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女孩

2004-04-29 00:44:03
滇池 2004年5期
关键词:陈总

扬 帆

静是那种一见就能将人目光定住的女孩。一派朝气蓬勃,浑身焕发阳光,所以人称静是阳光女孩。还并不是因为她漂亮。

静有很多朋友。同学,中学的,小学的,中专的。同事,总公司的,各部门的,业务培训班的。大多是男的。同性相斥,异性相吸。人家认你做朋友,是看得起你。看不起你还臭不理你呢。他们有时请静出去坐一坐,只要不是约她一个人,她一定去。所以历年下来,偌大武汉,只要是花钱且磨时间的地方,静大抵都去过。比如幽静古雅的茶吧,洋溢异域情调的咖啡吧,还有各式中餐厅、西餐厅、舞厅、保龄球馆、健身房,都留下她的倩影,并且她不用付一分钱。阳光女孩把阳光洒给别人,别人把快乐和友好回报她。有时朋友也送一点小玩意给静,静也会学着港台小姐的样子,说一声——不好意思,谢谢啦——

武汉这地方,男女恋爱叫玩朋友。这个说法是很有讲究的。玩是轻松快活的,没有什么责任。朋友嘛,更是彼此能好合好散,富有弹性,进退有余地。这样说,静还没有玩朋友,没有那个确定的对象。当然,也有对静是那个意思的。静心领神会,觉得条件差不多,且一时还没有别的选择,静也愿谈到朋友。白吃白喝白玩,有百利无一害,不谈白不谈,这一点静绝对明白。不止静明白,到了年龄的武汉女孩都明白。尤其像静这样的汉口姑娘。但静绝不轻易谈婚论嫁,人生就这么一次。一定要等等、看看、挑挑。必须全面考虑,总体达标。首先不考虑乡里人。乡里人那缠不得,嫁给了他,就嫁给了十亿农民。他会把一垸子农民都引进你家,哪受得了!凭这一点静就能看不起单位的乡里考出来的大学生、研究生。任他读一肚皮书,哼,喘的气都还是一股泥土味儿,别说还蹩个弯管子普通话,鼻子眼插葱,还装象哩,看他用钱办事!其余的必要条件是有钱有权,两者不必兼全,有其一就可。当然这有钱有权是有实在内容的。钱得达到七位数,权则官不在高,能办事是根本,比如安排个人啦,调动钱物呀,派个车啦,吃喝能报销啦。其余比如两老倒贴带引小伢,国内种豆国外种瓜,出门有小车,进门有保姆,平时隔三岔五有人上贡宴请白吃白喝白逍遥等等。当然,难得如此十全十美。最重要的还是权钱两项。这两项果然扎实,其余的事情也会不在话下。对于自己的武汉女孩静有十足的骄傲。但静是极聪明的女孩,她并不把一切都放在脸上,任她对人对事有看法,但她脸上一律一团和气,一般人见人爱。

所以,静上班以来,真正的情郎没有,但实习情侣却至少有一打。当然,以上条件、理论也是在岁月与实践中,在父母不断唠叨,和街头巷尾婆婆妈妈们拌嘴时不断总结出来的。并且她许多姐妹们已取得辉煌成绩了。尽管也不少一结婚便各玩各的,最后便跟你拜拜。但只要女孩心眼活泛,赚一大笔青春损失费,为后来快活一生打下坚实的物质基础是没有问题的。静之所以还人在旅途,是因为她还年轻,还是阳光女孩。尽管如此,静自以为已是涉世深深几许了。至少,静在心里说,她认识能力,是汇集她家几代人的阅历和智慧了,尤其是她父母这一代。

因为,这很重要,许多想法做法就是她的家境引来的。

静的家境一般。母亲是小学数学老师,父亲是一所中学的校办工厂厂长。母亲教两个班数学,非常辛苦,工资还不到一千块钱。母亲差一点做了副校长、校长。上了党校,要提主任,但她在教委没人,不仅没当上校长,连主任也没当上。母亲哭了一回,明白了世事,也不争了,调头就搞家教,周末连轴转,一月就挣上万甚至几万。学校批评,教育局调查,往校长家跑一趟,什么都摆平了。爸的校办厂长早名存实亡,下岗了。国家企业尚且关门,何况校办企业。所以父亲真正的身份是专业股民,和母亲这个家教学校的“校长”。生长在这样的家庭,静最知道自己要找一个什么样的人家,知道在中国权和钱的作用。这既是父母教她的,也是她自己耳濡目染、心领神会的。

