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池

2004-04-29 00:44李金山
黄河 2004年4期
关键词:成片莲叶鸭蛋

李金山

故乡在我的记忆里,已经化作了一汪清清浅浅的池水,它N次地出现在我的睡梦里,闪闪地发着亮光。

故乡是晋南的一座小城。

和许多北方县城的命名习惯一样,我们的小城也把县政府所在地的这个镇叫做城关镇。县政府使这个镇的居民近水楼台,领风气之先地获得外面世界的信息,又使这个镇的居民因为信息的先机而优先富裕起来。这些都是信息时代的常识。但在我幼年的岁月里,信息在经济生活中的价值几乎为零,外面世界的信息只是作为农闲时节或者茶余饭后的谈资,在人们的口头流传,土地还是人们维持生活的可触可摸的物质基础。实际上我们不过是一群生活在小城里,谈论着外面世界的传统农人。

那一年,好像是商量好了,四面八方的水赶集似的同时汇集了在小城出现,水汩汩地从地下向上涌,地里的庄稼成片成片地发黄,成片成片地死去,房屋的墙皮成片成片簌簌地往下滑落,墙上的裂缝像天空中奔突游走的闪电......小城人惊慌失措了。人们像许多电影里看到的场景那样,跑去问小城中年龄最长的老人,这个老人一样的须发皆白但却日渐稀疏;深深的眼窝像淤满岁月的泥潭,目光呆滞而空洞,而不是幽深如水;嘴唇因为牙齿的脱落而整体难看地塌陷,他的岁数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因为他的思维有些糊涂了。面对人们焦急的询问,他只是含混地呢喃:三十年一小潮,六十年一大潮。潮在家乡话里是潮湿的意思,地势较高的房子里,地面都已经潮得像蓄满了水的海绵,稍稍一踩,就会湿津津地渗出水来;地势稍低处的人家,水早已冒出了地面,只好垫几块砖头在水里,进进出出,像走在泥沼里;地势更低的地方,干脆已经有了池的模样......这哪是简单的潮湿啊!这天杀的水什么时候才肯退去呢?问题再次被七嘴八舌地呈到了老人的面前,老人似乎对人们的深沉的焦虑根本无动于衷,他还可能为什么有动于衷呢?他已经太老了。当人们渐渐失去耐心开始离去的时候,老人吐出了一句浑浊不清,渺如尘烟的话:该来则来,该去则去。该?这个"该"是个什么时候么?再问,仍是那么一句,再问,老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已经沉沉睡去了。人们只好失望地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去,在煎熬中等待着这个"该"的时候自己到来。

生活在悄悄地起着变化。以前打水是要用辘轳放下十几米的井绳去才能完成的,有一天人们无意中发现,站在井沿上一弯腰就可以把水提上来了,再过几天,连井沿也被淹在了水下,索性腰都不用弯了。这可算是潮给人们带来的所能见到的惟一一项便利。但,很快地,这项便利给人们带来的欣喜就被更大的忧虑淹没了,因为日渐深起来的水更让人忧虑地威胁到了人们住房的安危。

与大人们的愁眉不展比起来,孩子们是始终快乐的,庄稼和房屋,那都是大人们操心的事情。小孩子们只是嫌水还是太浅,还是太浅,天天地盼呀盼的,是希望哪一天水足够深了,才好去游泳。水就在大人们的焦虑和儿童们的期盼下日渐地深了起来。现在,几乎所有以往的麦地、菜地、空地,都汪汪泱泱地涨满了水,日渐涨起的池水就是免费的戏水乐园啊!数十亩的池水理所当然地成了孩子们放学以后伸腿展脚的广阔天地。

