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学与全球化时代

2004-04-29 00:44肖向东
决策与信息 2004年2期
关键词:儒学儒家民族

肖向东

20世纪以来,在对待传统文化态度上,杜维明先生关于复兴儒学的提法以及由此引发的对儒家文化的再认识的思潮是颇为引人注目的。"五四"以来,儒家学说虽不断遭到现代文化人的批判乃至否定,但随着现代文明在其演进中所遭遇的诸多困难以及出现被文化学者称之的"人类的困境",尤其是现代生活中出现的种种流弊,人们愈来愈清醒地认识到,盲目废除传统与丢弃以儒家文化为代表的民族文化,不仅使现代中国人在精神上失去了依身的家园,而且造成了当下文化失语的悖论现象。

本文立论,即着眼于传统儒学与文化人格在构建21世纪中国民族精神中的现实意义与价值作用,试图在新的文化视野与语境下,探寻儒学原典与新的人文精神的契合点,进而为构建当代中国民族精神寻求一条文化途径。

当代多元文化格局为传统儒学生存与发展提供了新的文化环境与价值尺度

儒学作为东方传统文化,在中华文明史上,的确曾久居文化之巅,放射过璀璨的光芒。但"五四"以后,在构建现代文化的百年历程中,儒学却几度沉浮,频遭批判与否定,不仅失去了正宗文化的历史地位,而且褪去了数千年来历代鸿儒为之涂抹的文化光泽。儒学在20世纪的几次沉浮,从价值角度反映了现代中国人的精神分野。尊儒或批儒,几乎成了衡量现代中国人新、旧思想的标准与尺度。这种以"一把标尺"判断是非的形而上的作法所导致的文化思想的混乱是不言而喻的。

现代西方著名的哲学家、人类文化哲学学者卡西尔曾说:"只有已经构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的'人类文化哲学体系',才足以真正展示人性的广度和深度,才是一种真正的、唯一的'哲学人类学'"。按照卡西尔的学说,传统儒学作为东方文化的代表,理应成为"人类文化哲学体系"这一"有机的整体"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文化,是人类创造的共同的符号,既然人类在走向完善的历史进程中有着共同的生命形式,自然就有相通的生命体验和共同的生活经验,正如著名的中西比较文化学者乐黛云指出的:"尽管人类千差万别,但从客观上看,总会有构成'人类'这一概念的许多共同之处。"以此重新审视、打量传统儒学,我们理应从人类学与当今全球化语境这样一个多元化的文化格局中观照儒学的主导价值,拒绝价值上的独断论,使传统儒学在新的文化环境下演绎出新的生命。

诚然,传统儒学走到21世纪,既无法全面倡明先秦时期的儒家人伦,也不能单享汉代"独尊儒术"的殊荣,更难能再现"宋明理学"的辉煌。在文化转型期,人们对传统往往持两种态度:一种是钟情留恋传统,对传统的一切抱有极大兴趣,遇事习惯于向古人寻求标准,到历史长河里搜寻根源,视经典古籍为金科玉律;另一种则恰恰相反,把传统看得一无是处,且将传统与愚昧、无知、落后、僵化划等号,认为传统是今天前进的障碍,只有放弃传统,才有进步的可能与希望。20世纪以来,对待儒学,不外乎也是这两种基本态度。但前一种态度易导致复古主义,后一种态度则是虚无主义。二者均不可取。毛泽东同志告诉我们:"我们是马克思主义的历史主义者,我们不应当割断历史,从孔夫子到孙中山,我们应当给以总结,承继这一份珍贵的遗产。这对于指导当前的伟大的革命运动,是有重要的帮助的。"这里,不割断历史与总结、承继遗产,事实上表明了对复古主义与虚无主义的双重否定。按照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原则,对待历史文化遗产,我们理应历史地科学地衡定其理论品质与文化价值,既看到它在当时历史文化环境下存在的合理性,又要看到它演变更新、与时俱进的价值取向。当前,经济全球化带来的世界政治的多极化与文化的多元化,事实上,再一次为儒学在新世纪的"复苏"与"更生"带来了时机。当代多元文化格局,不仅为传统儒学预设了文化空间,而且为其生存与发展提供了新的文化环境与评价尺度。那种20世纪曾一度风行的"非此即彼"的思维运演方式,在全球化语境和多元文化并存的格局中已被多维度的思考与审理所代之,我们的讨论,也正是因为将命题置放在东、西文化互动,古、今文化对比这样一个纵横交织的文化图景中,才使之显得更为具有意义。