静自己的经历就证明了这一点。静并非出身名牌大学,也没有高等学历,但她却不费力地找到了好工作。她初中毕业就上了陈局长邮电系统的邮电学校,是一个电讯中专。陈局长是妈妈的一个家长,母亲在她儿子身上特下功夫,他儿子在全国得了数学奥林匹克奖。家长感激老师,一拉扯,一攀附,陈局长就像成了静的大舅舅。自然,静中专毕业就分到了电讯局。电讯和邮政分家,静又理所当然地安排在电讯这油水丰厚的一边。开始还在机房,父母为女儿一计较,机房天天守着计算机,辐射大,将来对下一代不利。又往陈局长家跑几趟,趁局属开发公司成立,静又成了开发公司的管理人员。这是多少大学生、研究生都梦想不到,奋斗多少年都得不到的,静都顺理成章地得到了。

这所有都使静明白,自己是一朵花,这一朵花不仅仅是自己的,还是父母的,她要爱惜这朵花,要开得灿烂些。

但静到底又不明确,自己这朵花究竟要开放得怎样才算得上灿烂。只是最近她家搬家了,她看到一个人,一个女人,她才有一个明确的尺度。

新居在海天花园。静家住18栋2楼,复式结构,有两百多平米。静家的房子临花园马路,对面是别墅区。那一天她被一个男孩子叫去吃饭,在亚洲大酒店顶楼旋转餐厅。那是一个西式自助餐厅,有烛光,有琴声,很温馨。静进去时,看到一个女人正和一个年轻的男人在交谈,女说的是英语兼夹生的汉话。男人背对静,这男人的背影好像有点熟,但静又想不起是谁。谈了一会男人走了,这时静看清了那女人,应该说也是一个像自己一样待字闺中的女孩。静吃惊了,世上竟有这等美人。这时静相信了楚楚动人,知道了什么是风情万种。如果静是阳光女孩,那这个女人就是阳光天使了。后来同事送静回家,到门口了,前面一辆车也停下来了,从车上下来的就是那女人。静便有些好奇,站着没动,她看到女人进了铁门,不一会,对门的别墅里的灯便亮了。窗帘动了一下,正是那个女人的身影。以后,只要有空,静便侦探一般盯着那幢别墅。它的临路的窗户总是虚掩着的,白天户内有音乐流淌。还有几次,静看到那个女人独自散步。白天里,阳光下,静更是惊异那女人的魅力。相比较之下,静觉得自己什么都不如人,什么阳光女孩呀!

人和人是不能相比的。静好奇地看着那女人,别人也一样追究那女人。静听到了最确切的说法是某华侨实业家的女儿,中国业务总监,某大学的留学生。听说这些头衔,静便灰心透了,人哪!有人生来就在蜜罐子里,有人就是苦藤结苦瓜。但不管怎样,那个女人已定格了静的人生目标,虽然静不一定自信,但她觉得只有这样人才值。因而,在静的心底,那女人的别墅,她的小车子,她的一举手一投足,都让静心动。

