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国民两种到瓶外飞蝗

2004-04-29 00:44
黄河 2004年4期
关键词:蝗虫

尤 立

国民两种

我原以为他们都属于一种国民。当另一类动物介入到他们中间,我才辨出他们是同一国民分化出的两种。

他们分别住在一墙之隔的两处大院里。

前院的人是机关干部和他们的家属,平时出入有车,享有特殊的国民待遇,是名正言顺的首都市民。后院的人,是临时纠集起来的一伙农民,眼下连个临时户口都没有,真不知该怎样称呼他们了。

还在乡下的时候,这伙人对他们现在的聚居地,是颇具神秘感的。一旦他们给装进老板的车,千里迢迢运到这里时,那种向往之情,便与油箱里的汽油一道耗掉,飘得无踪无影了。

他们知趣得很,清楚自己不是来参加旅游团的。

他们整天被囚在院子里,不停地盖房子。

老板非常关注工程的进展状况,隔三岔五,也来工地看一看。老板年轻气盛,雄心勃勃,他要在这块租赁的地皮上,把已经做大的产业做得更大些。

一大早,周围的物体还看不清轮廓的时候,这些来自乡下的民工,就被他们的头儿喊起来了。白天,他们抽椽卸檩,把一堵堵老墙推倒,然后再搬砖弄瓦,让一堵堵新墙长高。晚上,他们把堆积如山的废渣一锹锹装进汽车运出,再顶着直逼心肺的石灰尘,把来日用的砂石混合的水泥拌好。他们操着同一种方言,即使进入京城,他们也感觉像停留在故乡。他们不知道星期日节假日是什么概念,更不知道加班加点必须让雇用者付出工资的。

他们是廉价的一群。他们的手脚已不是他们自己的,已经给别人拿走。从北上的第一天起,他们整个人,已给老板微薄的薪水买断了。他们已进入一个挣不脱的运转锁链,那就是:劳动--吃睡--再劳动--再吃睡--再劳动。如此循环,不可止息。

一个拿大铲的师傅,由于长期处于前伸状态,胳膊已经不会往后伸,把自己弄成半残废了。另一个恐蹈前辙,宁肯牺牲不充足的晚休时间,还要反复活动手臂,另外给自己加一阵班。一个飞砖的小工,患心绞痛,一旦病情发作了,免不了满地打滚。这个曾经在这个城市服役的退伍兵,是带着药物出来打工的。病痛过后,他没有退路,憔悴的身影复又出现在那些粘满泥巴的建设者中。他们对自己逐渐损坏的身体熟视无睹。他们所关心的是,他们每天为之奋斗的血汗钱,能否兑现。一连几个月,老板都没有给他们发工资了。

他们是无奈的一群。城市的一幢幢高楼,城市的辉煌与富足,都洒满这些候鸟似的人群的汗水。他们是群流浪者,那广厦千万间的住宅里,那经过他们双手营建的蜂巢似的楼房里,没有他们的居住权。他们是这个国度的二等公民。一纸户籍法,已在城乡的分野处,强有力地把他们挡住。他们投胎落地,便注定是这个社会的牺牲品了。

不过,如此这般,你就断言我们的民工被沉重的劳役所左右,而没有一丝可以开心的生活,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值得夸耀的是附近有座大机场,不隔几分钟,便有降落的飞机从头顶经过。一旦听见隆隆的响声,他们便尽量躲开头儿的视线,忘情地仰起脸,经受这些飞行物的检阅。它的硕大的体格,它的自由飞翔的姿态,以及它冲击长空的不顾一切的强力意志,是游弋在他们家乡上空的鸟类们所望尘莫及的。它像一只巨鹰,旋转着大地,正表演着万物皆归于我的杀戮与吞食。

