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齐福
一山谷和溪流的乐章
我长期生活在高黎贡山与碧罗雪山夹持着的怒江大峡谷里,凡出行,皆局限在濒临怒江的公路沿线。多少年来无数次南来北往却极少有过向西或向东的长距离登攀。其实,高山之巅和峡谷之底只是山上山下之分,相距不算太远,可是由于没有路或不熟路,那云遮雾裹的山岭似乎都是可望而不及之圣地,却又时时让我心驰神往。
机会来了。那年秋天,我们数人相约登上了碧罗雪山,为的是去看一眼高山牧场和名叫楚吉母的高山湖泊。在向导的引领下,我们沿着迪麻洛河钻进大山深深的皱纹里。大山的皱纹是历经千万年风霜雨雪的洗刷形成的,那些短而浅显的沟是风雨所致;长而深邃的壑是融化了的积雪创造的痕迹。迪麻洛河就是这样,它那永不枯竭的源流来自于高高的山巅;来自于碧罗雪山上冰雪融消所形成的湖泊。
在此,从山下到山上的小径必然是顺着从高处而来的溪流逆向延伸的。路伴水走,水伴路转,这是前人用智慧和经验在莽莽原始森林遮拦的大山上走出的捷径。深深的山箐是如此的美,溪流如歌,植被如画,每一个细节都会使人留神,使人思索。最可爱是山箐中那象征着生命的满眼的绿色,那树绕着藤、藤缠着树、树藤交织所形成的绿色世界;各种植物的叶片丰腴而光滑,仿佛轻轻地一擦就会溢出生命的汁液。从山缝里闯出来的溪流也饱含着诗意与哲理:许多在溪流源头的棱角锋利的石块被水流带到山下时,已变为大小不一的鹅卵石,显得颗颗珍奇、粒粒可爱。而那些体积硕大、原本表面粗糙的顽石也被山溪的流泉打磨、梳理得光滑而平坦,这是水的力量,这是自然的力量,这是岁月的力量,无形的东西完全可以改变有形的东西。
溪流的状貌随着山势的起伏变化着,有时它叮叮咚咚地低吟,似同路人对话;有时它哗啦哗啦高歌,如为行客助兴;有时它又悄无声息地流淌,荡漾着清波,显露一段段柔情。偶尔,溪流的性情变得暴怒,那是它遇到了危崖峭壁设置的陷阱,温顺的溪流便从高处喷涌而下,形成飞流四溅的瀑布,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使幽深的山谷顿时喧嚣沸腾、永无宁静。
看来,山谷也有山谷的风度,溪流也有溪流的性情,它们那一起一伏、一静一动所产生的状态,无一不是正在奏响着的生命的乐章。在连绵无垠的碧罗雪山和高黎贡山之间,像迪麻洛河这样从高山而来、注入怒江的山溪不计其数。山谷与山谷之间,溪流与溪流之间,既有差异又有共同。如果时常亲近它们,细观其间的情状,细闻其间的天籁,就会感知自然界的种种气息,使我们获得启迪。
二大山啊,母亲
离开山谷,溪流的吵闹声消失了,周围归于寂静。上山的小道伸入了针叶林、阔叶林混生的山坡。
密密麻麻生长着的筋竹林簇拥着高大挺拔的松杉,如屏障般把小道围着密不透风。偶然有一两处砍开的竹丛,那是山下的百姓作为剥篾片编竹器或盖房子用的。山坡上除了连绵延伸的小道,几乎找不到一点空隙,连坐下歇气的地方都难找。山是如此的慷慨无私,使每一寸土地都滋养着有用之材。(这天夜里我们露宿在原始丛林中,第二天又继续向上攀登)。