但一个人的出现,几乎使静改变了。一时间,她忘记那女人,忘记了那别墅。那是杰。杰是静儿时的朋友,甚至是她的崇拜者。

时光回到十多年前。在老汉口汉江边那条破陋的古董巷里,青石板铺就的街道,岁月把它剥蚀得斑斑驳驳。杰和静的幼年、童年、少年在这里度过。在那天真烂漫的岁月,静是那样的单纯,如一张白纸,而杰是那样光彩照人,像一枝彩笔,把他的活力、聪明、才智写满了静记忆的纸页,一张又一张。他把巷子里的小孩带到江边趸船上去玩,他自己却跑到船上的厨房里去撒尿,别的孩子问他,杰哥,你是干什么呀?没什么,走走走。他玩热了,想到江里去玩水,就说,你们都别处玩去,我去看看龙王爷。我要是没回来,你们就回去报告一声。说着,就一头扎进江里。果然江上什么都没有。孩子们张大嘴巴看江面,从远处看到近处,从下游看到上游,树叶都没看到一片。杰哥真的见龙王爷了么?孩子们便急了,大叫着往回跑,杰哥见龙王爷了呀,杰哥见龙王了呀!一巷子男女倾巢出动,还报警出动了公安局的快艇,终于不见杰的踪影。他却在水上招待所里关起门来下棋。当他腋下挟着赢来的一条黄鹤楼香烟,趿着拖鞋,巴达巴达往家走时,他爸妈正在汉江桥上哭鼻子。没办法,老师教他爸妈说,你让他跳两级,看他怎么样?果然他的功课一塌糊涂,他被功课压得掉了魂儿似的。

一回,静在街上见了他,他拍拍静的小脑袋,做个鬼脸说,静,等你长大了嫁给我好吧?

什么是嫁给你呢?

就是做我的老婆。像你妈跟你爸。

行。

真行?

真行,但你不能打我。

好,不打你。杰又给静做了个鬼脸儿就走了。

静当时是可怜杰读书受罪,答应了杰,究竟不明白嫁是怎么一回事,后来想起就脸红。但过了两年,杰就神气了。在区里,在市里,在省里,在全国考试比赛得奖。古董巷人人都说茅屋飞出金凤凰了。杰便一路进了大学。杰真像凤凰长翅膀,飞离了破陋的古董巷,飞离开了大武汉。杰临走前一天,把正在读初三的静叫到江边。杰对静说,我们拉勾吧。静伸出了小指头。往后,时移世易,工人成群结队地下岗,城市变戏法似地改建。古董巷拆除了,旧时的邻居风流云散了。静一家搬了两次家,又搬到了蓝天花园。静也不知杰一家去了哪儿,杰竟然没给她来一封信。也许杰真的成了金凤凰,不想理她这个丑小鸭。但静一天天长大,成了阳光女孩,静又懂得了许多人世间的事情,家家大道通长安,处处有路通罗马。天下之大,好男人多的是。有出息不是非要读书,爸爸妈妈说的是,好多做大官的赚大钱的,都没读多少书。静便觉得,自己没有必要记住杰。

但杰却自己跳出来了。

那天静上班,碰到杰,静吓了一跳。杰老成得像个叔叔,但彼此还是认出来了,几乎同时喊出来了——

你是杰?

你是静?

都长成大姑娘了,说到这里杰的话打住了。

你还不是个大帅哥了……静也只能把话说半截。

杰还问,我给写那么多信,你怎么一封都不回?

信?我没有收到信呀,一封都没收到!

一封都没收到?

哄你是小猪。

啊……

二人都遗憾,遗憾之后是更加兴奋。兴奋了,便叙旧,便说现在,要说的话太多,便就着街道旁边找个树荫接着说,又不住看表,怕上班迟到。两人都有事,不能耽搁,便留下电话号码、家庭住址。在临别时还不住说拜拜,不住回头招手。

第二天杰便打来电话,说我请你吃饺子。解放大道电台旁边那家新开的好吃不如饺子馆。我在电台门口等你。

吃饺子?静没有不答应的理由,给家里打了电话,说晚上不回家吃饭,有同学请。

进了饺子馆,杰依着静,点了三鲜,点了虾米,点了白菜猪肉,还要了一盘顺风,一筐大丰收,一瓶金龙泉黑啤。

菜齐了,杰说吃吧,静也说吃吧。

杰举起杯,说,祝你快乐。

静说谢谢,但静反问了一句,什么快乐?

什么都快乐,生活的各个方面。

哪个方面?

杰当然是有所指的,静却偏偏要点穿。杰便有些窘,笑了。

小丫头片子,你谈恋爱了吗?