儒家人文精神与构建现代中国民族精神的契合点与价值原则

卡西尔说:"人的本质不依赖于外部的环境,而只依赖于人给予他自身的价值。财富、地位、社会差别、甚至健康和智慧的天资--所有这些都成了无关紧要的,唯一要紧的就是灵魂的意向、灵魂的内在态度;这种内在本性是不容扰乱的。"以此推之,一个民族,应以精神的建立为价值原则,精神是一个民族的灵魂,是该民族内在的本性。而所谓民族精神,乃是一个民族在长期的历史演进中所形成的独特、稳固、持久而强烈的民族意识与精神品格。它是一个民族赖以生存和发展的精神支撑和思想动力。民族精神虽然随着时代的变迁、历史的发展,其内容将不断更新,内涵愈益丰富,但其精髓和内核却不会变异并葆有一种永恒的价值。

儒学,是中华原典文化的代表。作为元典文化,儒学和其它中华元典文本(如道、兵、医、农、艺等)一样,为中华文化的发扬光大提供了富矿性的文化资源,就儒家文化的价值原则和显学精神看,儒家人文精神与构建现代中国民族精神即表现出了多接点的一种文化契合。

一是传统儒学的价值取向与文化性格。传统儒学在构建其人文精神上,曾明确提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价值取向。修身为本,以德为政。表现出儒家一种积极进取的人生原则与价值目标。《大学》里说:"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故"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这里,"格物、致知、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由近及远,由己及人,由小到大,由个体到群体,构成了一种完整的修养方法,将个体的"己"的修炼和自身的人格发展与完善,同群体的精神的凝聚以及社会的发展与进步联为一体,此正如杜维明先生所说:"儒学是为己之学,……但是这个'己'不是孤立绝缘的个体,而是一个关系网络的中心点,从中心点来讲人的尊严,从关系网络来讲人的社会性、感通性和沟通性。"可见,儒家学说中的"个体"是相对于"群体"的一个存在。个体与群体不是对立与分离的,而是相互联系、彼此依存的。这与现代社会过分强调个性或注重自我肯定的自我中心主义有着明显不同。从培育民族精神来看,儒家这种从个体修养求得整体效应,从整体效应看待个体修养的辩证思想,是有利于天下道一风同、民族同心同德的集体主义思想的建构的。

二是传统儒学的家、国原则与民族情感。儒家学人大多以天下、国家为己任,怀抱经世之志,特具一种深沉的爱国情感。儒家的理想人格是"达则兼济天下",并以立德、立功、立言为"三不朽"事业,希望对国家、民族和社会有所作为。从一定意义上说,儒学所强调的这种精英思想与现世主义,作为一种人文精神,依然是现代社会向前运行的助力器。儒家所谓的"达",事实上有着极为宽广的涵义,它可以是"立德"立达,也可以是"立功"之达或"立言"之达。无论哪一种"达",又都以"济天下"为目的。这样,在儒家那里,又有机地将"个体"之"达"与"群体"之"治"统一在一起,将个性精神与民族精神完美地融为一体,从而建构起"群"的原则。而个人的情感与群体的民族精神的指归,即《礼记》所言:"和之者,天下之达道也。"由此可见,儒家的人格理想与人文精神与民族振兴、国家强盛是紧密相联的,个中蕴含着中国知识分子深沉的爱国情感与报国之心,发扬光大儒学这一传统文化思想,在当今,有利于培养爱国主义的民族精神,增强国家的凝聚力和向心力。