这就是他们来京的见识。以前,他们只远距离地打量过它们。现在来到了京城,有幸很近地目睹它,就等于他们上了一趟故宫和颐和公园。

后来,他们渐渐又有了新收获。当他们驾着人力车,用废弃的汽油桶到那儿装水时,发现那些本该在他们家乡出现的动物,也跑到这儿来了。

那是一些狗,一些猫,甚至还有一只迷路的兔子。

那些狗,比起他们家那些看家的狗,小多了,逊色多了。它们由几个大腹便便的妇人牵引着,在鹅卵石铺嵌的甬道上遛达。妇人们面容旷达,目空一切,头发都染过了,但根部一绺灰白,已冲出来打假。一些孩子们聚集在楼下的运动场上,打秋千,翻单杠,传来阵阵欢声笑语。一两只猫穿插在他们中间,比起乡下那些被鼠药弄得濒临灭绝的怕生的同类来,大有物我无间的情趣。这些都让拉水的民工看到眼里,记到心上。

于是,捕猫的案例,一件接一件发生。

那猫处在优美的人文环境中,根本不提防人的,咪咪一叫,便过来跟人玩耍。夜寂无人时,民工们便毫不费力地把它捉住了。

这些民工很生气,对这些宠物说:你们本该在村里呆着,逮老鼠才是你们的本分,跑到这里来逛什么景致?那些哈叭狗,实在是主人看得紧,要不也沦为他们的手中物了。

半月后,头儿回了趟老家,把收集到的猫带走,管理他家的玉米囤去了。

头儿回来的那天,正赶上那只迷路的白兔子撞进后院。

光天化日下,十几个手执工具的民工,对一只浑身纯白的孱弱兔子,进行了大规模的围捕。

他们把遭劫的兔子关进一个箱子里。

他们像讨论战犯一样,考虑如何审判被擒的兔子时,继而对养护它的主人发起谴责了。养猫养狗,本就是胡来,养起这兔子,更是胡闹了。照这样下去,他们还会把牛驴养起来呢。到那时村里的役畜全都跑进城里,咱们的土地不全都荒了?

他们这样慷慨陈词时,顺便想起各自一直用白开水冲洗的、缺乏油腥滋润的肚子,一致决定处死这兔子。

他们把兔子杀了吃了,补养了肠胃。

他们把兔皮深埋在地下,使上门来寻找宠物的主人空手而归。

关于这种任意屠宰动物的劣迹,关于这种据他人的东西为己有的不道德行为,我曾经觉得实在可恶。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又改变了我的看法。

是的,他们是同一蓝天下,截然不同的两种国民。

当一种动物出现在他们面前时,他们的感觉与后院人的感觉,是有所区别的。这些泥腿子还仅仅停留在嘴巴上,只是想到吃。而前院的人衣食无忧,已经上升到眼睛的层次,进而达到欣赏的境界了。

嘴巴和眼睛虽然相距很近,但前后的差距要比地图上的距离来得遥远,即便借助比例尺丈量,也未必能达到。

我们不能对那些民工要求过甚,他们能做到没有杀人,已经是很克制了。

人与地

在村里,人与地的关系一直是对峙的。

有一种情况让人忘不了,那就是锄地时的热烈场面。

烈日下,几十个清一色的男人,袒胸露背,脱得仅剩一条裤衩,不厌其烦地耍弄锄杆。人们常把大地比做女人,真是再贴切不过了。沟垄之干硬,锄刃进不了土地,一如他们进入不了女人。大地宛若一个拒婚的女子,穿起重重叠叠的衣裳,使匍匐在她身上冒臭汗的男人,尚须呈出坚韧,呈出耐心。

很快,冬天来了。这帮人马又被弄到平田整地的工地上,没明没夜地挪运土方。喧嚣的村庄,经过着有史以来人丁最旺的阶段。公社禁止任何人员外流,也不允许其他地方的社员住进来。在这片无比熟悉的土地上,社员们比学赶帮超,完成着社会主义的宏伟事业。

