他在教室最后一排半玩耍半旁听。
他六岁入学,所有考试几乎都是满分,五年后,他以全年级第一的成绩考上了初中。
初中时他做过当文学家的梦。闲暇时,读了不少小说。他的作文几乎每次都被老师作为范文在课堂上朗读。他的数学作业也经常在同学之间传抄。
大凡农村长大的孩子,从小就要帮父母干些体力活,每当放假或星期天,他都要跟着大人们到生产队里去干活挣工分。从挑猪粪、造绿肥、割草到收庄稼、犁地、种地等各种农活,他都学会了。
幻想之舟载着他的童年迷茫地前行。幻想当作家时,曾在老师指点下,将写成的短篇小说投往当地的《淄博日报》;幻想当诗人时,也学着写过几本自我欣赏的诗和词;幻想当武术家时,竟也买了棍棒和大刀;幻想当运动员时,曾与人在乡间小路上赛跑而左臂骨折……
求学济南
高中毕业后,正当郭雷跃跃欲试而又不知所往的时候,1978年传来了全国恢复高考的喜讯。他仿效古人"头悬梁,锥刺股",昼夜复习功课,最终考取了山东大学自动控制专业。
当时选中"自动控制"纯凭"感觉"。自动控制对现代社会有广泛的影响,不过当时他想得更多的还是用自动控制使人坐在家里一按电钮,农田里的水泵就能自动浇水,也能自动监视农田灌溉状况。
1978年金秋,他跨进了山东大学校门。
作为来自农村的新生,一开始郭雷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从第二学期开始,他在考试中常常夺冠。大学毕业时,他的总成绩为全班第一。
学校给的助学金刚够吃饭用,其它费用都靠父母供给。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放假回家,母亲总要扯上几尺布,把别离后珍藏许久的爱及嘱托缝进新衣;开学时,父亲总要塞给他全家想尽办法节省的20元钱,供他零花。每当这时,母亲就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哽咽着提醒他到了学校后立即往家写信。
大学一年级时,他知道了香蕉为何物;大二时,他有了属于自己的暖水瓶,那是济南的一个远亲送的;大三时,他第一次穿上了皮鞋,那是母亲用积攒了整整一年的奖金买的;大学四年级时,他第一次戴上了"泰山牌"手表,那是当时能买到的最便宜的表。对于这些,他感到非常满足,同时又因用全家省吃俭用余下的钱来"装备"自己而深感内疚和不安。
大学四年,遨游在知识的海洋里,他掌握了多门基础数学理论,学到了必要的自动控制知识,锻炼了用哲学思想辩证地分析问题的能力。如果说农村艰苦的生活是他的第一笔财富,那么大学严格的数学训练就是他的第二笔财富。
大学毕业了,他也面临着人生抉择:是工作,还是继续求学?这时的郭雷已深深爱上了控制理论,渴望进一步探究其奥秘,希望报考研究生继续深造。然而,求学的新门槛在哪里?在这关键时刻,山东大学控制论教研室的老师们经开会讨论,一致建议他报考中国科学院系统科学所,因为那里有国内一流的控制理论导师。郭雷接受了老师们的建议,通过激烈竞争,考取了研究生。
初涉科坛
郭雷进京读研来研究所报到时,正赶上导师准备出国。老师行前与他面谈一次后就飞往加拿大了。他按导师的嘱咐,在玉泉路研究生院以优异成绩通过了各门课程的考试,并利用寒暑假自学了几本厚厚的英文专著。想到即将开始的研究工作,他信心十足,踌躇满志。
导师回国,带回了和一位外国教授合作的研究成果,并向他布置了第一个研究任务。这个表面看起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完成的工作,却使他"遭受"了科研生涯中的一次永生难忘的挫折。
接到任务后,他兴冲冲回到研究生院,立即投入工作。年轻气盛的郭雷想法很简单:尽快解决问题向导师汇报,以证明自己的研究实力,获得周围人的承认!
