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少数民族女作家笔下的少数民族女性形象

2004-04-29 00:44:03袁美华
滇池 2004年3期
关键词:女作家少数民族

袁美华

提起云南,人们就会想到天上的云彩,想到它奇特的山川地貌,悠悠的历史岁月,众多的民族构成和引人入胜的人文景观,而这一切,似乎都凝聚在各族妇女绮丽多姿的服饰上,高亢婉转的歌喉中,婀娜蹁跹的舞步里。很多描写云南的影视作品也总是乐于展示这一切,比如《芦笙恋歌》、《阿诗玛》、《孔雀公主》等,这些作品无疑满足了外界对云南的好奇心,也塑造了许多美丽动人的少数民族女性形象。不过稍加注意就可以发现,这些形象大多是男性作家塑造的(有的是男作家根据民间故事改编而成的),正如云南女作家黄玲所说:“许多关于少数民族女性生存状态的作品,是由男作家创作完成的。他们的男性视角和审美观并不能抵达女性生命的本质,他们只是表达了自己以为如此或希望如此的女性生活。”①

既然如此,让我们不妨把目光转向云南少数民族女作家笔下的女性形象,揭开罩在她们身上那层五彩缤纷的神秘面纱,关注她们过去和现在的真实生活状态以及情感、婚姻、命运。

需要加以说明的是,本文所涉及的不是云南少数民族女作家的全部,但这一部分可以基本代表云南少数民族女作家的创作水平。这些女作家具有双重身份。首先,她们是少数民族,基本上是在各自独特的民族文化背景下成长起来的;其次,她们是女人,是受过教育,有文学素养的女性,有不同于男性的思想意识和观察视角。这样的双重身份使她们在创作时既具有与创作对象感同身受的真切感,又保持了一种距离感,以理性之光对对象加以烛照。她们用自己的笔,塑造了一个个鲜活的少数民族女性形象。这些女性形象民族不同,具体的情况各异,可以把她们大致作以下分类:

一、被扼杀的女性

云南的大部分少数民族居住在深山老林,经济、文化、交通等都比较落后,属于“弱势群体”,女性更是弱势中的弱势。各少数民族的风俗习惯、思想意识有一定的差异,男人对女人的支配却是共同的(摩梭人除外)。这种支配不一定赤裸裸地表现出来,很多时候是通过各种具体的民族风俗、传统观念来体现。

在哈尼族女作家黄雁的《樱花泉》②里,塑造了密娘和阿媚这两个女性形象。美丽的哈尼姑娘密娘爱上了山外收皮货的商人,被他用花言巧语打动,委身之后却再也见不到皮货商的影子。密娘在樱花泉边生下的孩子掉进水里溺死后,就变得疯疯癫癫。她成天赤裸着身子在寨子周围荡来荡去,成了男人们“打野食”的对象,顺便做了帮不孕妇女生育的工具。阿媚是石匠阿青的妻子,她性格温和,美丽、善良,知道自己不会生育,怕遭到丈夫抛弃,就背着他怀揣一包荞麦假装怀孕,眼巴巴地寄望于又怀上小孩的密娘。谁知道密娘难产身亡,阿媚的希望落空,只好绝望地跳进了樱花泉……密娘追求爱情,却落得凄然一生;阿媚想保住婚姻,却被迫投水自尽。哈尼女性命运的悲剧,在黄雁笔下只是一副缩影。读罢小说,让人在不胜同情之后引发深思:即使在深山老林里,以男权为中心的传统习俗、观念的力量也是那样的强大,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

拉祜族女作家杨金焕的小说《狗闹花》③,也塑造了一个被迫自尽的女性——娜莫。

拉祜族姑娘娜莫美丽质朴,和穷苦的小伙子扎努相爱。家人却把她嫁给城里的有钱人家。后来,娜莫被婆家所弃,带着女儿回到山寨。依然爱着她的扎努得知后,便向她求婚。但寨子里所有人尤其是扎努的父母,坚决反对他们的结合。理由便是:娜莫是寡妇,扎努是小伙子。舆论把矛头对准娜莫,指责她不正经,勾引小伙子。娜莫在族人的指责下,走投无路,吃了一种有剧毒的植物——狗闹花,在和情人经常约会的地方死去。

表现为各民族文化传统、习俗、思想观念的父系文化,通过各种方式,把它的内容渗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渗透到女性的思想意识中,使她们自觉地遵守。阿媚投水,是怕事情败露后遭丈夫遗弃;娜莫服毒,是因为担不了“勾引男人”的罪名。她们没有多少反抗的行为,在意识深处,是默认父系文化传统赋予她们的一切:服从、贞洁、做传宗接代的工具。而对父系文化传统不经意的触犯,就导致了她们的殒灭。

二、走不出情感炼狱的女性

爱情,是文学永恒的主题。尤其是女性作家笔下惯常出现的话题。在少数民族女作家的笔下,也不例外。

年轻的纳西族女作家和晓梅初涉文坛便身手不凡。她的处女作《深深古井巷》④被选入《2000年度最佳作品选》。发表于2001年的《女人是“蜜”》⑤以及2003年的《水之城》⑥,讲述的都是纳西女子的婚姻、恋爱悲剧。