三是传统儒学的永恒观念与创新原则。儒学在"人"的完善问题上,强调一种生生不已、自强不息的奋斗精神,"生"的原则,事实上是一种"与时俱进"的创造性原则。中国哲学崇尚"生生之德",即以人的创造性精神匹配天地乾坤父母之大生广生之德,尽人能以弘大天性。《周易·系辞传》曰:"天地之大德曰生","生生之谓易"。所阐明的便是"生"与"变"的辩证关系。儒学之所以强调自强不息、生生不已的主体精神,就在于从社会发展的角度,看到了潜藏于人自身的内在的人格力量。"尊生",即尊重、发扬"人"特有的创造性的生命精神,全面发挥人的潜能与潜质。生生不已,方能与时俱进;自强不息,才能到达目标。这里,儒家显然从人的社会性与精神性的双重世界提升了"人"的力量。人是社会性的存在物,但人也是精神性的存在物,人同时属于这两个世界。从儒家的伦理学说看,虽然其十分注重人的社会性,即孔子所说的"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但社会性不可能是人生的最高价值和最终目的。因此,儒学最终还是将文化视点转向了超越生命的人的精神性的审视。此正如一位西方学人所说:"最高的善和价值不仅仅是生命,而是精神生命。""不是生命的数量,而是生命的质量。"儒家倡导生生不已、自强不息的奋斗精神,即着眼于"生命的质量",将生命置于"另外一个意义上的存在之中",希望其获得"更多的质"。这种对生命的精神理解,对于构建中华民族代代相承、奋发图强、不断进取的奋斗精神有着终极而永恒的文化价值。

四是传统儒学崇尚气节、正道直行的正人正己原则。儒家在"做人"上所尊崇的气节操守和道义担当,始终为中外学人所称道,所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孟子语),即阐释了儒家道德自我,修身处世,以良知作主宰的做人原则。在儒家看来,每个人都可以崇高地生活,都可以成为民族文化与民族精神的代表,成为"铁肩担道义"的"脊梁式"人物,"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而"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正身直行,众邪自息。如何正身?在儒家则有"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的原则,有"取义"、"成仁"的追求。在对待功利问题上,儒家又崇尚"义以为上"的价值观,强调"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反对私利之说。由此可见,儒家境界是一种道德境界和超道德的"天地境界"。它代表了中国哲学所讲求的人之所以为人之"道",此种精神境界和人格修养,在当今工业化、商品化造成的物欲横流、精神失落、灵魂无家可归的污蚀现实中,如一泓清流,给人带来一种"澄彻"与"明净"。与西方哲学重外在超越,以理性来追求价值之源不同,儒家哲学重内在超越,价值之源就在自己的心中,儒家精英文化思想所倡导的四端之心(仁、义、礼、智)、良知之心,事实上以早熟的文化智慧,化深奥的思想于具体的道德行为,将思辨理性转化为实践理性,使每一个个体都可通过自身的实践到达思想与理想的彼岸。

传统儒学在文化转型语境中的价值意义与科学定位

跨入21世纪,历史进入了一个带有全新意义的"全球化"时代。在全球意识日益强化而地域界限、国家观念、民族隔阂被逐渐打破并迈向沟通之际,人类在文化方面的公共经验在全球化语境中便成为一种通约话语。儒学作为中国哲学的代表学说,一方面固然因其文化生成的土壤以及人文环境的差异而自有其独特的思想内涵与文化价值,另一方面,作为人类文化哲学的一部分,又显现了它与世界文化相联系、相交融的文化机制。在全球化语境中,如何确认传统儒学的价值意义,在新的价值关系中给予儒学以科学的定位,这实在是当前儒学研究面临的一个崭新课题。

全球化时代,政治的多极化与文化的多元化,为民族文化的生存与发展,提供了相应的文化环境与发展空间,但全球化所带来的"转型"对传统文化又必将产生强烈的冲击。所谓"转型",对社会而言,是全方位、多层次、多领域的。统而言之,主要是指从政治中心向经济中心、从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从传统文化向现代文化的转移和质变。以西方学者的话来说,主要指的是"post-",即历史发展过程中的一个"伟大过渡"。而按哲学语言表述,则可称作历史发展过程的渐进性中断。但无论是"过渡"或是"渐进性中断",从理解的角度讲,都不可能是"断裂"。断裂,意味着抛弃。"过渡"或"渐进性中断",则蕴含着"转化"与"转换"。