学校的敲钟人刚刚敲响第一声关于放学的钟声的时候,孩子们就已经蹦出了教室,一路地狂奔,一路地打打闹闹,一路地狂奔,一路地尖叫,没有多少时间他们就成群地出现在了池边,飞快地甩脱挎在屁股尖上的书包和套在身上的汗津津的衣服,彻彻底底,一丝不挂地像鸭群一般扑棱棱拥进水里去。农田原本就高高低低,地势高的地方,水刚刚没过膝盖,地势较低的地方,水已经到了脖颈,深的地方居少,浅的地方居多,所以其实大部分的戏水只是在水中漫步,这样的漫步是深一脚浅一脚的,孩子们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地嬉笑追逐在落日余辉映照下的金色的水中,满脚的黑泥,全然地不管不顾。但就是这样的追逐,这样的不管不顾正好可以洗去孩子们身上经年的污垢,然后空前卫生地回到家里去。偶能游泳,姿势也与美无关,是无法归进蛙泳或者蝶泳任何一个类别甚至两个类别边缘的"狗刨十四式",都是背着大人在水库里练就的本事。

自从潮来以后,水所淹没的区域,所有原来的植物似乎都已经消失了,水面一片沉寂,人们似乎也已经习惯了这种沉寂。但就在第二年的春天,某个清冽的早晨,春雾氤氲的水面上有葱绿的尖角慵懒地探出,再过数日,化作巴掌大小的圆形,碧碧绿绿,优雅地浮在静静的水面上。当然,发现最早的还是孩子们。但很快全村的人就都知道了。有孩子把那种神秘植物完完整整地呈现在了人们的面前,但在场的人谁都不认识,终于有未在场而后来到的见多识广的人说那是莲叶:莲菜的叶子,底下的是莲子,可以吃的。那么是谁种下去的莲子呢?所有的人都摇头,看来没有人撒种是肯定的了,无法预期收获的播种当然是没有人去干的。那么,那莲子是上次潮的遗物了。从此孩子们的水中漫步有了新的目标:寻找莲叶和莲叶下边的莲子,虽然放在嘴里一嚼,会有夹着青泥腥涩的味道。孩子们毁灭性的行动并没有影响到莲叶在水面上扩展的进度。现在不仅满池碧叶,而且有好看的粉色莲花渐次开放了。一汪碧水,数茎莲花,人们就很自然地想到了那个现成的名字:"莲花池"。这个名称在小城中是早就有的,只是现在人们才明白小城中为什么会有这么个名字了。转眼进入盛夏,有风吹过,莲叶婀娜。人们对潮的好感也第二次蔓延开来。

青蛙是司空见惯的,所以蝌蚪在水中的出现并没有引起人们太多的好奇。但细心的孩子们紧接着发现,一种不同于蝌蚪的生物与蝌蚪一同游走在水中。刚开始,那种生物是少量的,但渐渐地,它的数量就和蝌蚪分不出高下,想要数清已经完全是徒劳的了。重又请来那位有识之士,他说,那是鱼。那又是谁撒放的鱼苗呢?所有的人又一次都摇头,看来那鱼苗也是上次潮的遗存了?那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啊!鱼苗和莲子能在土地里潜伏上几十年,其间还要经过无数次的刀耕和火种。感叹之后孩子们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用旧纱窗做成了鱼网,网上几条,放进家里的瓦盆,朝夕有空的时候就看着。等到鱼儿渐大,经济观念较强的人们便从外地贩来了鱼钩和鱼漂;离家不远的苗圃里生长着上等的鱼竿(竹子),再随手挖上几条蚯蚓,齐了,钓鱼去喽!夏天,天很热,孩子们都坐在高高的土堰上,背心裤衩,裤衩背心,手里攥着鱼竿,眼睛注视着鱼漂,旁边是搁蚯蚓的小盘和装着几条小鱼的水罐,当然还有在一旁静静守候的年幼的弟弟或者妹妹。没有一丝风。突然,有支鱼漂急速地向下了,鱼咬钩了!那个鱼漂的主人理所当然地猛蹿了起来,但他会告诫自己:镇静!镇静!同时尽量慢地往回收线,鱼就出水了,好大的鱼啊!究竟有多大呢?野生的,有一动没一动的,能大到哪儿去?顶多不过半斤八两,但在孩子们成人后的记忆里,那就是"大"鱼了,尽管他们以后见到过很多在分量上远远超过的鱼。那个孩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惊喜震呆了,用变了调的声音叫唤弟弟或者妹妹来帮忙,因紧张而不听使唤的手僵僵地把鱼从钩上拽下来就放进了罐里,弟弟或者妹妹便跌跌撞撞地捧着鱼罐奔回家去,然后把它变成一锅美味的鱼汤,这孩子是不喝的,尽管他很想尝一尝,但他会说:你们喝吧,我饱了。其实饱不饱已经不重要,关键是这一锅汤使他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就感。

