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 亮
撩开遮挡的竹叶/你的身影依旧朦朦胧胧/许是岁月的风尘太浓/我只能在典籍和石头里寻觅//竹林本就冷清/热闹的只有昙花/你走了/和来的时候一样/飘逸幽雅/站在荒寂的废墟上/只能看见复归沉默的竹林/愈发幽远(--致嵇康)
认识嵇康时,我6岁,是在一本叫《东方玉龙》的连环画上看到的,他方巾罩头,长剑在身,很是英武。后来祖父告诉我,嵇康是三国魏人,因为得罪权臣而被害。或许就是从那时起,开始喜欢上了他的气度和风骨。
那个时候,总觉得三国非常的遥远,而嵇康却非常近,近到像住在隔壁的大哥哥。如果愿意,还能经常缠着他要连环画看。以至到后来,在学校学历史的时候,对三国非常关注,对三国的历史也学得最为用心。后来到河南的焦作去上学,才知道我的稽康、我的哥哥就在我上学的这座城市生长过、学习过。于是,我开始了寻找,寻找他的足迹,寻找他的锻铁台,寻找他的精魂。
一个周末,在旧书摊闲逛的时候,偶然间发现一本《山阳志》的古书,里面说到稽康,就不顾卖书人的奸诈,不惜重金购得,以至买回去后同室好友骂我买了一堆废纸。不过,也是这本书,却让我知道了我的偶像更细微的一面。《山阳志》里说道,他身长七尺八寸,从不装饰,自然天质,却是风仪飘洒,龙章风姿,仙风道骨;他无师自通,博览古今书籍,喜好老庄玄学,烂熟于心;谈律论理,出口成章,赋诗行文,喷锦吐秀;他劲松虬苍,香烟氤氲,古琴一架,妙手回勾,小曲在前,大曲在后,清者与霄岚雾化融,激者绕荡于天壤之间;岩壑、溪水、竹林、野村、茅屋、铁钻、大锤、古琴、浊酒、薄粥,膝下儿女戏嬉,这是他的生活,淡中有味。这就是曹魏晚期社会中最具风骨的嵇康。他是那时偶像式的明星人物,他是那时最最耀眼的明星,他是那时所有青年的导师和领袖。
说到嵇康,便不能回避他那封著名的《与山巨源绝交书》,可以说,稽康之所以成千古之名,与此书有关;嵇康遭杀身之祸,也与此书有关。山涛和嵇康是当时"竹林七贤"的名士,后来山涛在司马氏那里做了官,在迁升时想到了嵇康。山涛本来一片好心,自己升官,不忘好友,就推荐他接替自己原来的官职。可嵇康人性孤傲,孤到少有同志,傲到欲凌空飞去。他逃避社会,逃避得好累,好不容易靠顽强的毅力定住了自己的性,没料到山涛又来"捉拿"他了。于是稽康怒不可遏,于是就写了那封著名的《与山巨源绝交书》。其中"必不堪者七,不可者二"。简要地说,是他自身的"七个不能忍受"和两个不愿意。一是习惯了睡懒觉,忍不得别人叫其早起;二是习惯了弹琴独钓,忍不得身边站个士兵来伺候;三是习惯了破衣满身风,忍不得官服的冠冕堂皇;四是不喜写书信,忍不得进入官场后的文书信件往来;五是单人独处惯了,忍不得进入官场后婚丧嫁娶诸事的折腾;六是生性不愿交往,忍不得这官那官的种种交际和应酬;七是清净惯了,忍不得官场上的杂乱事务。他的"两个不愿意"是:一是他轻视周礼,蔑视儒学,会令官场不能愿意;二是他心性耿直,遇事则发,会令周围人不能愿意。这封书,是面旗帜,一面守节的旗帜,一面弘扬品质的旗帜,一面拒绝与当政者合作的旗帜。这封书,是个宣言书,一个遗世独立的宣言书,一个处贫不屈的宣言书,一个心存惊世骇俗的宣言书。
我想,说到此处,有人一定会责问,嵇康原来是有官职的呀,官居中散大夫。以市衣的眼光打量,嵇康似乎挺有身价。可站在政权中心的角度来看,这个中散大夫哪能算官?十足的闲官,备备顾问,有聊胜无,不过是官场的摆设。嵇康是魏王室沛王曹林的乘龙快婿。可眼下政治大势已发生了剧烈变化,曹魏王室的威风已如昨日黄花,贵为天子的高贵乡公曹髦,充其量仅是个傀儡政权,而真正的主角早就换成了司马昭。举目长望,皇位更迭之事早晚得发生。作为曹魏王室的远房姻亲,稽康应明白,曹魏政权已不足恃。
既然曹魏政权已不足恃,为什么嵇康还一边拒绝山涛,一边仍在做官(中散大夫)呢?他既然不贪恋官场,何不连同这官职一起辞去,做个彻底的隐士?其实,嵇康并不拒绝官职,他曾经有过强烈的出人头地的念头,追求过高贵,追求过名利,追求过他人所追求的一切。他之所以留着中散大夫一职,决非恋栈。他之所以看重这个职务,原因不在于职务的大小,而是出于一段历史情结,出于一种社会道义,出于一个人的心。他感到曹魏王室对他有恩,无论恩情厚薄,大丈夫有恩必报,不能在曹魏王行将不保的境况下,以背叛性的举动来另攀高枝。唯其如此,他才能心安理得地把这个官做下去。当然,生活的来源,也是一个重要方面。