那时在西郊的研究生院离中关村较远,一个月也难得见上导师一面,甚至找人讨论问题都困难。他每天不是一头扎进图书馆里查阅资料,就是在宿舍埋头演算和论证。一个月过去了,毫无进展;又一个月过去了,仍无进展……他开始坐卧不宁了。放弃吧?已经耗费了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实在可惜;坚持吧?似乎山穷水尽,希望渺茫。曾有几次误以为问题解决了,兴奋得手舞足蹈,然而冷静下来一检查,又出了错,懊恼得捶胸顿足。
还是马克思说得对,在科学上没有平坦大路可走。此时的郭雷真好比攀登一座陡峭无比的雪山,眼看到达山颠了,谁知一失足又滑至谷底!从小养成的好胜心、自尊心和自信心驱使他虽一次次失败仍一次次不屈地站起来,继续攀登。
两个多月后,他沮丧地发现,原先想象中的结果竟是错误的!这就是大学生做练习题和研究生做课题的区别,前者的结果肯定是对的,后者的结果可能是错的。当他亲自体验了这一简单道理后,无情的自然规律却使身体受到很大损伤。
发现问题后,经过几番思考,顾不上征得导师同意,他就"私自"放弃了原题目,去研究一个"自认为"更有意义的问题。于是新一轮艰苦的鏖战开始了。
一个月后,他出乎意料地发现了随机梯度算法收敛的充分必要条件,并给出了严格证明。在此基础上,又乘胜追击,通过摒弃传统的连续插值方法,而直接研究随机矩阵的无穷乘积,首次证明了非"持续激励"情形下,随机梯度算法的收敛性。这样,竟然对原有的结果做出了实质性改进!方法的新颖性和结果的深刻性得到导师和国内外同行的赞赏,并对以后的工作产生了举足轻重的影响。
科研生涯中迈出了关键的第一步!他在日记中写下了研究工作的感悟:(1)要有独立的想法和独到的见解,既异想天开又脚踏实地;(2)去证明别人想象中的结论,即使成功了也不会引起太大的轰动,除非那是一个公开的难题;(3)担心的不是我们的才能,而是怎样合理利用才能。恰当利用,就会使才能充分发挥,甚至超常发挥;(4)命运和前途皆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应自己造就自己。那时,他刚过22岁。
半年后,他通过了硕士论文答辩。当时,正值出国潮初起,昔日的同学纷纷联系出国了,他犹豫了。他也向往到国外读博士学位,也想看看西方世界到底是什么样。是去是留?这又是人生的一次重要选择。由于在国内的研究已上路,并且有导师的诚恳挽留。于是,他选择了走"土博士"之路。
在以后两年里,他常常每天晚上12点以后才离开研究所的办公室;有好几个假期,他放弃了回家探亲的机会,甚至爱人在外地生小孩也没能在她身边,当时他惟一想的就是多做出些研究成果。
在这期间,他完成了近20篇论文,全部以英文发表在国内外核心学术刊物上。他与导师合作的科研项目"动态系统的辨识与适应控制"获得1987年国家自然科学三等奖。1987年,国际《自动化》刊物发表了一篇关于1984-1986年国际控制理论重要进展的报告,其中提到了他们在这期间的一项研究成果。这是当时所有被选入的结果中惟一一项完全由中国人在大陆做出的。
首次出国