潮所溅起的恐慌,渐渐地平息了。现在人们不知不觉地开始接受了水的存在--既来之,则安之吧。再盖房子的时候,就把房子的地基搞得高一点了。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有了水,乡人中经济思维较发达的,已经在试验种水稻了,生产队里也开辟出一小片水面来试验性地种上了莲菜,更有人想到了养鸭。鸭雏买回来了,先像养鸡一样,圈在鸡棚里,与鸡们同吃同住,待遇稍有不同的,就是每天额外地给它们端盆水来让它们扑腾扑腾。等到渐大,主人们就想着该让它们接触一下水了,毕竟鸭子是水里的动物嘛,而且这"靠水吃水"是怎么说着呢!前几日尚好,鸭子们赶进水里,到了晚上,一声呼唤,乖乖地都回来了。可日子一久,路遥知马力,日久见鸭心,鸭子还是和水的感情深,而且酷爱自由。先是少数鸭子离家出走,到后来干脆是集体逃亡。水面阔大,深度不足两米的水似乎也无力浮起即使是最轻的船只,况且人们根本也没有造船的经验啊,即使造好了船,谁又会行船呢?就算会行船,那么大的水面,船能赶得上熟识水性的鸭子吗?对所有的这些问题,人们的回答都不肯定,所以造船的想法只好不了了之,最后只好望鸭兴叹,或者望池兴叹了--反正是没办法了,随它们去吧。从此,就有了这群"野"鸭子。

鸭子渐长渐大,开始生蛋了,也许是怕人偷袭,也许鸭子本来就是这种习性--南方不是有"水扁"的称谓么?听说指的就是鸭蛋,沉在水底的鸭蛋。看来把蛋生在水里原本就是它们鸭子的天性。从水底捡鸭蛋,主家没有那么大的人力物力,捡也捡不过来呀,况且主家也不止一家,又况且脱了裤子下水那都是孩子们的把戏,大人们怎么好意思?反正鸭蛋就成了无主财产,或者把它看作大自然对孩子们的赐予更合适一些,因为鸭子都成"野"鸭了,鸭蛋还能是谁的呢!白白的鸭蛋那么可爱地躺在池底,捡鸭蛋就成了孩子们一项乐趣无穷、回味无尽又回报颇丰的水上娱乐活动。

大自然的事情真是奇妙无比,等到莲叶婷婷,水草丰美,鱼儿跳跃的时候,远方的真的野鸭不知怎么就得到了这个信息,知道在遥远的北方有它们五百年前的一群本家在一池水里占水为王,于是它们三五成群地,从不知多遥远的南方还是北方就赶来了,赶来与它们的本家会合,或者是投靠。它们降落在池中,休息它们因长途跋涉而困倦不堪的翅膀,洗去一身的尘埃,与本家们进行一番亲密的接触后,最终两个鸭群汇为一群。紧接着,似乎野鸭又将这一喜讯告诉了它们的天鹅朋友,于是硕大而优雅的白天鹅也从天而降,来到了这里,安家落户,与野鸭比邻而居。内陆的人们见到这种场面,稀罕得不得了,孩子们更是欣喜若狂,欢呼雀跃。

从此,因水而起的这处美景更加完备了。

听说县里的政治家们已经在筹划着将早些年因水干池枯而移往他处的那通古碑重新移回;又听说附近的警校提出了想要在此建一座水上公园的设想,而且还拿出了细致的规划图纸......

但是后来,我上了大学,我就离开了那群鸭,离开了那池水,离开了我们的小城。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到我们的小城了。

上个月我给年迈的母亲在电话里聊天,聊着聊着就聊到了莲花池,母亲笑了笑,叹口气,轻轻地说:潮,早退了。

放了电话,潮水却从我的心底涌起,汪洋恣肆,淹没了我的记忆。我似乎隐约地听到年轻的母亲在村头喊我的名字了,她的声音在黄昏的莲叶上跳去跳来,最后就落在了我的耳朵里,而我,却躲在莲叶的下边嘿嘿嘿嘿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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