大地光秃秃的。

一只老鹰在盘旋,监视着村外走动的土鸡。田里的庄稼已经收回场里,白茬地一块接一块,一眼望不到头。几个孩子越过羊群周围的糜子地,在一块刚刚拉走高粱个子的地里拣柴。由于他们的收拣,由于羊群的啮啃,大地显得更加光溜溜了。大地宛若夏天那个拒婚的女子,突然间变成一个几经折腾的窑姐,显示出她的原始和本真。风呜呜吼叫,那是从她胸膛里发出的唿哨声,引逗声,甚至是嘲笑声。是的,当她着意开放自己的时候,他们却萎萎缩缩,用絮袄絮裤外加掩耳絮帽,将自己严加封锁。他们当中没有一个有胆量,有气魄,在这赤裸的三九天,也让自己赤裸起来。禁锢出于他们自身的需要,即使他们进入土地的内部,但无法与她达成事实的合一,而是错开节拍,如同一首一直走调的歌。

几十年了,几百年了,几千年了。在这不可逆转的对立中,村庄悠悠走过来了。无痕的岁月里,古老的土地不知见识过多少面孔,蒸发掉多少代人。

一年又一年,一座座土包被挖走,变成一块块样板田。他们日子依旧,没有发生任何改变。他们当中的一个仿佛从中觉察出了什么。有一天,他突然从他们中间消失了。半年后,他被遣送回来。遣送他的人说:你不待见你的村子,你的村子却待见你。它是你爹,好好孝敬它吧。

过了几年,政府允许找工外出了。有几个耍手艺的铁匠借机出走,一去不回头。又过了几年,生活绕回到过去,土地分到各家各户。牵制他们的缰绳往开松了松。有几个干脆扔下地不种,到城里做买卖去了。

这几个不安分的家伙,一下成了大家攻击对象。大家估计着他们外面的活法,一致断言:用不了几天,他们都又会滚蛋回来的。

他们一直没有回来。

大家等得有些惶恐了。

一晃又是十几年过去,一村人少了半村人。剩下来的这些忠实的庄户汉,像热锅上的蚂蚁,有些守不住了。这些迟醒的人,仿佛笑话过别人再婚的闲嘴婆,现在一反从一而终的传统姻缘,也为自己的离婚做起了准备。

他们终于明白了自己和土地的关系,那是一种无奈的契约,一种遥远的期待。

他们决定背叛脚下的土地了。

是的,迟早有一天,这些土地的最后定居者,也会扔下他们的家园,远走高飞。

土地将回归它洪荒的自己。

伞下的财主

60年前,刘老财曾经是我们这里的财主。刘老财有500亩地,9匹骡,雇用10个伙计。平时,刘老财在村里待着,偶尔出门,也搁着那辆骡拉轿车不用,以步当车,到城里的缸房走一走,查查账。

轿车是什么颜色,人们已记不很清了,倒是那把著名的大红伞成为口碑,成为大家美谈。

刘财主爱劳动。

刘老财对土地的爱,是深入骨髓的。其实,岂止老刘是这样?古往今来,也有权倾朝野的皇帝们,对美好的田园发生过冲动呢。在他们华丽的园林里,有时也放一些犁具什么的,兴致来了,过去扶一把。扶过后,还觉心旷神怡,便将心比心,对庶民的生活加以肯定。

皇帝犁田时,是不是也同到民间巡视一样,前呼后呵,拥者如流,我便不得而知了。

不过,锄地的刘老财,身后却有人跟随,头顶还确实晃动着一把大红伞。

60年前,那把大红伞在我们这一带是面旗帜,是一种荣耀。

一到夏天,刘老财扛起锄头,要下地了。老财惧怕阳光。按说,戴顶草帽,也能对付一阵子,可老刘偏不。这种情况下,村里人便看到一幅动人的主仆颠倒的景象。

在一块玉米地里,刘老财混到一伙长工中间,正挥汗如雨地锄田。惟一不同的是,有人替他打着一把大红伞。刘老财锄田的动作挥洒自如,每一次伸拉都反映着长期劳作的积淀。那伞随着他弓弯的腰,一下一下伸缩。秉锄之执着,态度之诚恳,感动了阳光。光线偶尔漏到他身上,都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举伞者叫小四,已是第二代传人了。