当我们爬出了松杉与筋竹混生的地带,大概已经到了海拔三千五百米以上的地方。眼前出现了一片片丛生的杜鹃林,树很古老却不高,浅灰色而弯弯曲曲的树杆千姿百态,托着油亮厚实的叶片,如一把把撑开的大伞。杜鹃林下没有任何其它植物,只有一些聚聚散散的落叶。或许,植物也有排它性,在这样高海拔的地带,只有杜鹃才能适应气候扎根生长。成片成片分布的杜鹃林蔚为壮观。我猜想,在冰消雪融的暖春时节,这里的杜鹃花也绽放得如霞似血、争奇斗艳,在高高的山峦上与雪峰媲美,与白云媲美,与蓝天媲美。可惜我们未能在那个时候登临高山,那种美丽的景色只有被在那个时候登上高山的人所观赏到。
钻出了杜鹃林,山上的林木已很稀疏,到处是一派高山草甸景象,这一带已是山肩,草多地阔,是放牧牛羊的好地方。果然,前方不远处有一间用木料搭成的棚子,正是上山放牧的人住的房子。时间已近下午,我们也累得腿酸脚痛,就朝牧棚走去,准备在此处歇脚。
牧棚里住着祖孙两人。老倌已近六十岁,他头戴毡帽,身穿灰白色麻布衫,蓝色卡其裤,脚上扎着绑腿,显得结实、健壮;少年有十四五岁年纪,可能家境寒苦,他没有进入学堂而跟随老倌上山放羊。带我们上山的向导和牧羊人是一个地方的,都是迪麻洛人,自然很熟悉,牧羊老倌便在不大的牧棚里腾出铺位欢迎我们住,我们便跟牧羊人一家人似的亲热起来。
牧羊人的生活很简单,我们带上山的食物也只有大米和油脂,做饭的时候缺了蔬菜。老倌却说这不要紧,山上蔬菜多的是,随便出门走走便可找到。果真见他出去逛了一会儿便找回来一大堆菌子,又鲜又嫩,还散发着清香。吃饭的时候,菌子便成为最可口的菜肴,使我们胃口大开。大家称赞老倌找回一道好菜,他说这是举手之劳,并自豪地介绍说:山上好东西多着哩,春天出羊肚菌;秋天出松茸,这些都是稀奇货,可卖几百元一斤;还有蕨菜和竹叶菜,人们都喜欢吃,也可以卖成钱;季节到来的时候,这些山茅野菜被采了一拨又生出一拨,采也采不完,拣也拣不完……老倌的话一点不假,我在山下的县城里生活时,经常见到老百姓采下山货到集市上卖。别的不说,单说竹叶菜就最受欢迎,这种生长在高山、冬季里被冰雪深埋、冰雪融化后破土而出的植物是绝好的天然绿色食品,其细嫩爽口、味道鲜美,在市场上是很抢手的天然蔬菜,不但本地人爱吃,而且据说竹叶菜被成批收购后,甚至用飞机运往很遥远的外地出售。至于松茸和羊肚菌,更是远销国外。我赞美巍峨壮丽的碧罗雪山!我赞美富饶而慷慨的碧罗雪山!她像母亲一样滋养了人民、滋养了万物。
三牧棚夜话
我们上山已经三天了,山上的一切仍然充满着新鲜感、神秘感。
牧羊人的窝棚搭在开阔的草甸上,星星点点的小黄花在深绿的草地中很显眼,蚯蚓似的一条小道从远处蜿蜒伸到牧棚前,旁边是墨绿的松杉、飘忽的云雾;蓝灰色的远山也在云雾中时隐时现。这是极常见的高山牧场景象,但对我们而言是极难见到的风光。我正欣赏着周围的美景并欲用速写勾勒、记录下简单的轮廓,两位同伴也拿出照像机搜寻好镜头并拍摄下来。蓦地一声口哨响起,一幅充满情趣的画面把我们的视线吸引过去:只见牧羊老倌背着一袋饲料,一面呼唤羊群,一面捋饲料喂给羊只,那披着一身厚厚绒毛的绵羊蜂拥而来把老倌团团围住,纷纷争吃饲料。老倌活像个“羊司令”,让羊群在身旁集中了数分钟,我们迅速拍下了这个难得一见的画面。
老倌告诉我们:他放牧着四五十只羊,这些羊是用国家给的扶贫贷款买来的。寨子里每家有两三只,统一由他赶上山放牧。他们已在山上放牧了两个多月,羊群中的母羊有的已生下了小羊羔,长得很健壮,到时候可以上寨子里的人户归还贷款。这样发展几年,寨子里的人户可以逐步富裕起来,过上开心日子。
