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暧昧

2004-04-29 00:44何国辉
滇池 2004年3期
关键词:法事眉眼发廊

何国辉

发廊

发廊,就是理发店,但是又绝不只是理发店。理发店的“理发”二字对那个“店”限得很死,只做“理发”不来别的。发廊就不同了,没了“理”只有“发”,什么“发”或者“发”什么,没说。没说的事情就叫人无从想象或者想象无边了。当然,也可能是不用说,大家心照不宣。

这字面上的问题字面后是不是那回事就颇费思量了。据说,从前的理发店也不专做理发,也掏耳朵端脖子什么的,甚至还做外科医生。就“名、实”关系论,这好像也有那么点不尽相符的味道。但它毕竟兼营别的买卖的同时,是把“理发”二字叫响了的,首先声明自己的主业是“理发”,不像“发廊”那么暧昧。

不知道第一个把理发店提升为“发廊”的人,是否正是想着这层暧昧才这么做的,如果是的话,他真是个天才的语文家。去之一字海阔天空,多少事业可以成就。“理发”不就“理”么?疯长的头发给你“理”短,凌乱的头发给你“理”顺,小孩子“理”成“锅铲”,老爷子“理”成光头,男人“理”成平头、分头,女人“理”成妹妹头、阿姨头。最多像笑话里讲的,一个汉子在要求“理”出“大海航行靠舵手”(波浪式)时,被一不小心“理”成了“红太阳光辉照全球”(光头)。在这里,“发”除了和“理”发生关系,就再也不和别的什么发生关系。单一个“发”字就不同了。单一个“发”字当然仍可与“理”发生关系,但那只是一个小小的关系,就像“理”在发廊里只是一项小小的收费,在我的城市里只人民币十块。更多的事情在“理”之外,就像更多的收费在“理”之外。比如染发、烫发什么的,好像最高也就几百块吧。染发、烫发是否也算“理”呢,我想,就算我说算,人也不答应;答应了就贬低了“理”的工作,也贬低了被“理”的趣味。更多的收费(我不敢说是更多的事情)在这之外。至于这之外是什么,我们真的就只能想象了。比如,十块钱之外的另一百块。这“另”的收费项目是什么,给的人不愿说收的人也不愿说,我们只能猜测。总之发生了什么。再比如,身着便衣,眼睛、耳朵、鼻子一律某种动物一样忙着的警察。如果不发生什么,他们在这里干什么?

入夜,灯光泛紫珠帘低垂,远远地站在发廊之外你想吧。

如果想累了,你可以沿着大街一路看下去,看那些发廊的名字。然后你会发现,很多灯光泛紫珠帘低垂的发廊的招牌,不都只有“发廊”二字。“发廊”之前大多还有一个漂亮的前缀,那是此发廊和彼发廊区别的标志,个性的标志。比如“紫色伊人”。“紫色伊人”是大字,“发廊”是小字。“紫色伊人”有和“理发店”字样联系在一块的么?一把剃刀,一副推子,最多还有一个电吹风的家伙跟“紫色伊人”在一起会是什么感觉?再说,如果只是“理”发,是不是“紫色伊人”又有什么要紧呢?要紧的是你实在,是你动作利索干活漂亮,千万别像我做过理发师的父亲那样削了人家耳朵。惟有“发廊”和“紫色伊人”可以搭档,就像香气可以和美人搭档。嗅着香气,我们醉倒在美人的怀里。“紫色伊人”不是美人,“紫色伊人”只是香气,真正的美人是那个小小字样标举着的“发廊”。醉倒在发廊那该是怎样一种醉呢?答案在一片“紫色”里遁入迷雾。而迷雾再次扩大我们的想象空间,又缩小我们的想象空间。但无论你怎么想,最后都逃不出那片温软的紫色,为那片紫色大掏腰包。

那片紫色搁放在一个跟“发”有关无关的“廊”里。

关于搁放“发”的这个“廊”字,又是一个天才的创意。“廊”是什么,廊是古代跟富贵有关的某种建筑。比如“长廊”、“回廊”,哪一样不是标举富贵气的东西?谁见过跟贫穷相联系的建筑有跟“廊”相关的?又是“古代”又是“富贵”,合在一起生出的儿子名叫“高雅”。于是,就像那些卖酒卖茶的大房子叫“王朝”叫“天后”一样,那片原本叫“店”的小房子也跟着“高雅”了一把。是啊,可以提供“理”之外的大量的另外服务,提供了大片温软的紫色的房子不“高雅”一把怎么办呢?这是身份问题也是经济问题。

但是,在我心里,它还是“理发店”,就像刘邦把名字改成汉高祖还是“刘三”一样。

把“理发店”叫“发廊”,这些策略我怎么老想老像某种高等女人的策略?