《深深古井巷》中的女主人公李儿翠(二伯妈),美丽多情,嫁入了一个纳西家庭。丈夫的性无能和虐待使她无法忍受。而在那个时代的家庭,女人的职责之一就是忍耐和牺牲,即使是无爱无性的婚姻,也得平安地维持下去。而李儿翠的悲剧则在她没有按照这个准则来约束生命的本能欲望,而是和钟情于自己的小叔子有了私情。事情败露后,丈夫愤怒之下开枪打瞎了她的眼睛,情人绝望之中又开枪打死了她的丈夫,并逃出家门一去不返。她只有回到娘家,带着满脸的伤残和永远的心灵之痛度过残生。短暂的爱情过后,留给她的只有永远的黑暗。《女人是“蜜”》讲述的同样是一个爱情悲剧,确切地说是一个为爱情献身的女子的悲剧。阿菊旦蜜金和美国飞行员郭盾·布朗相爱。当恋人生命受到威胁时,她冒着被族人孤立的危险,勇敢地把自己的爱人藏到山洞里,帮他疗伤,为他献身,并怀上了他的孩子。当阿菊旦为实现和爱人双宿双飞的梦想,决定和他一起到“玉龙第三国”做夫妻时,她的爱人退却了,只有她独自一人为爱情赴死。

《水之城》里的女主人公木家小姐,不顾家里的反对,和门不当户不对的恒之私奔。后来遭到遗弃,又被家人拒之门外,带着和爱人生的孩子,艰难地生活在异乡。她痴心不改,一直为那份虚幻的爱情保留着位置,等候那位负心的男人,哪怕用肉体去换取吸引情人来到身边的鸦片。这种为爱情不顾一切的牺牲精神,让读者心灵颤栗的同时,会发出无奈的叹息:女人们可以走出家庭,走出环境的压力,走出世人的冷嘲热讽,走出性爱的道德束缚,却终没能走出情感的炼狱。这是值得人们尤其是女人深思的一个问题。

面对爱情中的苦难,男人们的表现又如何呢?“三伯父”逃遁,留下李儿翠一个人面对残痛的人生;郭盾·布朗在“情死”面前退却,让阿菊旦的灵魂永远也抵达不了传说中情人的乐园;恒之的躲避与死亡,使木家小姐苦苦的爱情守候终难成正果。应该说,在爱情这出戏剧中,男人实质上是“缺席”的,只留下女人去演唱一出出凄艳的独角戏。

三、初步觉醒的女性

阿媚、娜莫、李儿翠等人是柔顺的女子,她们的意识深处,并不具有反抗父系文化传统的念头,只是不小心触犯了它,就遭到扼杀。那么,那些似乎觉醒了的女性会有怎样的命运呢?

让我们看看黄雁的小说《胯门》⑦所塑造的女性——鸠。

哈尼族有一种古老的婚俗——在婚礼上,新娘入洞房前,必须钻过新郎的胯门,若能顺利钻过,便能夫唱妇随,生活美满;若不慎撞了男人的胯门,女人会被视为不祥之物而遭到遗弃。哈尼姑娘鸠就是因为在婚礼上撞了新郎的胯门,被遣回娘家,在寨子里其他人的鄙视下生活。旧情人二虻来找她,希望重修旧好,却不愿给她一个名分——举行钻胯门仪式。要强的鸠拒绝了二虻。二虻只好让步,答应举行仪式,正式迎娶她。这似乎预示着一个大团圆的结局,作者却把笔锋一转,描写鸠在钻胯门前的一系列心理活动。当鸠朝着二虻的胯门奔去时,“感到两腿很沉,很沉,通向胯门的路又陡又长,她费尽力气来到二虻的跟前,当她爬下身子的时候,她蓦地发现,这哪里是二虻的胯门,分明是一个古老得让人窒息的漆黑的岩洞,沉重的石块正一寸一寸往下垮,最后,将鸠压得喘不过气来”,她仿佛又听到了前夫被撞了胯门时气急败坏的吼叫。最终,她没有钻胯门,她隐约意识到,即使钻过胯门,她作为女人的命运也不会有多少改变。

这个颇具意味的结局使小说的思想内涵得到了提升。它所要讲述的不是一个充盈着少数民族奇异婚俗的故事,而是通过婚俗场面的展示,对女性的命运进行思考、反省。在不同民族的传统中,婚俗或婚姻制度是父系文化的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它的一系列约定俗成的观念、规定,无不体现着男性对女性的束缚和压制。这篇小说中的“胯门”,象征着男性的权威;女性俯身钻胯门,象征着男性要女性对自己权威的臣服。若是女性冲撞了“胯门”,便意味着对男性权威的不敬,会受到父系文化的惩处。回族女作家白山的长篇小说《冷月》⑧,用铺锦叠翠的手法,为我们塑造了一系列令人难忘的美丽的回族女子群像——明家知书识礼的儿媳白瑞卿,自尊好强、心性极高的姑老太艾娘,还有那一群善良、美丽聪敏的明家小姐妹……