当时,他做梦也不会想到,东家的房将来会成为他的房,东家的地将来会成为他家的地。再过几十年,他的儿子也会和东家一样,会成为从事锻造的实业家,成为村中首富。

小四认为,他是一个天生的长工,天生的打伞人。他爹的后半生,就是在举伞中了结的。从小耳闻目睹,加上十几年的刻苦实践,小四的打伞技术,已达到出神入化的境地。他很能领会东家的意思,与其说他配合默契,不如说他跟掌柜的思路一致,已联成心心相印的一体。一句话,老东家的身体倾向哪里,伞下的凉影就会罩到哪里。有人说,刘老财太奢侈了,假如有条件的话,他肯定会把三军仪仗队也搬过来,为他助兴。也有人认为,地是老财自己的地,长工是他自己的长工。他自己愿意受苦,而使唤的又是自己的身体,别人管不着。老刘是自得其乐,他八成把周围齐腰深的玉米,当成欢迎他的仪仗队啦。更有甚者,在为老刘惋惜,说老刘阴差阳错,投胎时匆忙了些,没有选对时代。如果他生到现在,肯定会成为反腐倡廉的急先锋。倘若如此,参观这位活典型的官员们肯定会有组织地、有阵容地来村取经。试问:有哪位首长和领导大人,能像刘老财那样,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置换身份,反主为仆?

不过,如此不俗的举止,在刘老财73岁的那年,还是被狂飚突进的新生事物搅扰了。

这一年,党的工作队开进村里。这些穿制服的人,一进村,便发动群众,如火如荼地展开他们的工作。

这一年,刘老财的账簿上出多进少。而城里的缸房偏偏又不景气,半死不活支撑着。还有,借出的粮食,也出现了问题,迟迟不见债主归还了。刘老财也似有所料,感觉还有比之更严重的事情,说不定哪天会等着他去经受。

令人惊叹的是,这突如其来的一系列打击,并没有使刘老财乱了方寸。第二年夏天,一村人正陶醉在减租减息的新生活中,突然又见那把大红伞,出现在他们的视域里。他们一反往日尊崇,有些不高兴了,甚至有些愤愤然了。几个贫民团的骨干,迅速把这件事反映给工作队。

工作员们听后,先是迷惑,继之愤慨,及时组织人力出面干预。而刘老财已有所备,提前从缸房里抽出三个伙计,与之周旋。三个伙计专门负责放哨的。一个在村口,一个在村与地的路边,另一个在地头。一旦工作队的人马出动,三个伙计便迅疾架起以腿代线的人工电讯,把得到的情况悉数传进东家耳中。这做法很奏效,致使来奇袭的工作员次次扑空。他们根本从现场抓不到什么。刘老财地边踱着步,和颜悦色地笑,笑得队长发了毛:

"老不死,以后有你好看的。"

这帮人马一走,偃旗息鼓的大红伞又举起来。

打伞的小四力不从心,有些错乱了。褪色的大红伞风里飘摇,正暗示着一种大祸临头的先兆

不久,风起云涌的土改来临了。

那一天,刘老财坐在窗前的石阶上,望着分浮财的乡邻们,从自家院里进进出出。

那把大红伞已经倒下,被众人的乱脚踢来踢去。

那一天以后的另一天,村中的地富们被召集到那座戏台上,做最后的清算。党的工作队员们,责令贫民团把这些财产的占有者凌空吊起,让他们在飞翔的姿态中,说出还没有说出的现洋来。

刘老财侥幸逃过了这一关。

几个贫民团员,簇拥着工作队长通知刘老财上戏台时,发现刘老财一直坐在自家窗下的石阶上,并呈出一脸嘲笑。

他们仿佛受了辱,怒发冲冠地围过去,正想打击一下反动阶级的嚣张气焰时,突然发现老地主的嘲笑里,洋溢着一种凝固的色彩。

刘老财死了。

有人说,刘老财是吃上毒药死的。

小四对这种说法不同意。他说,昨天他从东家院里牵走分下的那老青骡时,东家还吩咐他,这骡子快20岁了,老了,喂它时,要添些黑豆。

说着说着,小四的眼圈就红了。小四说,东家曾跟他说话时,有说有笑,根本看不出不想活的迹象。于是,村民们纷纷改口,重新认定刘老财的死法。他们说,刘老财一辈子衣食无忧,却在伞下受了一辈子。不过也落了个好结局:坐化了。

