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楷
50年前到海埂玩,坐在草海的摆渡船上,听见一位划船的白胡子老倌自言自语地骂道:“日子过得比他妈的剃头刀还快!”曾笑老倌没文化,瞎比方。转眼间我也变成了白胡子老倌,才突然觉悟:时间如剃刀,锋利能杀人!
可不是吗,2002年4月1日西俗“愚人节”那天上午,当“昆明作家重返金沙江采访团”一彪人马在市文联大院列队出发时,我扫眼一看,除了雷平阳这个后生,其余者黎泉、邹长铭、何群、袁佑学、蔡毅、徐刚连我竟然全都是一群五十出头六十挨边的老倌,我不禁大笑起来……
因为我想起了古罗马作家小普里尼的一句名言:“坐在火山口上,我只好做个乐观主义者。”
同行者8人,大多数写了半辈子,或许都尚未写出特别鲜明的个人风格,而我发现,一旦远离都市,置身山野,人人却都笑得很有自己的特色和魅力。故分别漫画一幅、戏言一段,以志存念。
黎泉:憨厚的笑
不属一个单位,不是隔壁邻居,所以只好乱猜想:这样一位满脸堆着憨厚笑容的老好人,即便发起脾气来,也没有谁会怕他。尽管他是市作协主席,采访团团长,但这个主席不是国家主席,这个团长非干部考察团的团长,一路上众人都喊他“大师傅”。不知是哪个龟儿子取的绰号,还真像!如果系上围腰,挽起两袖,戴一顶雪白的高筒帽,会被人误以为这是钓鱼台国宾馆掌勺的大厨。而从他面部肌肉、眼神甚至每个毛孔中透出的笑意,都单纯得让你亲近,憨厚得叫人放心,绝无半点“候门深似海”的诡谲。跟着这样一位“领导”去金沙江采访,人人嬉笑怒骂真解闷,返璞归真乐开怀。盐津县豆沙关惟一的一条街上有家私人开的小旅馆,我们在那里住了两晚上,有空就坐在花香四溢的小院里用扑克“拱猪”,输了就用笔在脸上画猪。别人的瘦脸上只画得下四只猪,黎泉的胖脸上居然可以画七只!末了相视大笑,每人脸上的一窝猪便活蹦乱跳。最喜黎泉可爱,笑得肚皮掀波浪,笑得死去又活来……我当即毫无由来地突发奇想:倘若20几年前他在那篇引起社会反响的成名小说《一个县委书记的失眠》中,来点“黑色幽默”岂不妙哉!
黎泉好相处,敬一言:既然文学是社会的镜子,那社会光怪陆离,文学就当五味俱全,文坛的“大师傅”与酒店的大厨子,都有灵犀相通的绝活,那就是精选配料,勾兑美味。
何群:淡然的笑
何群非科班出身,干过多年苦力,20年前调进文联当作家,全凭作品敲门。人如其文,不做秀,不装佯。偶有文人聚会,在衣装儒雅时尚、言辞高谈阔论的泛滥之中,常见他如锻造车间的铁砧稳坐一端,脸上不经意间会露出八级锻工师傅淡然的笑,其间的反差,真可谓“鸡立鹤群”是矣!3年前我的住家离市文联仅有百米之遥,每日买菜、遛狗路过,都要进去闲聊一阵。我与何群都是资深“烟鬼”,而且是多年不牵扯名利场的老朋友,在吞云吐雾之际我便尽情笑论文坛。过完烟瘾与“嘴瘾”,我起身告辞,他淡然笑道:“就要走了么?不再抽一支烟了么?”这次去金沙江采访,他自选近代土匪题材,理由是:昭通自古贫困,山高路险,民风彪悍,匪患是其地方史之一页,不可漠视。当然,他也是着眼于近年来所倾心倾力的电视剧创作:土匪题材惊心动魄,写好了极有卖点,市场看好。
何群老弟,记得20年前你新婚不久,我和一帮文坛好友于坚、费嘉、陈卡、朱小羊等去你吴井路新居喝酒,时逢风华正茂,壮怀激烈……无奈光阴似箭,人去楼空,霜染两鬓,刀刻天庭,只有你淡然的笑一如既往,穿越时空。真可谓国事家事文坛事,尽在淡然一笑中!