晚上,我们聚在牧羊人的窝棚里过夜,牧羊老倌领着孙子出去了一趟,是去观察他们白天下的扣子是否逮住猎物。不一会儿便带回几只肥滋滋的雪鼠,老倌说这东西可是难得的美味,如果是逮着野兔什么的,更可以改善一下伙食,解解长时间在山上生活、吃不到肉食的口馋。只见他烧去皮毛、清除肚杂,最后居然用雪鼠肉和烧酒相拌做出“侠拉”,并让大家喝。高山上气候寒冷,虽然是夏季。喝酒能驱寒,喝酒就必须聊白活。随着我们的询问,牧羊老人又跟大家讲起了山上的新鲜事,比如什么样的草场能使牛羊长得肥壮;哪些地方不能去放牧,以免遭野兽袭击;山上有多少个湖泊、有多少条溪流等等。当我们向他询问我们几人即将去观看的楚吉母高山湖的情况时,他的回答、讲述让我们很吃惊。他说楚吉母湖很大,水深无底,湖里藏着怪兽。有几次,湖里的怪兽饿了,或许是在湖畔的牲畜叫唤声惹怒了它,通身灰色的怪兽从湖中突然窜出,把湖畔的牲畜卷进湖中吃了。我们以为他说酒话,他却矢口否认,并一本正经地叮嘱:凡经过高山湖泊特别是到达楚吉母湖边时,千万不能高声叫喊,否则会遭遇暴雨或被怪兽掳去。牧羊老倌绘声绘色的讲述,不觉使人有些毛骨悚然,却又充满着好奇心,恨不得把这些神秘离奇的传说探个究竟。
这个晚上,在荒凉寂寥的高山,在阴雨绵绵的暗夜,在远离人烟的牧场,牧羊老倌讲故事的声音和着窝棚外时断时续的风声雨声虫鸣声,让我进入了梦乡。
四走进楚吉母湖
这一天,我们从海拔约四千米的山脊地带继续往上爬,要翻过山脊去看被当地人称为楚吉母的高山湖。
其实,在我们行进的途中已见到一些高山水域,有大有小,如一块块明镜镶嵌在苍翠的峰峦之间,清澈的水面倒映出青山的轮廓,景色很美。据说,雪山雪线附近的小片水域很多。冬天,它们被冰雪覆盖,成为雪原;夏天,它们则接纳了融化的冰雪形成小湖泊,然后把冰凉的水注入山下的大江之中。称小片水域为湖有些牵强,我想,楚吉母一定是高山上一片广阔的水域。
山上的林木随着海拔的增高而减少。当我们进入雪线之后就再也见不到有林木生长。山在漫长的岁月中经过风霜的浸蚀后,显露出来的尽是嶙峋的岩石,极少有可滋生植物的厚土。巍峨的山峰直插云端,其向阳的一面是寸草不生的峭壁;背阴的一面堆着终年不化的积雪,景象十分壮丽。就在快要翻上山脊的时候,我们遇到了雪莲花。在冰碛地带,在别的植物被冰雪所逼、严寒所迫而无一生存的荒漠地带,惟有雪莲花不畏寒冷,依附着荒漠中一点点薄土,竟生长壮大,绽放出比拳头还大的毛茸茸的白色花朵,这实在是奇迹。雪莲花是一种中草药,可治妇科疾病,有消炎化肿的功效。以前我在山下的小城里,曾见到山民把雪莲花采来到街上卖,开头,每朵三元也令买者咋舌;后来知道是雪山上的稀罕之物,五元一朵也被抢购一空。我和同伴便把雪莲花采下来,要带下山去留作纪念保存;没走几步,又见到几株雪莲在山石的缝隙中盛开,这真是高山给予我们的恩赐。
这天中午时分,我们爬到了山口,不,准确地说是爬到碧罗雪山的山脊了,伫立观望,远山近岭全入眼帘;群峰巍峨苍茫如海,似乎进入了“会当临绝顶,一览众山小”之境界!是的,我常年生活在山下缝隙般幽深绵长的峡谷里,常年被众山的身躯挡住了远眺的视线,此时伫立高山之巅极目远望,怎能不生豪迈之情?!想来这种难得的感受也只属于登上高山之巅者。