洗脚坊

洗脚坊绝无发廊那样的高贵。这可能跟它服务的部位有关。“脚”怎么能跟“头”比呢?有“人不能低下高贵的头”一说,却无人不能什么“高贵”的脚的说法。也许正因为脚高贵不起来吧,洗脚的地方也就只能叫做“坊”了。大凡叫做“坊”的地方都有些“土”气,比如“油坊”、“磨坊”什么的,是油头垢面灰头土脸的师傅们晃动的地方。

洗脚坊虽也沾了些土气,里面晃动的却是美丽的眉眼。

美丽的眉,美丽的眼。当然,还得加上纤纤素手。这些物件的加入,说明洗脚坊很有志气,那种明白自己不高贵却并不看低了自己的志气,就像某些不看低自己的贫家女子。不是吗?如果不是,那它为什么不用手艺娴熟却可能灰头土脸的师傅?洗脚坊不就是洗脚吗?洗脚应该跟手艺有关而跟眉眼无关。但是,它偏跟眉眼有关。

“脚”跟眉眼有关。这是一个不得了的提升,一下子把不高贵的脚跟高贵的头攀上了关系。当然,也许它们确有关系,医生和洗脚坊的眉眼都说过它们有关系。可那是我们的脚和我们头的关系,而不是我们的脚和你们的头的关系,主要不是跟你们头上的眉眼的关系,更不是跟你们的美丽的眉眼的关系。但是我们脚偏跟你们美丽的眉眼有了关系。美丽的眉眼进入了我的眼睛,而后发生了“洗脚”那一行为。我不明白美丽眉眼进入眼睛后到底发生了什么,打开了头颅里哪个机关,但我知道这是一个普遍的因果关系。在加油站,美丽的眉眼进入汽车司机的眼睛,而后发生加油的行为;在路边店,美丽的眉眼进入行人的眼睛,而后发生吃饭的行为;甚至像我在教室里那样,美丽的眉眼进入眼睛,而后发生口若悬河的行为。

当脚的问题提升到头的问题的时候,难道洗脚坊不也高贵了一把吗?

但是,即便高贵到云雾里,它也还得回到高贵不起来的脚上,甚至臭脚丫子上。就像跟高贵的王子跳完了舞的灰姑娘,最后还得回到自己并不高贵的家里。

灰姑娘最后到底把自己再次拯救到高贵里了,那么回到臭脚丫子上的洗脚坊呢?它靠什么拯救自己?放心吧,还有“素手”呢。奇迹发生在素手和臭脚丫子相接的那一刹那。那一刹那很可能就把一双臭脚丫子点成李白的臭脚丫子,或者明皇的臭脚丫子。即便是一双不那么“素”的手,不那么美丽的眉眼,那一接起码也是阴阳对接,也会有美丽的火花。你到哪里去找这样美丽的享受呢?李白或者明皇的感觉当然是头的感觉,高贵的头的感觉。至于阴阳对接的感觉该是哪里的感觉,我就不知道了,也许还是高贵头的感觉吧,比如头的丘脑那一部分的感觉。就像我在北京的那一次洗脚,洗完之后告诉朋友真他妈像去了一次中美合作所,朋友却说即便手再重那也是女人的手呢。

你的享受就是它的高贵。再次高贵。这可是加油站、路边店或者我的教室里没有的。某个夜晚我去洗脚,舅妈问去哪儿,我说洗脚啊。当她知道洗脚要四十块钱时,说你别去了就在家里我给你洗吧。舅妈是下岗工人,舅妈很需要钱,但是天啦,她哪里知道她的洗脚和洗脚坊的洗脚的区别呢。让我们为高贵的享受踊跃掏钱吧。掏完钱之后让我们再想想它拯救高贵的手段。眉眼,美丽的眉眼;手,纤纤的素手。一个进入眼睛,一个抠着脚丫,虽然殊途却能同归于高贵的头,归于形而上。如果一边洗一边听眉眼给你讲“足道”,那就更加形而上了。“道”是什么,“道”也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可以问的么?夫子曰“执乎两端而取其中”,它却能执乎两端而取其上。一切都“发乎情而止乎礼仪”,较之夫子又高明多了,较之跟它相近的某些行业更是高明多了。

