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绍铭
丘吉尔说过,伟大的人物有他们的特点:你跟他们见面一次,毕生难忘。我相信优秀作家的文字,一经接触,也会留下类似的印象。二次大战时的英国公民,在英国广播公司电台听到首相的号召,we shall fight on the beaches, we shall fight on the landing grounds, we shall fight in the fields and in the streets, we shall fight in the hills,即使他们这辈子没有机会亲近过这位领导,跟他握过手,但一听到这种壮烈言辞,一定感到振奋,准备共赴国难。
1963年肯尼迪总统把美国荣誉公民授给丘吉尔时,这么称赞他说:He mobilized the English language and sent it to battle. 说得真漂亮。这位战时的英国首相,确有把语言“动员”起来上战场的天分。
二次大战盟军在欧洲取得胜利的各种因素,史家早有交代。可惜有多少人因听了丘吉尔的文告而“壮怀激烈”,毕竟是个难以统计的数字。但正如Dominique Enright在The Wicked Wit of Winston Churchill的前言所说,到今天仍有不少人相信,二次大战盟军在欧洲取得最后胜利,丘吉尔振奋民心的演说,功不可没。
文字的感染力,在不同的场合中都可找到例子。我国抗战军兴,汽油短缺,民间“好铁不打钉”心态未改,以下这两句标语曾传诵一时:“一滴汽油一滴血,十万青年十万军”。汽油省了多少,也难以计算,但当时不少大中学生听了这个号召而投笔从戎,倒是确有其事。
丘吉尔在政治上是不世之才,已有公论,虽然讨厌他为人与作风的“仇家”,对他的评价有时刻薄得惊人。有位名叫Margot Asquith的女士,受不了他爱“自吹自擂”的习惯,有一次尖叫起来批评他说:“如果他母亲的皮可以制鼓面,用以称颂自己的美德,他会毫不考虑把她干掉制人皮鼓。”
私人恩怨不说,单就他一生的成就而言,我们不能不承认,丘吉尔确如Enright所说,是世间少见的larger than life的人物。这个在学校一向功课平庸、自认没有受过什么“正规”教育的学生,日后人家争着颁他的名誉学位不算,还真的著作等身呢。据Enright的统计,把六册的The Second World War、四册的A History of the English-Speaking People和其他的著作加起来,丘吉尔一生出版的文字,超过狄更斯和司各特(Walter Scott)两人所写的小说字数加起来的总和。
他还有一个larger than life的地方。蒙哥马利元帅(Field Marshall Montgomery ,1887至1976)爱沾沾自喜地对人说:“我不烟不酒,活得百分之百身心康泰。”
雪茄不离手、从午餐开始香槟、威士忌和白兰地交替止渴的丘吉尔爵士(1874至1965)听了不是味道,不屑地说:“我又烟又酒,活得二百分之二百的身心康泰。”
结果呢,又烟又酒的首相大人虽然活不到九十九,以寿元计,却比大元帅“痴长”两岁。以上这些逸闻与趣事,正是Enright这本小书的内容。Wicked是淘气、调皮、捣蛋、撒野。从书中所录的文字看,这些“本色”,丘翁可说各“色”兼备。
Wit是妙语。以本书收的例子看,应是“急智”的表现。怎见得?且看这一则。有一次首相先生如厕,离开时忘了结上裤子钮扣(fly button)。有好事者敬告之。他不慌不忙的回答说:“死鸟不会从巢内滚出来的(Dead birds don't fall out of their nests)。”果然是煮熟了的鸭子,飞不了。
善于幽默的人,首先要懂得自谑。有时更需要自虐。丘先生以身作则的例子,符合了这两个要求。他谑/虐的对象,碰巧是“面目可憎”的人物时,激发出来的wicked wit,更教人绝倒。有一次,他应邀到加拿大演讲。在接待的酒会上,碰巧被安排坐在一位道貌岸然的循道公会牧师旁边。坐下不久就有一位捧着盛满一杯杯雪利(sherry)酒盘子的姑娘上前跟他们打招呼。丘翁取过杯子后,姑娘就转到牧师跟前献酒。教人吃惊的是,这位神职人员竟勃然变色,扬声道:“我宁犯通奸罪,也绝不沾上一滴有酒精的饮料!”