我更愿意相信,这坐化是真的事实。当人们一遍又一遍地复述刘老财的故事时,我仿佛又看见他留给我们的穿越历史的嘲笑。

役畜的名字

早些年,村里成立着生产队。村边的饲养院,是孩子们经常游玩的去处。

我童年的乐趣,有一部分来自那些拴在厩间的牲畜。

那些食草的生灵,与整日驾驭它们的主人一样,倒是有个体体面面的名字呢。我熟悉它们,就跟熟悉村里的每户社员一样。每天干完活,主人便搁下它们回家了。留下来的它们,由饲养员经营着,像一些无期苦役犯,分享劳改的果腹物。嘣嘣的啃草声,响成一串,连成一片,宛若一段温柔的协奏曲。

这和谐之音,常把我催入梦乡。

以后,大人们告诉我:这些牲口,原来是和人们共居在自家院里的。只是后来入社了,土地集中了,它们才被人拢在一块,成群结伙住在一起。在所有牲口中对于那些老龄役畜,我尤其尊敬。它们一大把年纪了,完全可以作我的长辈。单就对他们的称呼,你就必须吓一跳,至少也得对它刮目相看。和那些口轻的牲口比较,便立刻见出分晓,你听,驼背的饲养员念念有词:空中的鸽子水中的鱼,十八岁的后生四岁的驴。虽然这些役畜正值生命的盛年,充当生产队全部役畜的主力,但人们对它们的称谓还是无足轻重,不肯拿正儿八经的名字赏赐它们。它们是以自己的身价和形体,被人吆来喝去的。什么一百三啦,白囟门啦,黑乌嘴啦,大青骡啦,新灰驴啦,如此这般,不一而足。

相比之下,那些面呈老态的役畜,便尊贵多了。它们是以庄户人的名字命名的,就像开国元勋的授衔,庄严神圣。按理,这些老牲口,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了,早该退居二线,顾问顾问了。它们所以不肯停下来干活,准是受到主人们的影响。庄户人是不懂什么退休期的。直到有一天弯腰驼背了,挪擦不动了,还在想着那把他爹传给他的、现在又抡在儿子手中的锄。我整天望看那些老驴,望着它们有一下没一下地甩着尾巴,让它们衰老驯服的形体,刺激我的想象力。我竭力估摸曾经使用过这些名字的庄户人,想来想去,村庄的过去便模糊地显示出来。

我在想象当年,已经步入老龄的主人,牵着它们还是驹子时入社的情景。

如今,主人已经入土了,它们也老下了,还有人通过它们称呼他们。他们要是能听见的话,以为自己又活了一遍,定会欢喜的。

后来,我慢慢长大,能够劳动了。我发现,那些过世的庄户人的名字,不仅出现在役畜身上,而且还镌刻在田堰里,被人吆喝着,占有着。

他们是活着的庄户人的题词。藉此,一个农民投胎人世的意义,便得到简洁明了的表达。

后来,我走进一座城市,又走进一座城市。当大大小小的镀金名字,朝我扑面而来时,我便显得遇惊不乱。它们出现在高大的建筑物上,要害部门的门口,以及众多单位的照壁上。这时,我总是想起那些死掉的役畜,逐渐荒芜的土地。

那些役畜是一次性死掉的。那是个灾年,公社批准把老掉的役畜全部杀掉。当带血的刀子从它们出入不畅的脖颈里拔出时,它们的主人突然从我的意识里冒出来。这些庄户汉脸色惶惶的,像一些行刑后没有毙命的犯人,显得绝望而无助,等待枪管的二次补射。

他们曾经是一群草木之人,根本没有资格流芳百世。他们的后辈不自量力,想以声的形式鱼目混珠。殊不知,我们耳濡目染的题词,总是散发着人贵一时的璀璨光束,而且还要通过如椽的巨笔挥洒的。