洗脚坊叫“坊”实在是谦虚了,还是叫“房”吧。“坊”是师傅“作”的地方,“房”比起“坊”来,能容纳得多了。“坊”里是容不得那幺多美丽的眉眼和素手的,容了那“作”就是“作秀”了。那么多美丽的眉眼和素手还是放在“房”里好。

茶楼

茶楼是搁放瓜子壳和废话的地方,这是茶楼的本质。

但是,茶楼不认这个本质,茶楼以茶的名义迎来送往。茶,原是可以高雅到诗和哲学的东西。“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最好的年华与酒与茶斟在一起,那不是诗与哲学是什么呢?因此,高档的茶楼一律装修得非常诗与哲学。走近高档茶楼,就像走近东方的某个诗与哲学研究所,走近远古的睿智,去叩问“玄之又悬”的“众妙之门”。

但等你出来的时候,你会惊讶地发现,里面充耳的一切不过是嗑瓜子和说废话的声音,你嗑瓜子,朋友嗑瓜子;你说废话,朋友说废话。最后,只留下一大堆瓜子壳,连废话也无踪无影。所谓的高雅全在那堆瓜子壳里,就像很多年前,朋友千里跋涉去寻找成吉思汗的伟迹,最后想象中搁放伟迹的地方,搁放的却是一堆沙子。

关键是这堆瓜子壳是怎么和高雅的诗与哲学联系在一块的,原本被古人喝出过高雅的东西,怎么一到我们就喝成了瓜子壳。

说乔装风雅似有些刻薄,而且也未必是乔装风雅。古人有闲,古人风花雪月,说古人有人乔装风雅到还说得过去;我们乔装个什么,酒色财气就够我们忙活了。我们上茶楼其实就是想上茶楼,想嗑瓜子和说废话,主要是想说废话。瓜子不过是废话的作料,废话的下酒菜,废话的标点。瓜子和废话相互提示,嗑的声音提示说的声音,说的声音提示嗑的声音,两种声音交响如和弦。很久没听见这和弦你就会想,去过几次之后你就会烦,那感觉很像一种生理需要的感觉,一种想排泄的感觉。是不是我们的话语和思想也有排泄的需要?对不起,好端端的茶楼被我这一问,弄成这么个所在。罪过,罪过。但是,它就这么个理儿不是吗?不过,就算是这么个所在也是有存在的价值的。谁敢说他不要厕所呢?就算厕所也可以照样卖钱的嘛。

而且,茶楼还另有价值。不是搓麻将的那种价值,那种价值只是茶楼的附属价值。比如在我居住的城市,茶楼往往又是去酒店前、后去的地方。那时,茶楼就像是一个征战前集结兵力和征战后休整士兵的地方,茶楼里的声音就像是酒店里声音的前奏和尾声。重要的是大战。只要大战告捷,大战前后的事情当然也就无关紧要,琐碎得像嗑瓜子和说废话那些事了。但是,大战前后的养精蓄锐和休生养息也是需要的嘛。

当然,这些都跟高雅,跟诗与哲学相去很远,就像白发和红颜相去很远,时装和艺术相去很远,伊拉克战争和正义相去很远,我那个“何”与哲学家何晏的“何”相去很远。但是,只要愿意,只要某根通灵的手指那么轻轻一指,相去很远的东西不照样结合得亲密无间吗?既然厕所可以文化,茶楼为什么不可以诗与哲学呢?茶楼再不济,也是排泄语言和思想的地方啊。在这个诗与哲学卖不了钱的时代,茶楼以诗与哲学的名义,或者化装成诗与哲学的样子,卖卖瓜子和废话的钱,也不打什么紧,还可以说是点石成金呢。

