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绍任
虚拟的槐荫里
我一直认为回忆是一面可以任意涂抹的墙。每个人都能在自己漫不经心的时刻,在上面信笔涂鸦,无意识的但又仿佛是非常清晰的抓住过去许多无法解释的事情的尾巴。或者像拥有月光宝盒的至尊宝那样穿越时光把故事的结局更改。我以为这就是我常常沉溺于过去无法自拔的原因。
我在乡村度过的那些艰苦年月,已经在我的许多文章里被我更改得诗意盎然。譬如今天许多人已经把吃野菜当做一种显示身份的幸福的时候,我就想,这有什么,我从小就吃野菜。那么,我的童年是幸福的。譬如我出生成长的任家坡,那个离缅甸边境不到十公里的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山包,今天你到那里绝对找不到一个叫“槐荫里”的地方,“槐荫里”是我在记忆的墙面上画下的一个美丽虚幻的场景,而多年前,它是任家坡脚的一个晒粪场。空间上它是任家坡的一个地理组成,多年后,它被那些子孙兴旺、抽枝发叶的人家变成宅基地。空间上它依然是任家坡的地理组成,时间上它已经消逝。
也许它根本就不存在过。至少我相信任家坡的土著们不知道它的存在。像那些被风吹散的细碎的槐花,没有人知道它们的去向。而有一粒槐花吹进了一个孩童眼睛。多年后他揉了揉眼睛,流下的,竟然是清香的眼泪。他突然认为,他出生的那个地方,应该叫做“槐荫里”。那就叫“槐荫里”吧。我看见自己幼小的影子依然站在老槐树的光阴里,手上捧着清香朴素的时光。
任家坡脚的一块平坦的空地,周围有三五棵枝桠盘旋两人合抱不过来的老槐树,就是我的“槐荫里”。奇怪的是,我根本记不起那几棵老槐树什么时候长叶子,什么时候开花。记忆在这里出现了空白,我不得不借助词典来恢复那段三岁或许是四岁、五岁的时光:槐树,落叶乔木,羽状复叶,花淡黄色,结荚果,圆筒形。即使这样还是无济于事,知识的准确性与记忆的模糊性永远无法调和,惟一清晰的是的确有几棵让人称为“老槐树”的树出现在今天我的回忆里,无论我怎么涂抹,涂抹成什么形状,是几个长胡子的老爷爷,是挂满星星和故事的夜空,我都坚信,喏,这就是我的老槐树的模样。
老槐树下经常有晒太阳、拉家常的人,空地上晒着刚从牛厩猪圈里挑来的还散发着青草味道的家畜粪便。空地的向前延伸是一条很小很小的小水沟和一坝随季节变换色彩的水田。傍晚,大人们把那些晒干的粪便堆拢在一起点燃,烧成灰,为肥田作准备。孩子们到处乱跑,爬树,大人不管,孩子和猪鸡一样,放着养。当哪个大人将一把包谷扔进火里,噼啪作响,孩子便围过来了,你一颗,我一颗,不一会,满脸都是灰。
那么这就是我的“槐荫里”的时光了,但随之而来的却是对记忆的心存疑虑。如果是这样,我今天费力涂抹的“槐荫里”和任何一个农村的小晒场已经没有任何分别。我总觉得,我的“槐荫里”应该更加美丽的,应该如散发着干净如桃源的光辉。我终于感受到了回忆的空虚和苍白。无论我怎么在回忆的墙面上任性涂抹,我都不可能真正抓住时光的尾巴。那些人,那些事,像细碎如霰雪的槐花,被风吹散。
纳鞋底的老人
纳鞋底的老人去世了很长时间,任家坡人依然相信她还在老槐树下纳鞋底。有人说晚上回来看见她,还坐在那棵最古老的槐树下。那段时间大人们晚上都不让自家的孩子出门,小孩子的眼皮薄,最容易看到不干净的东西。他们说,老人不肯走,是还有什么牵挂。
今天我努力拽着记忆的尾巴在槐荫里游荡的时候,我也相信老人是有什么牵挂,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因为我依然看见她坐在老槐树下纳鞋底。她似乎年轻了很多,还穿着新衣服。她手中拿着的不是钢针,是一缕金灿灿的阳光。她的手很灵活,穿针引线,那个有层层碎布的厚厚的鞋底上,细密的针脚盛开,像柔软的槐花。
那么她有什么牵挂呢?我回忆的触须再也无法向前伸展。那是一个坚硬的核桃壳,我可以看到它布满沧桑的表面,而无法触及其秘密的内心。看似柔弱的个体生命其实随处透着坚硬,人世间的许多悬念由此诞生,风中飞满了核桃壳。
老槐树下,一领破旧的蓑衣上,坐着一个纳鞋底的老人。青布的包头、对襟衣裳。只要不下雨,每天太阳出来的时候,老人就准时出现在那里纳鞋底。仿佛她一生下来就在那里纳鞋底,她的一生就只为了做这么一件事。她靠着的老槐树的树干,微微下凹,有些光亮。我相信她手上的鞋底已经变成她身体的一部分,温热相关,她能掂出它的厚薄重量。她的眼睛已经不大好使,线的走向却不偏丝毫,每个针脚之间的距离都一样。任家坡的大姑娘小媳妇,没人纳得出那样的鞋底,都说这是七窍心做出来的活计。