在谈。说这话时静神情郑重。

杰立即倒抽了一口冷气,但杰控制住了自己情绪。喝了口汤,问,干什么的。

看把你吓唬的。还没准,不过我的朋友很多。静脸上出现了一抹笑容,片时又一本正经。杰心里刚阳光灿烂,即刻又阴云密布。

要找个什么样儿的,我给你当个参谋。

不告诉你,但你别以权谋私。

杰脸上一阵发热,说,想不到当年静姑娘,已是情场上高手了。

静立即拉了脸,我才不是情场高手。你这样说我就不理你了。

好,静生气了,不说这个话题。说说你的工作。

说到自己的工作,静一脸的骄傲,中国信息是一个新兴的产业,跨越式发展,几乎与世界发达国家同步,现在虽然三足鼎立,电讯、移动、铁通,中国电讯无疑是大哥大,国有资产巨大垄断资源,员工效益就像社会上说的,发钱像发纸。虽然公司各级领导层也天天叫嚷要有忧患意识,要居安思危,但那是国家的事。至少静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工资奖金是自己同学的好多倍好多倍。再说自己在公司工作又轻松,看看统计表,综合一下,既无责任,还能管几个人。当静谈这些的时候,杰脸上写满欣赏。当静说完了,静就问杰,杰却犹豫起来。他说他的专业,虽说时尚,但一项成果要转化为社会生产力,还需要很多条件。另外,让他们矛盾的还有,科研人员到底不是经营人员,当社会转型期,他们也充满矛盾。杰还说,有一家企业,要他兼职,工资还不低。

静立即说,那你为什么不答应。

杰说,那完全不是我们专业的事。

为了挣钱,做一做又何妨。

钱,有些事不能专讲钱。杰看了一眼静不解的眼神,以后看吧。杰淡然一笑。

往下没有客套。第一杯酒一饮而尽。两人便边吃边谈别的事情,很快静便吃饱了,吃饱了的静,兴致更浓,大谈工作中的趣事。同时看着杰扎扎实实把所有的饺子和菜都吃完了,直到碗碟朝天。

这时静便叫了起来,还兴都吃完?这时静明确地想起自己那些出手阔绰的朋友,相比之下,杰像个实在的老农民。

为什么不都吃完,你知道中国还有人不能温饱?

哼!

静没有看杰,也没想杰的话,但静还是高兴。高兴和杰在一起。吃完了就轧马路,进公园。久别重逢在一起,二人都有期待,但都有些拘谨。最后杰送静回家,依旧像从前,搭公共汽车。下了车,杰又送静走到她家的单元栋门口,直到三楼楼梯口向他挥手,他才自个儿回去。就这样,静便和杰三天两头在外吃点喝点,都是小吃,小馆子。大多是杰出钱,有时为了表示自己的平等地位,静也抢着出钱。送静回家自然大多还是搭车,很少打的。

静和杰的事情进展得很快。虽然静还是和别的男朋友往来,但更多的时间,还是和杰在一起。在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在大武汉,在两汉汇合汉阳角,杰把静一把拥进怀里,并且笨拙地吻了静。静也回应了杰。这不是静的第一次,但是真正的一次,没有任何节外生枝的目的的一次。

当时,杰面对两江汇合滚滚东去的江水说,静,这真好,汉阳角,太阳升起的地方。两江汇合,地久天长。大武汉真是一个好地方,静只要有你,我就一辈子做个搞基础研究的人。

静没说什么。静当然承认父母教给她一切,但她心底是看重杰的,真正的。杰再一次拥吻了静。

那一夜,静完完全全地小鸟依人。

杰又对静说,静我是为你回武汉的,你相信么?

静歪着脑袋看着杰,我有那么大吸引力么?

嗯,要不然我就出国啦。

真的?没出息。静这么说,心头却狂跳起来。

那又有什么,等我找回了自己的爱情,我还可以远走高飞呀,你没听说,科学没有国界。

一时间静简直幸福得要哭了。原来父母唠叨的,平时自己梦想的,却是这样一个从小就和自己在一起的人,还有谁比杰离自己更近?静想起了马路对面的别墅,想起了别墅里的女人。

三五个月过去,静的邻居和同事都知道静有男朋友了,还有同事和她开玩笑说,要她把她男朋友带来玩玩。静便叫屈,没有哇,谁说我有男朋友呀!

