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 泉
朝霞点燃的黎明,我们沿着“三江并流”世界自然遗产的怒江腹地,攀峰越岭,千回百转,终于踏上险峻陡峭、惊心动魄的江岸悬崖边缘。
好呵,巍巍高黎贡山奔涌而来,滔滔大怒江欢歌远去。
水极清极蓝,一如山寨少女绵长柔情的思恋;山极峻极雄,是高原汉子伟岸高昂的铮铮头颅吗?
大怒江,喧腾、坦荡、豪爽、令人魂牵梦萦的大怒江呵,你那飞雪溅玉的如鼓浪声,向我们诉说着什么?
雪山哨卡的电话铃声
中缅边境有个小镇叫片马,地方不大却赫赫有名。这是近代史上云南各族人民奋起抗击帝国列强侵略的平型关,是不可一世的殖民者的玉碎滑铁卢。这块浸透了各族人民鲜血的英雄土地,直至1961年才回到祖国的怀抱。从海拔700米怒江畔赶到片马,要翻越数不清的雄峰峻岭,而在滚滚群峦之上海拔3300米的地方,有一个雄踞群山的风雪垭口。那里,滴水成冰,溯风怒号,气温极低,积雪长年不化,一年中能见到阳光的机会只有几百个小时。
就在这极其严酷艰苦的风雪垭口,驻扎着我们子弟兵的一个雪山哨卡。
四十年前的元旦之夜,当神州大地响彻新年钟声的时候,刚建站的风雪垭口边防十三团三连哨所电话忽然铃声大作。
风声凄厉。小战士尚丕华狐疑地拿起话筒:“喂!喂……”
电话里传来不可思议的声音:“你好!我是北京中南海,我是周恩来……”
尚丕华脑袋里嗡的一声,觉得血液一瞬间就凝固了……他怔怔地注视着窗外,鹅毛大雪满天飞舞,呼啸的寒风撼得窗棂卡卡直响。他定了定神,嘿嘿笑起来:“好家伙,你是周恩来?我才是周恩来呢……”他摇了摇头,放下电话。是哪个调皮小子,在这鬼都冻得不敢吱声的夜晚,居然和我开这样的玩笑!
电话铃继续响起来。一声,两声,三声……
小尚忽然心里有些发慌。周总理的声音,他不止一次从广播里、新闻纪录片中听到过,莫不是……他犹豫地再次拿起话筒。
那个亲切又清晰的声音继续响起来:“是片马风雪垭口吗,你听得清吗?我是北京中南海,我是周恩来……”
天哪!……小尚慌得扔下话筒冲出值班室,激动得声音发颤:“指导员!同志们!快!……是周总理!周总理亲自打来电话啦……”
小小的哨卡沸腾了!除了站岗巡逻的战士外,全哨所的干部战士都聚集到电话机旁,聆听着这火一般温暖的声音:“同志们好!同志们辛苦了!我代表党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向驻守在风雪垭口的官兵们致以节日的问候……”
这问候融冰化雪,驱散了零下三十多度的严寒。全体官兵肃立向北,刷地举起庄严的右臂,久久地、久久地致以军礼:总理,请放心!祖国,请放心!
以后,每当新年的钟声响起的时候,电话铃声便会适时清脆地响起来:“是风雪垭口吗?我是北京中南海,我是周恩来……同志们好!同志们辛苦了!”
周总理的电话,一直打了五年,直到他累得再也打不动的时候……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四十年后,十多位当年还未出生的战士,满怀深情向我们讲述这个感人至深的故事的时候,依然激动得热泪盈眶。
站在垭口极目望去,红日腾腾,群峦滚滚。耳畔,山风正猎,江涛如雷。
共和国总理的问候,像怒江汹涌的波涛,枕着一代代子弟兵温馨的梦……
茶马古道幽远的马蹄声
好个怒江第一湾!
“水无不怒石,山有欲飞峰”。奔腾咆哮的大怒江从唐古拉山飞涌而来,“一滩接一滩,一滩高十丈”,劈峰破岭,势不可挡。忽遇高黎贡山阻隔,大江怒不可遏,一头撞去,龙腰扭处,赫然挣出一个泱泱大湾。
站在湾口的陡崖上往下看,怒江犹如一张拉如满月的大弓。
劲弓射出的箭矢,便是那条隐藏在大山丛中的茶马古道。
到了贡山县的丙中洛乡,环江公路便已至尽头。丙中洛,藏族、傈僳族、怒族的老乡称它为山中的世外桃源、怒江畔的香格里拉。蓝得发脆的莹莹碧天映衬下,嘎瓦格桑雪山银光闪闪。大江无言,岁月悠悠,时间仿佛冻凝不前。丙中洛像一架古朴纯净的屏风,又似一幅意韵幽远的油画,宁静安详地矗立怒江西岸。
沿着贴崖的陡峭栈道,我们来到石门关前。石门关又称鬼门关,只见垂直高差500余米、笔立如刀削斧斫的两座大山拔地而起,死死夹住狂怒的大江。苍黑阴森的崖壁上,林木翁郁,猿猱跃动。油绿挺拔的岩棕丛中,不时可见镌刻在崖壁上的藏文经文及活佛塑像,一路都遇到飘着经幡的玛尼堆。丙中洛乡年轻的副书记和女副乡长告诉我,这条通往西藏的茶马古道一路艰险卓绝,藏经、活佛及玛尼堆会保佑马帮和过往客人一路平安。正说着,山风过处,前边山崖上碎石簌簌直掉,他们说:快喊一声,石头就不掉了!我不信,“啊呵呵”大叫几声,落石果然止住。他们大笑:怎么样,灵验吧?