翻过山脊不远,一片广阔的水域出现在眼前,这就是那个有着神秘传说的楚吉母高山湖。楚吉母湖阔约数百亩,湖水呈蓝黑色,也许这是云遮雾锁的阴雨气候使然。有少许野禽凫游于水中,湖岸边有一大片草甸,草甸上有一股来自雪峰间的溪流蜿蜒淌入湖里;一簇簇黄花在溪畔和草甸上盛开;草甸上还留下牛、羊蹄印但却未遇上放牧的。我想,如果是在晴天,这里的风景肯定是绝美的:洁白的雪峰、碧绿的湖水,还有蓝天白云和牛羊的鸣叫、牧人的山歌等等,这些会交织成一幅美不胜收的画面。可恨我们未逢遇晴朗天气而是逢遇上变化无常的天气,或许高山雪域的天气就是这样。于是,当我们冒着一阵阵冰凉的雨点来到楚吉母湖畔、伫立在这片高山之巅的茫茫水域之前的时候,领略到的是一种冷寂的美、静穆的美、神秘莫测的美。
夜晚,我们在楚吉母湖旁边的岩凹里栖息。捡来柴禾,烧了一大堆篝火,又劈来一些山草和树枝,用来做成躺、卧的“床铺”。四五个人围着旺旺的篝火躺下,但夜里气温骤降,当前面被烘烤得发烫时,背面却一片冰凉。于是就不断地翻身烘烤,篝火燃熄就立即添加柴禾。其实,要入睡是不可能的,虽然我有过许多次在深山露宿的经历:以前我曾在独龙江畔的岩洞里、在高黎贡山西麓的原始森林间、在独龙江和察瓦隆之间的古驿道上都露宿过,已适应了,但今晚不能入睡的原因并非太寒冷,而是旁边的楚吉母湖以及关于湖的神秘传说一直让我遐思连绵。同伴的鼾声已轻轻响起,我却不断给篝火添柴,注视着夜幕中的茫茫水域。
大约是半夜时分,笼罩在空中的云雾忽聚忽散,一轮圆月不时露出亮晃晃的面容,把银辉和玉影投入湖中,使夜色中的湖面也波光粼粼,朦胧中仿佛有无数影子在水面游弋。夜很静,没有风声雨声,没有野兽吼叫,也没有鸟虫打鸣,惟有不远处山溪的叮咚声不绝于耳,犹如在娓娓叙述自然界中一个古老而离奇的故事。我在心底不住地自问:楚吉湖里有牧羊老人说的那种通体灰色的怪兽吗?一夜过去了,没有见到怪兽蛛丝马迹的踪影,但我相信牧羊人讲述的故事,因为我无法用短暂的一夜揭开楚吉母古老而悠久的神秘面纱。
由于担心山顶上降雪而把我们封阻在碧罗雪山东麓,我们不能作更多的停留,天亮之后,我们热吃了头晚上剩的饭,然后依旧带着谜团,离开了神秘的楚吉母湖。
五忙碌的高山牧场
离开了神秘的楚吉母湖,我们从原路回到碧罗雪山西麓,去探访一个高山牧场。
中午,我们来到那个德钦人放牧的驻地,只见五六间用石头垒墙、木板盖顶的牧棚拖着缕缕青烟,如小寨子般聚拢在山坳里,这是牧民们上山放牧搭建的住房。在苍茫寂静的大山间,牧民的住处便是最具生活气息、最热闹的地方。
我们逐一登门拜访,进入牧棚跟主人聊天。牧棚里较宽阔,中间燃着一堆塘火,房子里暖烘烘的,地上放着许多家什:锅碗瓢盆、柴禾铺盖,还有大大小小箍着藤圈的木桶,仿佛这不是临时栖息的住所,而是长久居住的家宅。主人很好客,用奶渣和酥油茶招待我们。从交谈中得知,他们是德钦县罗茨中村的牧民,那里的人们饲养着许多牦牛和黄牛,以加工生产酥油及奶类食品为业。牧民们放牧是有规律的,每年的春夏之交、冰消雪融后的开山时节,他们赶着牲畜从碧罗雪山东麓翻到西麓放牧,历时达四个多月,在高山牧场上一边放养牲畜,一边挤奶加工酥油。今年他们赶上山放养的牲畜有七十余头牦牛和黄牛。这个季节正是产奶的时节,每天下午都要挤奶,到第二天,有人要赶牛离开驻地,到草丰的地方放牧;有人则留在驻地加工牛奶。在碧罗雪山西侧放牧四个月后回到东侧放牧二十余天,秋末赶牛回家,次年雪开山后又上山放牧牲口,如此循环。