邹长铭:孩童般纯真的笑
我是首次认识昭通作家邹长铭。邹兄六十不到,让我吃惊的不是他的满头银丝、一脸皱纹,而是银丝下皱纹中那明净如清泉,亮丽似孩童的一双大眼。饱经风霜年近花甲的中国人,竟然还保有一双明净的眼睛!那眼睛里竟然时时散发出孩童般纯真的笑意!请问世上能有几人?这种大跨度的强烈反差,令我感慨万分,肃然起敬。笑眼如孩童,激动似青年,声如古刹山钟,却不闻暮气与凉意,情似大江奔流,一泻千里不回首!在昭通地区,我们一路所到之处,无不被他的足迹踏过,所见之人,皆老邹熟人,无论男女老幼还是雅士墨客、商贾官吏,无不与之热情招呼,或握手拥抱,或相视大笑,或问候请安,或对酒当歌!踏遍青山人未老,他是我们此行最好的采访指南,诗书万卷,满腹经纶,堪称一部活字典。生于斯,长于斯,他对金沙江半个多世纪斩不断、理不清的特殊感情,我们这一群都市来的匆匆过客,恐怕永远无法探测……
长铭仁兄,光阴似箭,转瞬一别竟两年!有时夜深人静,站在居所11楼的露天阳台,向滇东北的夜空极目望去,恍惚中,梦里的金沙江有如眼前的苍穹银河,那闪烁的点点星光,会叫我想到你孩童般清澈透亮的目光。
袁佑学:嘿嘿的笑
十几年前常进文庙找马宝康、徐刚吹牛聊天,那是两位所供职的市群艺馆所在地。某日又去,见办公室临门新添一桌一椅,端坐一黑头大汉埋头笔耕,宝康指其向我介绍:“新来的老袁,原在禄劝县文化馆当馆长。”我呱呱坠地于禄劝县城一幢深宅大院,六岁来到昆明生活近半个世纪,从未遭遇舞文弄墨之禄劝老乡,于是闻之大喜,向前一步喊声:“老表,你好!”两手相握,先听见他喉咙眼里滚出“嘿嘿”两声,随之满口乡音:“阿呆呆,你也是禄劝老表!”他老爹(祖父)是贫农,我老爹是地主,我哈哈戏言:“阿呆呆!老表,土改运动时,我老爹就怕是被你老爹在校场坝枪毙掉的?”又是喉咙眼里嘿嘿一笑:“怕是呢,老表。”后来他送我一本他的短篇小说集《山寨无传奇》,写的都是发生在我们家乡的故事。就像一只离家出走的狗老在昆明,忽然嗅到久别的乡土气息,使我读着有一种特别的滋味,有一种格外的亲切。此次金沙江之行,袁老表对着电视镜头的一句话是:“走进金沙江,讴歌母亲河。”此言至诚。因为昭通境内的金沙江,是从我们禄劝县一衣带水流过来的,半辈子在禄劝生活写作的袁老表,自然触景生情,如见慈母般感叹了。
先别“嘿嘿”,老表!也有肺腑之言相赠:先刻薄一句——“昆明人讨嫌”,再提虚劲——“禄劝人不差”,既来之,则安之,别理什么“天下事,从来急”,急有什么用?正如禄劝人所言:“急又急不死,阿呆呆,招呼急成大脖子!”
徐刚:撒野的笑
徐刚早年写诗,笔名“徐刈”。曾有爱好诗歌的青年问我:“刈”字如何念?吗意思?我胡编乱造,狗说狗讲:念“涮”,就是老昆明人说的,朝你脚连杆上“涮一镰刀”的意思。年过不惑,弃诗歌改写小说及电视剧本,套用时髦词汇,叫作“与时俱进”。究其心理原因,想必是年近半百,满腮匪须,一脸杀气,倘若再憋着小嗓去“啊呀”吟唱,便大有李逵绣花之嫌。有一晚在桧溪古镇开怀畅饮,于临江小客店二楼与他同屋。半夜醒来,只闻窗外涛声与邻床鼾声齐鸣,只见徐君天体横陈,四仰八叉,不时“哈哈”撒野大笑,笑完又用花脸京腔大吼一声:拿——酒来!活脱脱一李逵转世也。此次采访,有昆明电视台一摄制组“黄雀在后”跟踪报道,行程将尽,每人须对镜头说句肺腑之言。徐君有言曰:“走进金沙江,我走进我的自然状态。”中国道家的最高境界,是“天人合一”。生命的最佳状态,理当是“自然状态”。据此类推演绎,我以为作家的写作心态,应以“自然”为上乘矣。何谓写作心态之“自然”?答曰:不惟上,不媚俗,不欺炎,不附势,只随情之所至,心之所向而为之,一如大江奔流,小溪潺潺,雷鸣电闪,火山喷泻之自然状态也。
故有言与徐刚老弟共勉:人心本当与日月山河一般博大精深,只可叹文字多刀工斧凿之痕,更可悲眼下社会人欲横流,尽显金钱本色……何不妨在文字中多来点撒野的笑?