我看见过一次老人打布壳。布壳是拿来做鞋帮的。那天下午,她把一块松木板放在地上,铺一层碎布,涂一层水菜果煎熬出来的浆糊。她一整个人都伏在地上,神情专注,像在进行某种不为人知的仪式。她的脸上和发端,有一层淡淡的光辉。阳光从槐树叶子间撒下来,在她周围和身上,像飘飞的花朵。多年后想起这个场景,我明白了这个世界上有卑微的人,但没有卑微的生命。哪怕是一个没有名字的人,哪怕是一只蚂蚁,在感觉到对自己而言的幸福降临了,或找到某个活着的好想头的那一刻,生命便发生了高贵的自然,不耀眼,但存在,像不为人知的颂歌响过大地和天空。
老人是在一个槐花开得正浓的夜晚去世的。据后来大人们回忆,那天晚上出奇的安静,狗不叫,老鼠不吵,人睡得沉沉的。第二天人们没有看见老人出现在老槐树下,后来就知道老人走了。村里人用四块松木板钉了一口简陋的棺材安葬了老人。出殡那天,人们突然觉得槐花香疯了,一打一打地往鼻子里挤,整个村子像一个悬浮的岛屿飘在一条香气弥漫的河流里。
老人孤身一人,是生产队里的五保户,吃照顾粮。我的记忆里她从来没有年轻过。换句话说,我记事的时候她就老了。我在槐荫里颤悠悠学步,及至满院场乱跑的时候,她一定就在那里,也许我摔倒的时候她还扶过我。好像她还给过我一块红糖,为此我挨了母亲的骂。红糖是母亲悄悄塞给老人的。后来我知道老人其实不是任家坡人,是从外地逃荒来的。在清理老人遗物的时候,人们惊奇地发现,老人居然没有一双新鞋。
捉鱼的少年
他大约十一二岁,我叫他哥。可他不大搭理我。事实上,在槐荫里,像我这般四五岁年纪的孩子他都不爱搭理。他说,你们这些鼻涕童!那时候,我们的鼻子前老挂着两条米汤虫,擦也擦不干净。
他已经上学了,每天背着一个我们梦寐以求的解放军叔叔才有的米绿色的包,包里放着我爹说的“能干”,“能干”是什么我知道,就是几只铅笔和几本书,但我更喜欢那个包,我还喜欢解放军的帽子。他的包是他的宝贝,一次我说哥我看一下你的书包,他竟然愤怒地打了我的手,憨贼,拿开你的狗爪子。我们都很怕他,好像他的同龄人也很怕他,在我今天的记忆里,他孤零零的影子像秋天旷野里一棵没有影子和叶子的小树。
他不和我们做任何游戏,哪怕我们在老槐树下吵得天开云散,他也不看一眼。他的童年全都扔在槐荫里前的那条小水沟里,随着光亮的小水波和那些风吹到水面的槐花一荡一荡地漂向我永远想象不到的某个地方。那条小水沟是人工开挖的,窄窄的,像山间的羊走的小道或者鸡的肠子,它最主要的水源是稻田里排出的水。每天傍晚,人们都看见他,我叫他哥的那个人,在小水沟里捉鱼。
小水沟里没有鱼。所有大人都这样说。小水沟通向山脚的河里,夏天河涨水,水倒灌回小水沟,有几条迷路的鱼游上来。但谁也不会为了这天天去小水沟里捉鱼。除了他。他每天放学后都出现在小水沟里,把一个倒须笼用土块垒在水里,然后人从小水沟上段走下来,边走边把水搅浑,他知道,他的脚步声会惊醒做梦的鱼,慌不择路的鱼往下逃跑便会钻进特制的有倒须的竹笼而再也出不来。多年后我想他其实也是一条梦游的鱼,他在自己的梦里梦见了他做梦的同类。
他有些忧郁,不捉鱼的时候他常常一个人坐在小水沟边,托着腮巴发呆。我想他一定还是想着水里的鱼。他不和我们玩,他的朋友是鱼。鱼在水里长出翅膀,在柔软的水草的荫凉天空里捕食槐花,它们看见风飞快钻进水的骨骼,一个瘦小的影子分崩离析,它们看见一颗珍珠在水里溶解,不知道那是沟边少年的泪。
他偶尔能捉到几条小鱼,他把它们放到一个盛满清水的小木盆里,扯些槐树叶丢在上面。他看着鱼在盆里游,他双手合拢,把鱼捧在手里,水从他的手缝隙间流走,小鱼儿活蹦乱跳。他笑了,他的手一挥,鱼儿和水珠一起飞回家,一条小水沟都笑,哗啦哗啦。
更多的时候他根本捉不到一条鱼,捉不到鱼的时候他就更不搭理人了。他想到一个办法,用一根竹竿,把一端破成两半,中间用一条小木棍撑开,木棍上拴上好多铁圈。他在水里走,使劲用竹竿搅水,铁圈发出“哐啷哐啷”的声音。他想把和他捉迷藏的鱼赶出来。鱼躲起来的时候,他很孤独。
我记得有大人逗他玩,问他是不是魂掉在了水里。他说不是,他说水里有条大鱼,他要捉住它。多年后我想起我叫他哥的捉鱼的少年,我不知道了他的去向,因此我无法知道他为什么会固执地认为槐荫里的小水沟里有条大鱼,还有大鱼最后的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