很明显,嵇康的《与山巨源绝交书》,不只是冲山涛来了,而是冲着司马氏集团,是冲着那个污浊不堪、行将换代的社会。而山涛,成了他暂时发泄的对象。由是,绝交成了嵇康对山涛的答复,也成了司马集团的对立面。当然,凭着这封书,"嵇康"不再是通俗意义上的嵇康,而成为文化山脉上一处醒目的摩崖石刻,刺激着当时和后来文人的灵魂。
嵇康是个名士,且是个大名士,精于清淡,为人倜傥,城府深沉;喜怒不形于色,在朝廷有极高的声誉。是名士就会有人慕名,就会有人拜访。这个时候钟会来了,是慕名而来的,是来真心来拜访的。
钟会,字士季,曹魏后期智将。家世源远流长,名士涌出,高官不断,高祖钟皓系汉末清议领袖。父亲钟繇是曹魏王朝缔造者之一,享誉千古的大书法家。凭着这屈指可数的门第,富贵与生俱来,加之自幼聪颖敏慧,多才多艺,风流倜傥,更是在同辈中鹤立鸡群。钟会是一个时代的骄子,一个命运的宠儿。
在那个世道,那个杀戮异己的时代,他们相遇了。钟会小嵇康一岁,属同龄人,两人各有千秋,各领风骚。并且两人都好玄学。同是老庄之学的信徒。然而,他们的出发点却不一样,体悟的方式也不一样,性格和实践的目的也不一样,这就导致终极目标的天壤之别。
嵇康好此学,是被老庄"以无为本的宗旨所打动";钟会好此学,接受"无",但不排斥"有",还带有创见性地将"无"和"有"并列起来。嵇康通过个人的经历和遭遇来认识玄学,认为整个尘世和所有人间的繁华,仅是幻象,事后则犹如过眼烟云。钟会认为,"无"是"内用",用于调节人的情绪,"有"是外用,用于博取人的利益,在可进之时昂然挺进,在不得意之际,也可飘然出世。嵇康求自由,求放达,以此赢得前途,他胸襟纯净,纯得单纯,净得透明,他既无害人之心,又无防人之心。钟会心地阴险,阴得阴暗,险得险恶。
我们来想象一下他们见面时的情景。
晴好的天气,有明晃晃的阳光。在嵇康屋前的大柳树下,身着白布褂子的稽康,奋力地抡着大铁锤,猛力打铁。向秀打下手,可能是由于皮囊(风箱的一种)推得太快,有火星不断从炉中吹出。这时,乘肥衣的钟会,带领随从,兴冲冲赶来,拜见闻名而从未谋面的嵇康;嵇康佯装不知,自顾打铁。钟会站了片刻后,感到无趣,对主人的无礼大怒,掉头而走。在钟会走到门口的时候,嵇康终于发问:"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稍微迟疑了片刻,答道:"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说完,自顾离去。是的,他闻的是嵇康的大名,见的却是嵇康的傲慢,他来的时候充满了仰慕,去的时候却埋下了仇恨。
活剧结束了,悲剧开始酝酿。
在嵇康看来,钟会太小人,太卑劣,素质太差,如此的人根本不配谈玄学,非但不可交,还应羞辱他一番,让其知道人间还有正气。这时的钟会生气了,胆怯了,胆怯于嵇康名,胆怯于嵇康的正;胆怯的钟会接近不了嵇康,仇恨之余,便产生了杀机。于是,他在司马昭面前进嵇康的种种谗言,在朝廷里散布稽康的种种坏话,他想尽各种办法想把嵇康的名声搞臭,在朝廷给嵇康树立更多的政敌。于是嵇康因为一件小事(为吕安辩护),被杀了,如此的简单,如此的不可思议。现在想来,他们的相遇,实在是文人的一曲悲歌。
在嵇康被杀的第二年,钟会谋反不成,惨死异乡。他和嵇康同是40年人生,却活出了两种风范,死出了两种境界。钟会一直希望自已能成为一个历史大英雄,然而他终不能入大英雄之流。真正的大英雄是嵇康,他的英雄气,气贯长虹,与日月同辉,他的脊梁挺起了那个朽世的文人胸膛,撑起了那个衰世的士气。《世说新语》载:"嵇中散临刑东市,神气不变,索琴弹之,奏广陵散,曲终,曰:"袁孝尼尝请学此散吾靳固不与,广陵散于今世绝矣!"
不过,嵇康的死,历史地看来,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得罪了当权的司马氏。这主要是他倡导"越名教而任自然","非汤武而薄周孔",而"名教"正是司马氏以孝悌仁政治天下的基础。所以,嵇康"轻肆自言"、"非毁典籍"才是他最终被杀的真正原因。钟会只是起了推助作用。
今夜,仰望星空,星稀雾薄,一轮明月在天,眼前却竹叶婆娑,锻铁声声。我仿佛看见了你给自己安上仙羽,飞向化外;仿佛看见你忽明忽暗的身影,仄仄地逼来。
我知道,今夜我将无眠,与你倾心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