还说没有哪,明明看到你们在饺子馆里那快活劲儿。

哪里呀,那是我的同学,从前的邻居。静说的是实话,她和杰也没谈婚论嫁。

那更严重了,还青梅竹马哩。

静便无言。无言后心里便开始发虚。

风声传得快,父母也开始过问了。周末睡懒觉的时光,静照例睡到上午十点钟,起床便有爸妈准备好了的热干面吃。这天,爸妈没有去忙自己的事,却一边坐一个看静吃热干面。静抬头看爸妈,什么事儿呀,这样看着我?

妈妈笑了,没什么事儿呀,没事儿就不能看看自己的姑娘?

静料定爸妈肯定有事儿要和自己说。她就装着一心吃热干面,果然爸妈的耐心比不过静。

妈便向静挪了一下小椅子。姑娘,大家都说你定下朋友了,是吗,你给爸妈说说。

谁说的呀?不说是同学吗!静叫了起来。

是同学,同学天天送到楼梯口,还望到楼梯转个弯?

爸妈,你们监视我?

不是监视。你是我们的女儿,你走到哪里,我们能不眼睛跟到哪里?再说你总是那么晚回来。

静立即感到一份巨大的爱心,但还是犟嘴说,说同学就是同学嘛。

妈便和爸的眼神对视了一下,说那男孩子是谁,他对你好不好?

不知道。

妈又把小椅子向静挪近了一步。好,不知道就不知道。爸妈却知道那男孩子,不就是你爸在三厂的同事老张的儿子杰么。是个不错的孩子。那时候别的孩子欺负你,他还总是帮你揍人家哩。

静抬头白了一眼妈,亏她还记得这些陈谷烂芝麻。静开始意识到这可能是爸妈认真准备的一次谈话,便开始一根根数热干面。

妈说,张师傅是个好人,幸亏有这么一个好儿子,杰也是好孩子,好人。但好人能当饭吃?

静又白了一眼妈,又偷眼看爸,正撞上爸平静的眼神,静立即低了头。

你爸托人打听了,杰还只是个研究生,原来是学计算机的,还能去美国留学,哈佛的奖学金都定下来了,他却要回武汉搞什么病毒研究。你看那有什么出息!你是没见他家那个穷样子,比从前在古董巷还造孽。你想想。

静便吃惊地看着爸妈,似乎一下糊涂了,你们怎么搞得那么清楚?

妈也拿眼睛看爸。爸便对妈说,往下说,她个小伢不懂事。

听爸的话,静一下子觉得爸太认真了,我还没说嫁他呀,犯得着这样吗?

妈到厨房拿了杯牛奶来,挨着静坐下,说,快喝下,面都冷了。

女儿,妈给你说心里话,我和你爸就你这么一个女儿,哪不为你将来操心。我想你该实打实地交男朋友了,你不要认得太死。我和你爸也不是非要你不和杰来往,做个社会朋友总是好的。人也是会变的,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你看你上中专,参加工作多顺利。不是你爸和我把陈局长的公子照顾好,我和你爸过节总是往他家跑,你能找到今天这份工作?中国就这么回事儿。你再看看那些下岗工人,进城民工。工地上找点事做,泥里水里,风里雨里,没日没夜,挣两个血汗钱,老板还赖账。为什么,不就是他们除了自己一身力气啥都没有么。你看那些老板,赖民工的钱,他敢不孝敬科长、局长、厅长、市长。不孝敬他们,还活命不!

看着静头低得抬不起来,妈打断了爸的话。你莫把孩子吓倒了,扯得那远干什么?女儿,我和你说,我们的校长给我说,他的一个朋友是二汽一个厂长,他儿子比你大三岁,也在二汽跑业务的,你也见过校长,校长说那厂长的儿子还见过你。我想你愿不愿和那孩子见个面,交个朋友。女孩子多长点心眼,找个好人家,一生不就有靠了么。

我谁都不靠,我靠自己。

就你,靠自己?爸的话重了,静的心往下沉。

也许爸妈说的是对的。

静渐渐看到杰的事业并不一帆风顺,杰也并不像他自己描绘的那样前程似锦。杰有时也沉不住地说,基础科学是要投入的。他和他的导师的课题正在攻关阶段,但他们的项目没拿到钱。主管部门说你们的钱早就给了,也要给点别人吧。事实上是当权者把钱分了。而要把事情说清楚,得到更高层的支持,需要通天的本事。但他和他的导师都是书生,不仅没有通天的门路,也根本不会攻关,甚至在酒桌上说句客套话舌头都不灵便。