手机忽然响起来,副书记小张接后告诉我,不久前他曾陪同著名导演田壮壮拍摄这条茶马古道,在大山中沿着怒江峡谷徒步行走了三天。刚才的电话就是从北京打来的,今天中午,中央电视台8套正播放田壮壮访谈。我说,哎哟,那一定有你的镜头了,可你却来陪我们,真是对不住呵。小张笑道:这儿暂时还收不到央视8套,片中有没有我没关系,但只要有这条江,这些山,这座石门关,就足够了。女副乡长也说,丙中洛通往西藏察隅的丙察公路将很快开工,不久,这条千年茶马古道即将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平坦宽阔的柏油路。而且,县里正打算将丙中洛开辟为旅游胜地,让更多的人一睹怒江畔山中世外桃源的风采。
马铃儿叮当,一队马帮转过山崖迤逦而来。一问,是从西藏来的,路上走了整整七天。我说,丙察公路如果一通,马帮不是没得事做了,你们怎么想?马锅头是位爽朗快乐的藏族小伙子,眼一瞪:咋个想?我早就等着这一天了!到时候,我开辆大东风来,就在这石门关下,喝它三瓶青稞酒,跳它三天三夜的锅庄!
大伙都笑了。岩头的山寨中,嘹亮悠扬的歌声一阵阵传来:啊呀哩罗,依呀哩罗,嗦呀嗦呀哩罗……女副乡长笑道:听,乡亲们用歌声邀请远方的客人去吃饭呢!他们用石板炕好苦荞粑粑,斟满甘甜的杵酒,要你们一定去尝一尝。
马帮的小伙子一声胡哨,和我们挥手道别。幽幽的马蹄声逐渐远去,江声澎湃,我清晰地听到,怒江的脚步声,正挟着激荡的江涛,轰轰而来……
傈僳山寨的天籁之声
泸水县有个傈僳山寨,叫百花岭。热心的县委和州文联,安排我们去听了一场地地道道的山民无伴奏四声部合唱。
我们昆明作家艺术家采访团的成员,一生中听过的各种音乐会多矣,有几位还是专业的音乐工作者,一开始,大伙都没有太在意。
大山之巅,在清晨金子般迸溅的艳阳的光晕中,一个寨子的男女老幼,整整一个寨子的傈僳族乡亲们呵!全都穿上节日的盛装,排成队,列成行,弹着琵琶“起奔”,吹响短笛“嘀咕嘟”,唱着歌,跳起舞,迎接远方客人的到来。
待我们在一所新落成的教堂里坐定,百花岭傈僳族民间合唱团的成员们也纷纷上台站好。他们中,有年逾古稀的白发老人,有美丽清纯的花季少女,有孔武高大的壮年汉子,有勤劳朴实的年轻母亲……
一位老者手一挥,浑厚激越的嘹亮和声破唇而出。
我们全惊呆了。
多漂亮的和声呵!音色清亮如耀眼的阳光,音域宽广像辽阔的蓝天,音质纯净得好比澄澈晶莹的流泉深潭……他们是用傈僳语唱的,我们一句也听不懂。然而此时此地此境,歌词是什么已经淡化得可以忽略不计,耳畔惟有一片山和水的和谐共鸣。这是风的召唤、云的低吟,是森林的呓语、月光的颤音,是母亲高黎贡山的叮嘱,是父亲大怒江的呼吸……我们简直无法想象,在这如此贴近太阳的万山丛中,在这如此远离钢琴、黑管和贝司的偏僻山寨,从这些满脸黝黑、有的甚至连简谱也不认识的山民的口中,竟能发出如此优美动听的天籁之声!
在喧嚣的都市里,听惯了天王巨星们作秀应时的嗓音的我们,顿时被这山林之声深深震撼了。这不是唱得出来的声音,而是在血管里奔突、胸腔中澎湃,是从心底里流淌出来的大地的礼赞呵……歌声中,我们仿佛沐浴着怒江畔石月亮的清辉,远眺丙中洛嘎瓦格桑雪山捧出的朝阳的红晕,仿佛看到怒江儿女奋身越过溜索,沿着幽幽杳入群山的茶马古道,从远古飞向文明……
不知什么时候,和声嘎然而止。我们全体起立,掌声雷动,经久不息。
教堂外,歌声又响起来了:啊呀哩罗,依呀哩罗,嗦呀嗦呀哩罗……全寨子的男女老幼,挥着手,舞着头巾,殷殷为我们送行。
哦,群山就是一架巨大的竖琴,大江就是一根根铮铮琴弦,高山大川,蓝天大地,响彻一片深情的和声。
2003年12月于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