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全生
这一年的冬天特别冷,真是滴水成冰、呵气成霜。快要过年了,工地上的民工陆陆续续都返乡了,只有一个工棚里还亮着灯,那里还有两个民工:大郝和牛三,他俩刚拿到火车票,明天才能启程返乡,工地食堂已经“撤伙”,他们正在用小煤炉为自己做回家前的最后一顿晚饭。
天寒地冻的,两人都想喝几口酒暖暖身子,酒还有半壶,可没什么下酒菜,只有午饭剩下的小半碗水煮萝卜,经不住几筷子夹。
牛三提议花几块钱到工地旁的小商店里买一点下酒菜,比如花生米什么的,大郝却反对:“咱们身上就剩下那么几个小钱,都是安排好了用场的,不能乱花!”
不错,他们手头的确都很紧巴:由于投资方中途撤资,他们所在的建筑公司资金严重短缺,拖欠着民工大半年的工资,尽管公司年终支付了些钱,但那些钱买了回家的车票后就所剩无几了,仅够买几盒点心,总不能把那点钱也花掉,大过年的回到老家空着手,脸没地方搁、头没胆量抬呀!
两个人都是常年在外打工的,过惯了苦日子,随便弄点儿什么就可以对付着下酒。
他们将结成冰疙瘩的剩萝卜片放在煤炉上加热,然后又动手做了另外一个菜,分文未花就解决了下酒菜的问题。
外面下起了雨夹雪,雨滴和雪粒儿落在石棉瓦上“叮叮咚咚”地响,就在两人摆好酒菜准备对饮时,有人敲门了,大郝前去开门,一看,来人竟然是建筑公司的陈总经理,身后还跟着他的儿子,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
大郝和牛三都吃了一惊,结结巴巴地问陈总深夜赶来有什么事,陈总说,他和儿子路过这里,见工棚里还亮着灯,就过来看看。
在大郝和牛三眼里,那陈总可是大人物,开着大公司,做着大事业,虽说眼下公司资金短缺,但老总毕竟是老总,现在他竟然跑到工棚里来和自己平起平坐,内心难免有些紧张,一紧张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大郝说,请陈总到煤炉边暖和暖和,喝杯酒。
大郝料想陈总不可能屈尊落座、和民工一起吃饭,所以就说了这么一句客套话,可出人意料的是,陈总竟然真的落座了,而且还让他的儿子也坐了下来!
这一下大郝可后悔死了:糟了糟了,能让陈总喝这样的酒吗?这酒是世上最便宜的散装白酒,质量低劣、又苦又辣,民工用来驱寒解困可以,而总经理能喝这酒吗?大郝在电视里看到那些总经理什么的平时喝的可是几千、上万元一瓶的洋酒呀!
更让两人暗自叫苦的是那两盘下酒菜:一盘是午饭剩下的水煮萝卜,清汤寡水的,而且只剩下几片了;另外一盘数量倒不少,圆滚滚、滑溜溜的,像鸽子蛋,堆满了一盘,可这是他们临时凑合的、穷对付着下酒的,能让总经理和他的儿子吃吗?
大郝和牛三都慌了手脚,而陈总却摆开了喝酒的架势,说:“你们吃啥我吃啥,你们喝啥我喝啥!”
大郝和牛三还是惶恐不安,慌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陈总一把将他们拉了过来,让他们坐在凳子上:“加两双筷子就行,我和我儿子今天和你们同甘共苦!”
大郝心里一阵发热,赶快添了筷子、酒杯,四个人一起围着煤炉坐下。
陈总并不挑剔,端起杯子就是一口酒,那酒又苦又辣,但陈总喝后却不动声色,他举着杯子对儿子说:“今天晚上冷,你破例喝几口!”
陈总的儿子犹豫了一阵,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可那酒刚沾口,他的五官全挪了位,嘴里一个劲地往外吐:“呸呸呸,这哪是酒,‘敌敌畏也没有这么难喝!”
大郝见了小伙子难受的样子于心不忍,说:“总经理,我还是到外面买些酒菜吧?”
陈总拒绝了:“我说过,今晚你们吃啥我吃啥,你们喝啥我喝啥!”
说完,陈总用筷子夹了一个“蛋”,放在嘴里咂巴咂巴着,并且示意儿子也尝尝,于是陈总的儿子也夹了一个圆滚滚、滑溜溜的“蛋”,端详起来:“这是什么呀?鸽子蛋还是鹌鹑蛋?”
大郝正要解释,却被陈总制止了,这时陈总的儿子已将那“蛋”放进了嘴里,大郝想说什么,可来不及了,陈总的儿子已经一口咬了下去,这一咬不打紧,小伙子“啊”地一声惊叫,一颗大牙差点给咬崩了!
陈总的儿子不懂吃法,这东西不能用牙“咬”,而是靠嘴唇、舌头舔出“味道”来的,因为这不是鸽子蛋,也不是鹌鹑蛋,而是实实在在的鹅卵石!
这鹅卵石是大郝他们刚才打着手电,在工棚外的沙堆上捡的,而后洗净了,放在煤炉上烘烤,再加上盐巴在清水里煮,烤干透的鹅卵石吸味儿,“煮熟”后就有了些味道,下酒时把鹅卵石放在嘴里咂巴咂巴,就能“舔”出些味道,却是咬不得,大郝他们现在虽然很少吃这样的玩意儿,但以前他们都吃过……
大郝、牛三见总经理的儿子“吃”出了麻烦,立马慌了,又是道歉又是解释,陈总说:“没关系,没关系,我今晚带这小子出来,就是忆苦思甜的!”
原来,陈总的儿子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又不愿到建筑公司干活,怕吃苦受累,又好高骛远,说要自己办公司当总经理,陈总苦口婆心教育不管用,今天晚上他带着儿子出来,想再谈谈心,无意中看到工棚里亮着灯,便过来了……
这时,陈总看了看小桌子上的那盘鹅卵石,又望了望儿子,说:“爸爸当年出门打工,没菜下饭时也吃过这种鹅卵石,虽然现在不吃这东西了,但有了这份劲垫底,人生什么样的坎都能过……儿子,跟着爸一起闯难关吧!”
儿子流着泪,点着头,说不出一句话来……
(题图、插图:魏忠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