想到这些事杰和静的约会便时不时心事重重。而人在心情不好时也特别敏感。本来,静和杰在一起就经常手机响,一响静就和对方有一番嗲声嗲气地对话,有时甚至是打情骂俏。有时为了避免尴尬,静干脆关了机,有时忘了没关,放下电话,静便说一句烦死人的,算是对杰的安慰。这种电话多了,杰便反感了,加上心情不好,看着静接电话的样子,杰皱了眉头。

一次杰终于忍不住了。

谁呀,你的同事吗?

一个朋友。

很要好吗?还行吧。

杰尽量不带情绪,静也努力轻描淡写。

但尴尬的一幕到底来到面前。那一天静接过电话,一辆别克一尘不染、又水波不兴煞在杰和静的身边。

从车窗里钻出一个男人的油头粉面,对静说,静,唉呀,害我找得好苦。快上车吧。

立即,静像换了一个人,脸上一片春光灿烂。呀,陈总,你好厉害呀。到哪儿去呀?

我专门来接你的呀,你怎么这么大的忘性呀!快,上车。

是吗?立即,静便慌不迭的往车里钻。也就在这时,静像突然想起了杰。对油头粉面说,这是我小时的伙伴杰,从外地回来不久。对杰说,这是陈总。等我电话,走吧。不等杰反应过来,别克便一溜烟跑了。杰却像一条死鱼一样被丢在路边,半晌回不过神来。这就是静?杰痛苦地走到江边,望着汩汩东流的江水。在车子转弯时,静把这情景看到真真切切。

车子很快到了它的目的地:香格里拉大饭店。这是大武汉最好的一家五星级饭店。走进大厅,静甚至有点晕眩,静又一次明白在这人间什么是富丽堂皇。以前静只看到香格里拉的外观,并没有进来。现在她进来了,立即身材挺拔的男生向她鞠躬问好,美丽如花的服务小姐走上前来伸出玉手向她彬彬有礼地说,您请。静立即把刚才对杰的一丁点歉疚忘得无影无踪,她几乎激动得热泪盈眶。但静不是那种浅薄不堪的小姐,也不是那种从没见过世面的小市民。她轻轻地又深深地吸了口气,立即平静下来。她和陈总走进了一个包间,立即在座的人都站起来了。

陈总怎么总是迟到?今天可是要罚酒的哟。

罚酒罚酒……陈总应对自如,全不当一回事。接着,陈总便和静一一介绍在座的人,经委的、计划局的、公安厅的、组织部的、办公厅的、公司的……局长、厅长、主任、部长、董事长等等。大家都朝静笑。介绍完了有人起哄,陈总怎么只介绍我们,不介绍你的人。

陈总立即认真了。什么话,怎么是我的人,这是我妹子。

怎么又是陈总的妹子?

陈总有几个好妹妹?

静脸上搁不住了,红一阵白一阵,只有僵硬地笑。

看看,你们这些家伙不积德了不是。瞧,我的妹子要发脾气了。

陈总真聪明,一句话救了她。陈总对她说,坐下,他们吃不了咱,真理在咱这一边。今天咱吃他们的,吃完了我就送你回去。

就看陈总今天吃谁呀!

静没少见这场面,平静下来就不放在心上。吃了喝了,又是跳舞。陈总并没有跳,而是让她和别人跳。第二天又是这一拨人,一个车队开出城市,到梁子湖小岛上钓鱼。梁子湖,武昌鱼的故乡,名扬天下。湖面宁静,岛上贫苦居民见怪不怪地打量着他们这些不速之客,对着湖光山色,清风渔舟,静有一点不安,又更多的是惬意,因惬意而不时想起杰。她感觉自己和杰是完全在两个世界了。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手机响了,正是杰的电话。杰说想和她谈谈。静这时一点心思没有,但一想,也是要和杰谈谈。她自己也要清理一下心思。杰跟她约定了时间,她就急急忙忙把电话挂了。

梁子湖的一天,静体会到另一种快活,陈总把她送到家门口,还从车上提下一袋鱼。父亲还平常,她妈倒是笑得合不拢口,还说,这才叫生活,这才叫生活质量。

月上柳梢,按照约定的时间,在公园门口,静和杰走到了一起。杰的脸上写满了落寞,而且明显地瘦了。静有点同情杰,鼻子哼哼了两声。杰没有留意。

杰说,还好吧。

静说,好。

干什么了?