和鸠不同,这些女性出生于大户人家,有条件接受教育。知识拓宽了她们的视野,打开了她们的思路。她们有着知识分子那种理性的清醒和对自我的定位。也许正是这种清醒和对自我的定位,才导致了她们痛苦的、不得安宁的人生命运。

知书识礼的白瑞卿嫁入明家后,和丈大很恩爱。后来,出门多年的丈夫归家时,带回了另一个女人和他们的孩子。这在当时的有钱人家是很平常的事。自尊而敏感的白瑞卿觉得自己的感情受到了亵渎,她不愿和丈大的小老婆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也不愿原谅丈夫的背弃。她没有走娜拉的路(在那个时代,她又能到哪里去?)而是做出了一个举措——换上仆人穿的衣服,开始在明家干活,还让她的两个女儿也这么做。表明自己和女儿要过自食其力的生活,而不再是明家养尊处优的太太和小姐。

在白瑞卿的时代,社会并没有给像她这样自尊而清高的女性提供更多可供选择的道路。走吧,能到哪里去?忍吧,那份自尊要搁在哪儿?于是,就想出了折中的办法。可是每天面对着伤害自己的丈夫和夺走丈夫的女人,心底的痛楚可想而知。

明家小姐们的命运,更是令人扼腕叹息。她们出生于大户人家,有条件接受教育,同时也接受了不断涌入边地的新思想。从小就和省城陆家订亲的玉景,美丽、敏感、自尊,有思想,有见地。陆家后来悔婚,深深地伤害了玉景,她从此变得沉默寡言,但没有消沉,接过父亲手里的玉石铺子,做起了女老板。日寇侵入云南边地腾冲时,明家为使女儿们免遭蹂躏,要把她嫁给一个山里人,她便自杀身亡,以抗拒无爱的婚姻。另外那些同样聪敏、美丽的明家小姐泉景、杭景、莲景……她们本来在明家大院里过着不知忧愁的生活。她们活泼、开朗、善良、富有正义感,帮助受夫家虐待的同学离婚;在日寇入侵中国的消息传到小城时,她们走上街头,积极宣传抗日……等待她们的,应该是别样的人生才对。当日寇侵入边地小城,和玉景一样,她们也被许配给了目不识丁的山里男人……从此,那些聪敏、美丽、心性极高的女孩,消失在滇西苍茫的大山里。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悲剧呢?正如作者在小说后记中所说:“她们不仅要摧毁压在头上的一座夫权山,也要摧毁压在中华民族头上的那一座列强山”。那个时代女性的生命因这双重的压抑,更显沉重。不过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正是她们这一代女性的反抗,为后代女性的解放奠定了基础。

四、处于萌芽状态的新女性

阿媚、密娘和娜莫的死亡,让我们感到深深的无奈;鸠、白瑞卿和明家小姐们的觉醒,给了我们一线光明,在这一线光明的指引下,我们可以看到少数民族女性别样的生活和命运。

佤族女作家董秀英在《马桑部落的三代女人》⑨中,塑造了一个当代佤族女青年的形象——妮拉。通过与祖母、母亲两代女人命运的对比,我们发现了她身上正在不断发生着微妙而深刻的变化。她比被野牛挑死、大雕抓死的祖父母幸福、强大得多;比用包谷米记工分、刻竹记数的阿爸阿妈也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她像祖辈一样爱着自己的故乡、土地、山寨,爱着自己的民族和亲人。但她毕竟有了文化,心目中的天地更广阔了,她想着“阿佤山要修公路,建电站,点电灯,安装碾米机、磨面机、打谷机”,她想着阿佤民族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幸福地憧憬和设计着一切。

和妮拉有相似之处的拉祜族姑娘娜实,是杨金焕的小说《蕨蕨草》⑩中的女工人公。她活泼、大胆,为改变寨子贫穷落后的面貌,她顶住舆论的压力,办起了砖厂。烧出砖后,首先给寨子修学校。在艰难的创业过程中,获得了真正的爱情。

妮拉的理想尚在设计之中,还没有落到实处;娜实受到不少阻挠,却真正地干起来了。从妮拉到娜实,应该是一个质的飞跃。

比起前面的几类女性,新女性形象的塑造有点平面化,不够丰满,小说主题也没有得到很好的提升,有概念化的倾向。所以,笔者认为如何在新的时代、新的社会背景下塑造有代表性、有深度的少数民族女性形象,是少数民族女作家们应该关注的一个问题。

总之,云南少数民族女作家用自己的笔,塑造了一系列别具风情的少数民族女性形象,虽然这些形象还不够成熟丰满,但相信不远的将来,她们能为当今的女性文学增添一道奇特的风景。

注释:

①见《明澈的目光——昆明市文学评论集》230页,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

②见《大西南文学》1989年第2期

③见《大西南文学》1989年第7期

④见《边疆文学》2000年第3期

⑤见《边疆文学》2001年第10期

⑥见《中国作家》2003年第2期

⑦见《边疆文学》1995年第10期

⑧云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10月出版

⑨见《大西南文学》1985年第7期

⑩见《大西南文学》1990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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