我们正跟这间牧棚的主人交谈聊天,旁边的牧棚里传出哄哄的响声和伊伊呀呀的哼歌声,很有节奏感。进隔壁的牧棚里一看,原来是两三个汉子正在打酥油。每人面前放置一个口径约二十厘米、高约一百厘米的木桶,里面装着新鲜的牛奶汁液,汉子们拉动桶中装有木盘用于搅拌的木杆,一上一下循环抽动,身子也随之一弯一曲不停摆动,口里发出哼唷哼唷的歌声。歌声与打酥油的响声交织在一起,此起彼伏,很有韵律。我好奇地问他们为何边打酥油边哼调子?回答说这样奶汁出油多,做出的酥油味道更香。把牛奶加工成酥油是个累人的活计,加工的时候把挤好的牛奶倒入打酥油的木桶中,先打四五百下,然后添入温开水并继续打三百下,这样奶渣便沉淀下去,酥油才漂浮起来。汉子们每天要打好几桶酥油;弯曲身子数千次;还要抬水、烧水、滤奶渣,把酥油捏成饼饵等等。难怪汉子们边打酥油边哼调子,那既是计数又是使人在枯燥的循环动作中忘却疲劳。当然,在那优雅的动作和很有节奏的响声中,还饱含着人们对这桶酥油的产量和质量的企盼。
太阳快落山的时分,放牧的回来了,牧民们的驻地顿时沸腾起来:七八十头牦牛和黄牛回到驻地围在牧棚旁边,有的哞哞地叫唤,好像是呼喊牧主快快出来。牧民们真的很快就出来了,他们给牛喂水的喂水,喂料的喂料,但更多的是忙着挤牛奶。此时的牛吃了一天的草回来,奶儿胀鼓鼓的满含着汁液,牧民们提着小木桶逐一地给每一头母牛挤奶。牧场上吆喝声、叫骂声、嬉笑声,还有牛奶挤射入桶中的吱吱声,声声入耳,声声充满着牧民的兴奋与喜悦。
忙碌完一切之后,牧场上安静下来。牧民们回到牧棚里煮吃晚饭,食物是奶渣、糌粑、酥油茶等,可谓全是粗茶淡饭,但牧民们的体质却很好。夜晚来临了,这里没有电视电影,也没有收音、录音机,现代生活离这里很远很远。牧民们与牛羊为伴,与高山为伴,与大自然为伴,他们不是早早睡下静听山中的天籁之声,就是围在火塘旁重述着古老的故事。牧民们的生活道出一个真谛:随遇而安的人们无论置身于何处,他们的生活一样充满情趣,充满欢乐,充满幸福!
六密林迷路
探访了德钦人的放牧驻地后,我们还要去探访贡山人的放牧驻地。两处牧场相距不远,但途中却出现了一段戏剧性故事,给我们的高山之旅添上一笔传奇的色彩。
不巧,我们出发的这个早上阴雨连绵、大雾弥漫。几个人沿着若隐若现的羊肠小道,从高山荒漠地带钻进碧罗雪山西坡莽莽原始森林的时候,也就进入了茫茫的云雾之中。本来就遮天蔽日的密林,再加上云雾的弥漫,二十米之外便是朦胧一片什么也看不见。走着走着,脚下的小径不知藏到何处,连行进的方向也分辨不清了。几个人在密林中摸来摸去,要么被密密丛生的植物阻止了前行;要么被陡峭的悬崖、垂挂的瀑布拦住了去路,找着摸着走了几个小时,仍然是在藤爬葛绕、大雾茫茫的密林之中,小径在哪里?贡山人的牧场在哪里?我们全然不知。几个人的心里不觉着急起来:如果天气连续阴雨,笼罩着高山的浓云密雾是不会散开的,这就意味着我们被困在原始森林间了,而所携带的食物只剩下一顿的数量,要是被困几天怎么办?在深山老林间迷路而遭遇不测的事例不乏有之,这使我们的心情从着急变为紧张,浓雾却一点也不见退散。