1987年5月29日,他第一次登上出国的飞机,飞往澳大利亚风光旖旎的首都堪培拉。由于读博士期间,有若干篇英文文章发表在国际权威刊物上,在导师的推荐下,澳大利亚国立大学和另一所大学同时提供一切资助,邀请他去做博士后研究。他选择了国立大学,期限两年。据说当时有十多位国外的"洋博士"和他竞争此职位,学校最后还是惟独选中了他这个中国毕业的"土博士"。
为了省钱以便回国时能买些科研设备,他搬出了校方为他安排的公寓住进了学生宿舍。由于工作紧张,每天的饮食也很简单,常常一块三明治,一杯牛奶便是一顿饭。而且有时早饭顾不上吃,晚饭拖延到十点以后。甚至有时工作兴奋起来,一夜不吃也不睡。留学生们纷纷利用假期外出旅游观光,他却无心观赏异国风情,把自己关在实验室里。
在博士后期间,研究过程中每一步都充满了艰难险阻,为了证明哪怕是一个辅助引理,都不知要付出多少心血。有时真理的明珠近在咫尺,然而只因一步之差,就采摘不到,一切的努力得到的只是"副产品";有时疲劳极了,但是强烈的事业心和自尊心,不断地鞭策自己:坚持、坚持、再坚持。
两年的光阴和努力终于没有白费,他完成的十多篇论文全部发表在国际一流期刊上。其中最有代表性的论文有两篇:一篇是关于非平稳动态系统的阶数和参数同时估计的论文,发表在数理统计领域权威的《统计学年鉴》上。另一篇是关于非平稳时变系统的参数(或信号)递推估计的论文,发表于国际控制界影响最大的刊物《IEEE自动控制汇刊》上。该文创造性地解决了一般非平稳随机情形下,对系统内部不断变化的未知参数进行估计时的稳定性问题,这是那两年中创造性最大的一项工作。
目前,这篇论文在国际上已产生了较广泛的影响。该文首次引入的"条件激励"思想已成为一般时变随机系统参数估计研究方面常用的基本思想之一。在这篇关键文章基础上,经过几年努力,他系统地建立了一般时变参数跟踪算法的稳定性及性能分析理论,有关论文至今仍在国际上被同行不断引用。
在澳大利亚学习的两年,他拓宽了知识面,提高了学术鉴赏力,进一步磨炼了克服困难的意志,也打开了他的国际交流之门,结识了许多著名专家和学者。更重要的是,他的研究工作产生了关键飞跃,又达到了新的高度。这段经历,是他人生征途上的第三笔财富。
1988年7月,美国的一位著名同行教授到澳大利亚访问。真是相识无须曾相逢,一见面,他就拍着郭雷的肩膀风趣地说:"我早就认识你了,当然是在学术刊物上"。他接着说:"这里的工作完成后,我邀请你到美国去,怎么样?"这突如其来的问题竟把郭雷给问住了,因为在这之前他一直计算着回国的时间。何去何从?他想了许多……
几个月前,研究所的领导在来信中告诉他,所里已在考虑解决夫妻两地分居问题,人事处已着手他爱人调北京之事。回国后的住房,中科院也已开始安排。这使他非常感动。他想国家是多么盼望海外游子学成回去,现在,国内人才断层问题日益突出,国家派他们出国的目的,决不希望他们永远滞留国外……
想到这些,他诚恳地对这位教授说:"谢谢您的邀请,这里结束后,我要回中国,以后有机会再去美国访问您。"
扎根祖国
1989年6月初,郭雷按预定计划完成博士后工作回国了。也许当时回国者很少的缘故,他回国的消息曾被国内许多报刊刊登。关切地向他提出了各种各样的问题:"别人都拼命出国,你却回国,图的是什么?""工作和生活条件能满意吗?"