儒学(孔孟之儒)作为中华原典文化,在既往的民族文化的建构中确曾发挥了重要的基石作用。传统儒学历经先秦、两汉直至宋明理学的辉煌再造,在中国文化史上也的确数度发扬光大。应该说,这是文化发展的规律。作为中华民族文化的重要传统儒学,始终未"中断"其承传的脉线,在其文化守成中也始终坚持自身的价值,甚而在马克思主义的引进与发展中发挥了重要的助动作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固然是因为其理论本身既有乐观的远大理想和具体的改造方案,又有踏实的战斗精神和严格的组织原则,但儒学"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治平思想,以及身负天降"大任"的志向,又非常符合20世纪中国人民救国救民的时代要求,这种重行动而富于历史意识,无宗教信仰却有治平理想,有清醒理知又充满人际热情的传统民族精神和文化心理结构,应该说,在思维习惯、气质性格和行为方式上,使中国人更容易接受马克思主义,与马克思主义表现出某种契合性原则。"通而同之"(求同),以包容、吸取和同化外物而扩展自己,的确是中国智慧的重要特征。正如李泽厚所说:"儒学之所以成为中国传统思想主干的另一原因,如同中华民族不断吸收熔化不同民族而成长发展一样,还在于原始儒学本身的多因素、多层次结构所具有的乐观的包容性质,这使它能不断地吸取深化各家,在现实秩序和心灵生活中构成稳定系统。"因此,当我们经历了20世纪的文化风雨,在遭受思想迷乱之后,试图重新将现实与历史的链条续接起来时,自然又将重燃文化圣火的希望投向儒学。

莱布尼茨曾说:"全人类最伟大的文化和文明仿佛今天汇集在我们大陆的两端,即汇集在欧洲和位于地球另一端的东方的欧洲--支那(人们这样称呼它)……大概是天意要使得这两个文明程度最高的(同时又是地域相隔最为遥远的)民族携起手来,逐渐地使位于它们两者之间的各个民族都过上一种更为合乎理性的生活","中国这一文明与欧洲相比,……在许多方面,他们与我们不分轩轾,在几乎是'对等的较量'中,我们时而超过他们,时而为他们所超过。……我们双方各自都具备通过相互交流使对方受益的技能。"在当下文化转型与全球化语境中,莱布尼茨的这段话或可对我们重新审视与评价儒学提供一种新的思考。就人类在文化方面的公共经验来讲,西方哲学在思辨科学方面的确要略胜东方一筹,但在实践哲学方面,儒学却提供了无与伦比的系统化的精英文化思想,这种文化思想在形成社会伦理秩序、规约人们的道德品行、建构民族的精神品质方面,几乎成为"人类"共同的通约话语。正是这种文化的通约性、合谋性、公共性,使儒学得以重振雄风,以"人类学"的新面目再次登场,在文化转型与全球化的语境中与西方文化开展对话。尤其在当今世界世风日下,道德沦丧、人的精神无所归依的情势下,人们发现,以儒家思想为代表的中国传统文化,其主导的价值观念与价值原则,仍然是今世我们构建现代文化的重要资源。从具体的思想学说而言,儒家倡导的"居敬"、"体仁"、"存养"、"立诚"等内养之法,这在现代物欲横流,尘世喧嚣浮躁,人们疲于追逐,相互争斗竞夺,内心焦虑紧张,彼此层层心防,凡事踯躅顾忌,行事利益至上,亲情与友情沦落,人生如天涯行脚、人海漂泊之际,无疑具有疗养心性、匡正世风、安身立命之用。

正因为如此,许多学者均断言,儒学就其深邃而博大的思想内涵而言,在当今,不仅不缺现代意义,而且还可补西方文化与现代文化之偏。作为人类文化的重要组成,它在当前的社会转型与未来的全球化语境中仍将占有它应有的一席之位,进而在人类文明的未来建设中继续发挥其永恒的价值与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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