瓶外飞蝗

小时候,我经常到野外捕蝗,头顶滚烫的骄阳,脚下是皲裂的土地。我周旋于荒坟乱石间。要是护田人不在,那些毗连的庄稼地,我也会钻进去,来一番光顾。

由于下达的鸡蛋任务没完成,统购统销的代销店,便终止了我家的副食供应。那只空落落的打醋瓶,倒是派上用场,及时充当了一件盛蝗的器皿。

我捕捉蝗虫是用来喂鸡的。

不久,醋瓶里便囚禁了诸多杂色的蝗虫。

当我用了很大力气,把那只向我示威的、在天空中飞行了许久、不知来自什么地方的蝗虫捉到手中时,就满满累出一身汗。这淡绿的飞蝗,隔着玻璃在里面碰撞,无效地做着试飞状。我所以没有毁坏它,是被它华美的外表,以及异乎寻常的飞行术所感动。它是我在它身下,奔跑了三四里路程,用尽浑身解数才弄到手的。就像上古时掳获的奴隶,我要看着它们在囚禁中相互厮杀,以此取乐。我受不了它不可一世的飞翔姿态,就连经常从我们村子上空穿越的飞机,也没那样趾高气扬过。为防止它们暴动,在瓶口,我还压了一块石子呢。

石子虽小,对它来说,已似镇压孙猴子的五行山了。

我把瓶置在旁边的墓桌上。

透过暗红色的玻璃瓶,我看见扭动的蝗虫们,一如既往挣扎着。它们一直在寻找瓶外的世界。我所企盼的戕杀并没有发生。那些被我致残的蝗虫,肢体交织着,痉挛着,不断往外释放着褐色液汁,沉淀在蝗虫垒垛的金字塔的最底部。那只肢体完好的绿蝗依然故我,从陈尸狼藉的同伴身上蹿上跳下,并纠集起一群没来得及被我屠戮的小个蝗虫,徒劳地进行着一次次突围。但每次到达瓶颈时,就像云梯上中弹的攻城勇士,壮志未酬地掉下去了。

很快,我的观赏,由轻微的兴奋,转向无聊的疲迷。

感到厌烦后,我又伸出如来佛的手,在瓶口的小石上,再加一块小石子。

我又投入尚待完成的捕蝗工作。

正午蝗虫不好找,躲到阴暗角落里避暑去了。

我两手空空,在周围地堰里转了一圈返回,远远看见一只红嘴鸦,在那儿扑腾着。桌上的瓶子像经历一场无害的地震,左右摇晃个不停。随着我的惊叫,随着红嘴鸦的远遁,蝗虫像寓言里的渔夫打捞出的那只魔瓶,脱离风雨侵蚀的桌面,滚入庄稼地。

那股千年封禁的妖气,一刹间破瓶喷出。

是的,事情的结果往往就是这样不可逆转:借助于偶然,借助于外部力量的意外光顾,蝗们的越狱计划,获得了荒唐的成功。我赶到地里时,解禁的魔鬼已化气成形,从瓶口爬出的蝗虫子布满一地。它们有的藏身草丛,有的隐没庄稼地里,有的跳进塌陷的墓穴。我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那只有飞行本领的绿蝗身上。效法那个智慧的渔夫,显然不是明智之举,即便有比之高明的骗术出笼,也难做到请君入瓮。我只有继续通过富有震慑的暴力,缉拿这个逍遥瓶外的蝗犯了。

由于长时间囚禁,面对失而复得的自由,这伙计已显得无所适从。它最先是慢慢地跳,后来弹跳的力度加大了,接着便是短距离的试飞。我没让他第二次试飞起来,便及时予以制止。我使上了粗糙高粱面能为我转化的全部体能,奔过去一扑,将之罩在手掌里。

释而再缚的蝗虫,动用调整过来的体力蹬翘着,猛烈地摇震自己,直到慷慨地把冒着绿汁的后肢交给我,冲向本来属于它自己的天空。

我骇然望着它,望着它从笼罩我们村庄的雾岚里穿过。

几十年过去了,每当面对别人生活里生存的人群,望着他们乐此不疲的眼神,我总是想起那只崇尚自由的飞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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