的确,这些疑问不无道理。刚回国时,在工作和生活上确实遇到了许多实际困难。首先是办公室,六位研究人员挤在一间小屋子里办公,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里无处安置计算机。
其次是住房困难。当时科学院特批的房子尚在建造中,他们一家只好临时住在研究所的招待所里。
生活上的困难就更多了。由于系统所没有食堂,所里借给他一个煤油炉。每天用它做饭时,先要在外面点火冒烟,然后端进屋里做饭,最后再端出去散发煤油味。每到这时,一家人只好到外面小饭馆去吃。这种状况两年后才得到改善。
回国后,他的研究工作不断取得新成果。特别是刚回国时全家住在招待所的那段日子里,他趴在仅有的一个床头柜上竟解决了最小二乘自校正调节器的稳定性这一国际控制界20年来悬而未决的难题。
1990年和1992年他分别被科学院特批为副研究员和正研究员。1990年获中国科协第二届青年科技奖,1991年获中科院青年科学家一等奖,并被国务院学位委员会授予"做出突出贡献的中国博士学位获得者"荣誉称号。所有这一切激励着他做出更多更好的科研成果。
归国后,他几乎每年都被邀请在国外召开的国际学术会议上作学术报告。1990年底,美国工业与应用数学会(SIAM)的期刊《控制与优化杂志》的主编来信邀请他担任该刊物的副主编。这是一份控制理论的国际权威刊物,他是被选入该刊编委会的第一位中国人,当时只有29岁。
坚强后盾
郭雷的夫人朱少华以她山东女性的勤劳、纯朴和坚韧,应对着郭雷出国后和调来北京时生活的各种困难,陪伴着郭雷体验登攀的艰辛和成功的喜悦。
科学家没有上下班的界限,24小时里有空就思考问题。这就决定了科学家的夫人要比别人付出得多。多年来就是一些力气活,朱少华也不奢望郭雷帮忙,都是自己往楼上扛,她知道郭雷是在为重要的科学问题刻苦攻关,她甘愿为此默默奉献。
她把郭雷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出差、出国都是她准备行装,各项"装备"都要到位。她平时把衣物归类码放得规规矩矩,郭雷却常常急不择衣,时常沉浸在科学海洋里的郭雷,真是达到废寝忘食的程度。一天早上朱少华把牛奶、面包、香肠和小菜都已备好,郭雷接到所里有急事的电话,"我马上到食堂喝碗粥就过去"。"你这不是诋毁我的形象吗?好像我没给您做早饭。"夫人疼爱地嗔怪饿着肚子出门的丈夫。朱少华说:"郭雷真的是透支健康。体检有的指标也高上来了,光说要注意、注意,但是总也做不到。"
知足常乐的朱少华说:"郭雷的自主、自尊、自立的观念很强,回来是为自己祖国做事,为国家做贡献,所以我全力支持他的事业,家里小事就不指望他了。"
转眼之间,有些经历已过去十多年了。郭雷院士说:"回顾自己年轻时走过的路,我常以自己在农村成长的'土出身'而感幸运,以自己是国内培养的'土博士'而感自豪。特别使我感到欣慰的是,十多年来,国内的科研条件支撑着我在国际学术前沿不断攀登新高峰,几项最有代表性的研究工作都是在国内完成的。我无怨无悔。"
宁静致远
在当今急功近利和浮躁行为较为普遍的环境里,郭雷始终保持淡泊的操守和宁静的心态。
有人把搞科学研究的人分为三类,一类为个人生存;一类为个人兴趣。第一类人难免急功近利,或片面追求论文数量,第二类人往往会因为小有成果而陶醉。这两种人都容易被外界影响所左右。
惟有第三类科学家最可贵,为追求科学真理,他们不受名利的羁绊,不为物质利益动容,不受外部环境干扰,矢志不渝地做学问,坚持理性的追求,甚至不惜为科学而献身。
致力于系统科学的郭雷院士,就是第三类科学家。他有缜密的思维、辩证的独特视角、自甘寂寞的恬淡追求和志存高远的价值取向。
他认为,大凡真正做学问并想有大成就者,必须有独到的创新思维和耐得住寂寞的精神。行为躁动成分多了,冷静思考就必然少了。因此,他坚决推掉了许多应酬和国内外著名学术刊物和机构的兼职邀请。他几年前就立了一条规矩:凡是宣传他个人的采访一律谢绝。
郭雷院士与自己的博士生导师陈翰馥院士已有20多年的交往,陈院士告诉记者:"郭雷搞学术非常执著,从不一心二用,他出手的东西严谨,精益求精,这样的年龄段又是这样高水平的人,国内外都不多见。"郭雷院士最后告诉记者:"作为一名科学工作者,我追求的是做出大学问而绝不是做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