正当我们焦躁不安、一筹莫展之际,林间隐隐约约传来吹口哨的声音,我们转忧为喜大声呼唤着。少时,浓雾中钻出一只狗,后面跟着个汉子。只见汉子手持弩弓身挎箭包,一副猎人的打扮,原来他也是上山放牧的贡山迪麻洛的人,这时是来察看他于前天布下的猎扣。他说牧场就在山下不远的地方,叫我们跟着他走。我们跟着他先检查猎扣,其实扣就设在附近,到旁边一看,发现猎扣已夹住一只重约二十来斤的猎物,大概是夹住的时间较长,猎物已经奄奄一息。汉子把猎物取下,栓好,背在身后,然后带我们下山。
我们跟着汉子在浓雾中找到下山的小径。路上,我问他经常逮到猎物吗?汉子说平时是很少布下猎扣的,不能任意捕杀山中动物,但是今年赶上山放牧的家畜被野兽吃了好几个,最近也有小毛骡和山羊被咬死,于是只好设猎扣捕捉野兽。他还告诉我们,到高山上放牧,气候较冷,凶猛的野兽也不到那儿活动,家畜相对安全;而山谷地带气候相对暖和,适于牛羊长肥生膘,但也有凶猛野兽袭击牲畜的威胁,于是,山上放牧时人们携带上弩弓和箭枝,有的甚至准备了毒箭,用于防身,用于驱除凶猛动物。听完汉子的讲述,心里才明白,是啊,靠山吃山,牧人们自然要在山中占领一片安全的放牧领地。
说话之间,我们走出了云雾弥漫的地段,通过了一片密不透风的筋竹林,来到山谷中一条河边,这里就是贡山迪麻洛人放牧的驻地。
七再访牧场
带我们从浓云密雾弥漫的高山密林中走出来的汉子,是迪麻洛私永功寨子的人,他姓陈,二十余岁,长得敦实健壮,待人诚恳、热情。一路上的交谈已使我们成为熟人,我们就跟随小陈住进河边的牧棚里。
这里的牧人驻地大多选在山谷中的河流畔,河流就是迪麻洛河。在河流上游的原始森林间,牧草丰盛,气候也比高山地带温暖了许多。河水既清澈又浩荡,显然是众多溪流汇集使然。河边杂木与筋竹混生,依然是密密麻麻。冷杉似统领山林的一族,托着墨绿的树冠,很稀疏但却笔直地挺立于筋竹和杂木之间,高大显眼,每一棵都是一、二人合抱那么粗;偶尔还有一两棵死亡了的老冷杉挺着光秃秃的身躯,直立或倒在林间,颇显奇异。牧人的住房就搭在河边的森林下。
在小陈放牧的驻地,住着五六个上山放牧的人,放养着五六十头黄牛,这是寨子中几十户人家的牲口。居住在半山的藏族、怒族人家都有着喝酥油茶的饮食习惯,几乎家家户户都要养牛、挤奶、加工酥油。由于在居住的寨子附近放养牲口易践踏了庄稼地而且牧草不多,人们要把各家各户饲养的牲口集中起来,轮流着赶上山放养。从五月开始至十月底是上山放牧的好时节。每年春夏之交的五月,山里的树叶发绿了,草丛返青了,气候也暖和了,这是牲畜嚼食到第一拨青草的时候,也是牛羊开始添膘长肥的季节。此时,寨子里轮到放牧的人户就开始打点行装,备好口粮,赶着牲口上山放牧了。除了铺盖、口粮、衣物及简便用具,他们在山上的生活一切就地取材:用木料搭建简易的住棚;捡山上的柴禾煮饭、取暖;采集山间的木耳、香菇等野生物为蔬菜;饮用山间纯净的泉水等等。山就是人们赖以生存的沃土,祖祖辈辈都离不开它。在山上放牧的时间长达半年多,牧人一面放牧一面挤奶和加工酥油。据小陈介绍,一头母牛半年产奶百余斤,可以加工五六十斤酥油,足够一家人食用一年,吃不完就拿到市场上卖,以补贴家用。