钓鱼,谈业务。静没有说跳舞。

在哪里钓鱼?

梁子湖。只有省市的干部才能去那地方。真好,水多清呀,你没去,那才能叫回归自然!静眉飞色舞起来。

那是,是个好地方,读了点书的人都知道。杰没再说什么。

走到一假山下,杰突然抱住静,静没有抗拒,但也没有感觉,她感觉还在周末的宴舞、钓鱼之中,对这位儿时的朋友,她开始有点拒斥。

杰敏感到静的冷淡。杰说,你怎么了静?

没什么,有点累。我们坐会儿吧。

在树荫的石凳上二人坐下。杰握起静的手说,静,快二十三岁了吧,嫁给我好吗?

嫁给你?静突然像被什么刺了一下。你是说我到嫁人年纪了。也真是呀,二十三岁了。你是第一个向我求婚的人。

难道不可以么?这么多年,从小到大。

静沉默了,半晌,她说,是的从小到大,我们已不是小孩,让我想想。

也许是要想一想。静,嫁给我,你会得到真正的幸福。我了解你,我会用心呵护你。要不然……

杰没说下去,静睁大了眼睛等着后话。

要不然怎么啦?静紧着杰的眼睛。

杰没看静,只看到朦胧的月色和几点疏星。

要不然怎么啦?我就知道你这人小心眼儿。跟朋友出去玩一下怎么啦?

不,我已听说你的一些事儿,这样很危险。一个人还应该有他要爱惜的东西。无论东方还是西方,都这样。你不要像有些市面上的女子。

静霍地站起,杰,你什么意思,你听说了什么?我有什么不爱惜?我像市面上女子!你看不起我。我本来就是一个小市民女子。你不要以为你读了点书就觉得了不起。你自己瞧,你们读书人比谁过得好!还教训起我来了,别以为你读了点书,我见的人比你多的多。你既然知道我为什么还找我!

杰紧锁双眉,他没有回避静,声音低沉地说,因为我喜欢你,从做孩子起,所以我从北京回武汉读博士。我已经看到了你的生活。我们现在的一些事情是混乱的,我社会的正常秩序不是这样的,你不要做这中间的牺牲品?你听我的,我会像小时候一样保护你。

啊——杰,还像小时候一样。我们可永远回不了小时候。你保护我,给我幸福?就你一个破博士,将来当个破教授?走在街上还像个乞丐——

静——你——

我——我怎么样?静又下意识地想起马路对面的别墅,和别墅里的女人。

夜幕下,静看到杰一脸怒容,她看到小时候杰发怒打人的情景,她有点怕,怕杰真教训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但清楚地听到杰深深地吁了口气说,静,我爱你,但钱和权不是一切。

静无言,杰也没再往下说。二人僵持着。

半晌,杰说,谈不拢也没办法,我送你回去吧。

不,我不要你送,有人接我。静反应极快,她摸出手机,按了一个电话。她分明是说给杰听的,小花猫,我是你的老鼠,快把你的卡迪来斯开来接我,我在中心公园。

看着静关了手机,杰尽量平静自己说,有人来,那我走了。

静并没有看杰,只哼了一声。这时她百分之百地看不起杰。直到估计杰走远了,她才回头搜索了一遍杰的背影。

后来,杰天天打来电话,静一看是杰的电话,她就关机。

静决心把杰忘掉。静依旧上班、交朋友、与朋友一起泡吧,茶吧、歌吧、咖啡吧、网吧、泥吧,依旧坐车兜风。小车,有奥迪、桑塔纳、别克、林致、甚至皇冠、宝马、林肯。她真佩服她朋友能搞到这样的好车。其实她也明白,她朋友没有一个是自己买的车,都是靠边着在位子上的老爸老妈,他们才搞到这样的车子出来玩。坐在车上,听着时尚的音乐,静十二分地庆幸杰不再来烦她了。她不禁又下意识地把杰糟蹋了一番,就凭你杰那样儿,我这随便一个朋友都比你在社会上吃得开。学问,混得开才是学问,你杰懂吗!