至于为什么一冒名或者一化装就能卖钱,我想得就不多了。也许诗与哲学这些东西和贵族差不多吧。真叫一个十七世纪的贵族过来,你会呸他一脸,但是一到叫你进一个叫什么“贵族”的酒店,也许你就会整衣敛容欣欣然蹩进去了。不是茶楼想冒名、化装,而是茶楼想你需要它冒名和化装。就像不是“小姐”想冒充小姐,而是“小姐”想消费“小姐”的家伙需要她冒充小姐。很多消费不就是一种心理消费吗?说不风雅,其实又事关风雅。在风雅的名义下做不风雅的事,是这个时代的时尚。

迪吧

迪吧是煮沸血液的容器。而且一上来就达沸点,绝无从零开始的那个过程。因此,“沸”是迪吧的关键词。

一上来就“沸”必然是自带了热量,然后扔进沸腾的锅里;不然像生萝卜扔进肉锅那样扔进,总要耗散热量的,老半天沸不起来。于是,能令迪吧沸的热源可分做两种:一是舞者的自沸,二是迪吧的他沸。他沸很简单,只要用强劲的节奏即可,自沸就复杂了。

几年前我去过一回迪吧。我原是自沸不起来的,纯粹是喝了很多酒之后,被一只年轻的胳膊拽进了舞池。扭捏了半天正准备应节而舞,身边一个年轻的身体忽然凝住了,看怪物似的看着我,说怎么叔叔也来了。我顿时尴尬得像误入了女澡堂。看来,“年轻”是迪吧的准入证。准确地说是迪斯科的准入证。自沸的复杂性由此而来。第一,自沸是跟年轻有关的,非年轻者不得自沸;第二,年轻是排他的,年龄段的排他就像人种和肤色的排他,白色人种排斥有色人种。既然迪吧的自沸只限定在“年轻”的范围内,那么“年轻”又成了迪吧“沸”的关键词。当然,年轻应该成为沸的关键词。因为年轻就像能量充足的新电池;非年轻如你我者,叫你沸也沸不到哪里去。关键是年轻何以排他,排他之后的迪吧是不是有一种集团隐私。没了他者的眼光,尽由着自己舒展。那么,那个“他者的眼光”的含义又是什么呢?我儿子的眼光算不算他者的眼光?我想肯定算。如果我儿子在迪厅应节而舞,肯定同样招来看怪物的那种眼光。也就是说所谓他者的眼光,是指“年轻”以外所有人的眼光,这些眼光后面的脑子,这些脑子前下方的嘴。

摒弃了他者眼光之后的迪吧,很像一个秘密教派进行法事的场所。强劲的节奏轰击耳朵,震荡心脏,催沸血液;频闪的灯光眩人眼目,灭人心智,叫人梦幻。而后灵魂升腾直入天国,声色之下,天花乱坠。要是再有一两个妖童媛女领舞,动作的同时伴以口诀,那就太像一场法事了。但是,那不是法事,那是迪斯科。它最后并不叫人脱离肉体,恰恰是回到肉体。只要看看那些蓝色的眼影,黑色的嘴唇,肌肤多于布料的衣饰,动作夸张出的部位,你就会相信它要回到的是肉体。即便要说法事它也是一场关于肉体的法事。当然,是关于年轻的肉体的法事。在这个法事中,年轻的肉体里的一切被摆在了至高无上位置被祝祷,血液,力量,欲望。除此之外再无别的至高无上,特别是没有“让我们荡起双桨”那类歌曲里的至高无上。

让人难以理解的是这样并无秘密可言的法事,为什么偏要像秘密教派的法事那样进行。它是合法的也是合理的,现代社会可以理解和宽容,可它偏偏就要把自己括除在社会之外,摒弃他者的眼光。在没有外部压力的前提下,这只能解释成一种内部需要,就像自我放逐。血液被心脏泵成炼钢炉里的洪流,而后据以幻生机械般的力量,最最阴暗的欲望魔鬼般附身而舞,那该是怎样地痛快淋漓。然而这一切,是他者在场可以做到的么?摇头丸是他者在场可以服用的么?

其实,他者也不会在场。几年前我去迪吧并不是我要去,是那只拽我进舞池的年轻的胳膊拽我去的。当然,它拽我去也不是它不排他,而是另有原因。所以,年轻人你尽管痛快吧,叔叔再也不会来了。你去做你的青春法事,我去回忆“让我们荡起双桨”的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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