惯爱插科打诨的首相闻言后,即举手招呼小姑娘道:“小姐,小姐,请回来!我不知道我们除了喝雪利外,还有别的选择!”丘吉尔活跃的时代,没有“政治正确”这回事。因此他快人快语的幽默,除见英雄本色外,也常撒大男人的野。
1900年丘吉尔当选众议院议员。二十六岁的年纪,为了显出老成持重的气概,他唇上留髭。看来这扮相并没有增加他的威严,因为不久就有一位女士冒失失的冲着他说:“丘吉尔先生,你有两样东西我不喜欢。一是你的政治主张,二是你的小胡子!”
这位被“何物女流”冲撞的大男人,不慌不忙的回敬说:“亲爱的,这干卿底事?我的政见也好、胡子也好,你都不会有什么机会碰到的。”
看来也难怪Margot Asquith对他的自大狂深痛恶绝。他自信处处高人一等,说话才这么放肆。他的wit,是怪趣?是轻薄无聊?得看你是不是被他谑 / 虐的对象。有一次我们的大男人遇到一位大概手中抱着婴儿的母亲,告诉他说自己的儿子长得多像他呵这类话。你猜他怎么回答?他说:“夫人,天下的婴儿都长得像我呵。”
我们还是换个调子,找些与他看家本领有关的话题聊聊吧。他的看家本领当然是政治。“政治几乎可以说是跟战争一样紧张刺激,也一样危机四伏。但在战场上,你只能死一次。在政治的竞技场中,你却要不断地死去活来。”早在1920年,丘吉尔就说过这种话。他说的一点也没有夸张,因为在他漫长的政治生涯中,他死去活来多次。
他种种死里逃生的经验是政治“活命主义”(survivalism)的极好见证。有人问他,从政需要什么条件?答曰:“预测明天、下周、下月、明年将有什么事情要发生的本领。过后什么也没发生的话,向人家解释为什么什么也没发生的本领。”
要演说动人,有什么法宝?这也是丘老先生的看家本领。他说:“讲者要感动听众,先要感动自己。讲者要激发听众的义愤,自己得先要相信自己也义愤填膺。自己的见解可能因听众的印象转变而作出修正,但每个讲者在发言时都该真心诚意,绝不可以瞪着眼睛说瞎话。”
We shall fight on the beaches, we shall fight on the landing grounds, we shall fight in the fields and in the streets, we shall fight in the hills....外侮当前,英国首相当日的演辞,激荡着浩然之气。因为他深信自己说的每一个句子都是真话。
对二次大战时的英国人说来,丘吉尔当然是勇气与坚毅的化身。他们可能看不到他“英雄有泪不‘羞弹”的一面。“你要知道,我是个不时会号啕大哭的人,你得慢慢习惯过来呵。”他对Anthony Montague Brown说过这样的话。Brown当时是他的Private Secretary。
丘老头子雄才大略,傲慢成性,说话有时不分轻重。想来他大限到时,站在上帝面前也不会稍减其锋芒毕露的霸气。“我已准备去见上帝了,”有一次他有感而发地说:“上帝是否准备好见我时要忍受的折磨,那我可不知道。”
孙悟空大闹天宫时,说话没上没下,堂堂玉帝,也给他作弄得哭笑不得。丘吉尔在西方极乐世界初会至尊,若是劈头就冒出“上帝轮流做,今回到老丘”的话,我们不会觉得奇怪。这个名留青史的人物,实在是个活宝。对跟他打交道的人说来,他可能也是a pain in the a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