酥油可以做出喷香的饮品——酥油茶。在怒江大峡谷里,喝酥油茶的习惯起初流行于居住在贡山的怒族和藏族群众中,后来这一饮食习俗广为流传。在县城贡山和州府六库工作、生活的许多家庭,许多外地人也非常喜欢饮食。究其原委,酥油茶是饼茶、酥油、鸡蛋、奶粉、芝麻或核桃、食盐、清水等烹饪成的饮品,其营养丰富、香浓可口,适合大众口味。许多人将酥油茶作为早间或午间的饮品,搭配以面包、饵快、土豆等熟食品便是特色独具、味道极好的饮食风味。因此,贡山迪麻洛一带的人家养牛、加工酥油,不仅是为了自给生活,而且还供给到市场上,成为家庭经济收入的来源。人们还将酥油茶作为地方特色饮食,用以招待外来宾客。
哄、哄、哄,这个牧场的人们也开始加工酥油了,随着声音响起,那奶香味也从一间间牧棚里飘散出来,飘满了牧场,飘满了山谷,仿佛在传递着丰收的讯息,希望的讯息。
八山情如歌
我们跟小陈在河边的牧场上住了三天,领略到森林间的许多乐趣。
每天清晨,我们皆被林间的啼鸟唤醒。碧罗雪山间莽莽森林是百鸟的家园,栖息于其间的鸟类不计其数,鸟鸣的音调也非常多,最动听的是晨间的鸟唱,或委婉悠扬,或高亢激昂,声声怡心悦耳,仿佛是为了唤醒懒睡的人而放开歌喉。穿好衣服我步出牧棚,踏落晨露走到河边,听清波潺潺,看古木苍翠,深吸几口山岚,似将河的纯净、山的清新、林的秀美全都吸入心脾,山间的生活的确充满了情趣。
放牧的人早早地起来了,他们要赶在放牧之前给那些新生的小乳牛和体弱的母牛喂些热食,给那些牛乳胀大的牲畜挤奶,给那些养在牧场上以供给野外生活的家禽也放出来喂点食,做完这些,才把牛群赶离驻地去放牧。之后,牧人回到牧棚烧水、洗桶、打酥油。小陈昨天就把酥油打好了,今天他要把酥油带回去,顺便回家看看,他已经上牧场好几天了。
吃过早饭后,我的两个同伴还要到别的牧场拍照片,我因上山太久身体有些虚弱,就跟着小陈下山了。走了三四个小时的下坡路,走走歇歇,我跟小陈于中午过后回到了他家——一个藏族、怒族聚居的寨子。
小陈居住的寨子名叫私永功,这里仍然地处于半山,离县城贡山还有半天的路程。不论是藏族人家还是怒族人家,人们居住的房屋都用木料做成:木板盖成的房顶,原木搭建的屋架,木板或原木垛成的四壁和木板铺制的楼底,还有生活用具木碓、木缸、木桶、木床、木凳等等,这些都是山民们依靠碧罗雪山丰富的木材资源而形成的民居和民俗物。
小陈的家里有他及妻子、小孩等三人。他妻子是藏族,年轻漂亮又能干。小陈和妻子都很热情,要留我在他家休息几天。他们把我安排在最好的房间住,拿出家里平时舍不得用的新被盖行李铺给我睡。晚餐上,他们还特意宰了只鸡煮给我,说是在山上生活清苦、劳累,得补补身子。我很感动:虽未回到家,但小陈一家对我亲切、诚恳的善待,让我如生活在自己家里一般。此后,我一直没有忘记小陈。小陈到县里来都要来看看我,赠我一些山里的特产,我也回赠他一些面条、大米之类的东西,我们像兄弟一样相处着,这已是后话。
我在私永功住了两天。白天,小陈领着我在寨子里画些速写;晚上,我们谈家常、聊白话。小陈说希望我以后再来,特别是春节的时候,这里年年都下雪,雪很厚,风光特好。寨子里还有各种民族活动,挺热闹。在小陈家里休息两天后我的身体也恢复了。第三天,我要下山回家了,小陈也要返回牧场,他早早煮饭给我吃,并目送我下山。
我的碧罗雪山之行结束了,这次探险之旅使我得到了许多见识和启示。许多年过去了,但是,碧罗雪山的圣洁之美、原始森林的雄茂之美、高山湖泊的神秘之美,以及高山牧场满含希望之美和小陈一家朴实善良的品格之美已永久地定格在我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