不过静渐渐发现,她的同事好像不像以前那样对她热乎了。他们依然对她微笑、客气,但静渐渐感觉这客气、这微笑里面少了一层热情,少了一份真诚。有时静还看到她的同事交头接耳说话,便一见她来就作若无其事状,并车个脸和静打招呼,静心里像吞了个苍蝇。静在心里说,人都这样,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

静结识的朋友越来越多,而且他们开的车一个比一个高档。静就专拣高档的坐。并产生一种感觉:她离自己的别墅越来越近。

那一天下班,静正不知哪儿去,一个人却在车上向静招手,静一看是陈总,静便跑了过去。又是那些人,先吃饭,吃了饭,还没有散去的意思。陈总就说,娘的,这夜生活也太没质量了啊。是啊太没质量。有人就建议去大学城玩玩。

去大学城玩?去吧。静没上过大学,没吃过肥猪肉,去看看肥猪走路也是好的。但静也曾在网上看到过,大学城附近有许多操色情活计的,并且有的还是女大学生。她们在郊区租房子,白天上课,晚上活动。静并不相信。

陈总的车在湖边缓缓辗轧,地上发出车胎轧在细碎的砂石上声音。他们来到一个歌坊,停了车,陈总他们关灯熄火,下车,进了歌厅,陈总他们就被人领到一间房子,立即服务小姐倒茶,送上歌单。但陈总等人却没人接茬。静觉得气氛有点不对。这时一个男人上前,说你们看,都是正宗的,学校、公章、学生证,这能作假。

陈总他们便点头。陈总几个人交换了眼色,脸上露出静从来没见过的笑。

陈总叫静就在这里唱歌,说着就有了小姑娘来陪静。

这时有人就说,算了就把你的妹搭上,反正她也这一路人。陈总背对着静,静不知他的反应,反正没人拉扯静,陈总他们一干人走出了歌厅。静像明白了要发生什么事了,她深深地害怕起来,想跑,但已来不及,并且这地方这时候,既无公交,又无的士,她就是跑到大路上,也没人救她。她想打手机,但谁又能找到她在什么地方?

静听得见自己心头乱跳着。这时有个小混混挨静坐下,对静说,小姐还没下过水?

什么意思?

就那意思?我们玩玩,我一样给你钱。

走远点。

还装贞洁,你这样人爱的不就是钱么!其实我没钱,有钱也不买你这样的脏货。小混吐了口涎走开了。

歌声依旧,舞台灯不断变换着颜色,静害怕极了。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脚步由门外传来,几个警察进了门。

你是和刚才他们一路的么?

是的。

走。

什么事儿?

去了就知道了。

报上登了消息,某国企及部分市区干部集体闯红灯,民脂民膏纸醉金迷。陈总等人被收审。

静没事,但被告知她离出事只差一步之遥。静是自己从公安局里走出来的。

静以为别人并不知道她的事,因为她觉得自己确实也没事。静依旧上班,但现在的同事完全对静换了态度。静和人家打招呼,人家像没听见。静坐一下人家的板凳,人家要用报纸扑打半天才坐上去。倒水的时候,静看到别人杯子空了,立即友好地说,加一点吧,别人立即说,不用不用。静说,客气什么。硬是倒上,别人马上把她倒的水倒掉。静渐渐地病倒了。

病中,静给杰打了电话,说,我想见你。静哭了。杰说过两天来看她。

那天,杰来了,挽手同行的还有一个女的,竟然就是对面别墅里那女的。这一次静看清楚了她,她剪掉了大波浪,蓄了个学生头,年纪立即也小了下来,竟然像杰的妹妹。

杰问静哪里不好,还把那个女人介绍给静,说这是洁,我的学生,也是我的项目投资人。

杰还说,静,也许你也有对的地方,我们利用洁她们公司的风险资金,我们的项目会很快见到成果的。

静已无言以对,她望着眼前的一对儿——杰和洁,双眼盈满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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