马宝康:诚挚的笑
宝康是1989年市作协首次赴金沙江采访的老队员。这次因故未去,甚憾!10年前在豆沙关,横江清澈,悬崖矗立,艳阳晴空,沙滩泛光,宝康瞧见岩石丛中一块绿树成荫的宿营地,便竭力主张不住旅馆在此“打野”。众人欢呼,黎泉反对,并以领队口吻“警告”群众:“安全第一,遵守纪律,不准打野!”殊不知宝康固执得像头山西骡子:“在哪里睡和跟谁睡的问题,不是革命的首要问题,纯属业余爱好,领导无权干涉。”话毕,一行人便欢天喜地的往树上拴吊床。气得黎泉仰天长叹:“这些狗日的太难领导了!”最终极不情愿地只得尾随“群众”露宿……待到满天星星眨眼时,临“床”的黎泉才向宝康悄悄道真情:“莫生气了,我主要是怕长铭受不了。”就是豆沙关的那次“打野”,使宝康灵感突发,一气呵成中篇小说《鬼劈峡》。与宝康相处多年,深知他的面部肌肉跟他的心肌是一脉相承、紧密接轨的。看见他脸上的笑,就知道他是打心眼里笑。一旦他板着马脸咬牙切齿,最好离远些,难说会出人命的。
别人是“以文会友”,我和宝康是“以狗会友”:13年前他养了一只西施犬,我养了一只蝴蝶犬,两犬至今健在,已属高龄。故有“狗说狗讲”一句相赠:愿我们像我们的狗一样健康长寿,并对我们的主子“缪司女神”至死忠诚。
诗歌
雷平阳:腼腆的笑
戏言一句莫生气:昭通解放前出土匪,解放后出文人。认识雷平阳不到5年,就认识了杀进省城的昭通作家一大帮:写小说的潘灵、胡性能,写评论的宋家宏,另有夏天敏,成名作是正被搬上银幕炒得翻天的《好大一对羊》……个个能说会道,铿锵有声,凡是文坛聚会,那回少得了昭通人?雷平阳酒多话少,表面懒懒散散,不声不响,暗中勤于笔耕,佳作不断。少年老成的雷平阳有如大山包孤独的牧羊人,成天躺在山顶上,长伸四胯,仰视高天流云,胡思乱想,口中喃喃自语,待到日落西山红霞飞,哼着山歌把家回。金沙江之行一个月,大多数时间与他同住一室,两人相差20岁,竟然谈天说地彻夜不睡,从未有被“代沟”阻断的绝缘与尴尬。在昭通听他用昭通口音讲述乌蒙大山的故事,在江边听他用流水的节奏传达农民的悲欢,都是信手拈来,原汁原味,有的曲折动人是小说,有的诗意盎然似雅歌……使我不禁由衷赞叹:后生可畏雷平阳,你囤积的“山货”10年也卖不完!这小子却经不起表扬,闻之腼腆一笑:老楷睡了,天要亮了。
雷平阳,小老弟,我只想对你说一句:从你的腼腆一笑中,我不仅看到朴实与诚挚,还看到了诗意与才气,你只有笑到最后,才笑得最好。
蔡毅:悄悄的笑
与蔡毅相识多年,从未听见他笑出声来。此乃性格使然,基因使然是也。我们可以“看见”春天盛开的桃花笑,我们可以“听见”林中欢快的小溪笑,但我们不能轻易断言,一棵不招蜂引蝶的柏树不会在年轮的幽暗里悄悄的笑。除了先天的性格与命定的基因,大学一毕业就分配到公安厅(多严肃的部门),以后又调进社科院研究哲学(多艰深的学问),经半辈子光阴的磨合,于是铸成了蔡毅这样一位性格内向、思维严谨的人。由于天性中善听别人倾诉的耐心与诚恳,我年过半百已沦为“大众情人”。因此在这次路途漫漫的采访中,经蔡毅的邀请,有三五天的路程,我与他并排乘坐电视台的三菱吉普,在清静惬意的长途行驶中,不仅听他讲述已经出版的《文艺沉思集》的批评宗旨,和多年积累即将出版的新作《渴盼辉煌》,更多时候,是听他畅谈出差旅行时那山的青、树的绿,那天的蓝、云的白,如何使他满目欢悦眼前一亮,怎样使他启动心扉开怀舒畅……只有在此时此刻,我窥见了他脸上的春光,我听到了他心底深处的笑。
蔡毅老弟,恩格斯有句话,我借花献佛转手送你:“我们的幽默是我们的敌人从来也夺不去的。可是这中间也有许多严肃的东西。”
本人自勉:不笑白不笑
承蒙黎泉老兄盛情邀请,及文坛诸位同仁青睐,有幸得以赴金沙江神游一趟。都市太沉重了,文人太沉闷了。君不见钢筋水泥横空出世,七情六欲泛滥成灾……都市之沉重谁奈其何?而以我之愚见,只要文人有心、有情、有灵,定能于钢筋水泥中自拔,也会在七情六欲中自尊。倘若是如此性情中人,必采乌蒙山浩然之气,必饮金沙江再生之水,待返回都市,不觉有如超渡:鲲鹏展翅九万里,扶遥翻动羊角,再回首俯瞰这颤栗而动荡的年代,我们不由得会用歌德的诗句扪心自问:“既要新鲜别致,又要冠冕堂皇——我们究竟应当怎样演唱?”难道我们还会去歌唱那些得意者虚妄而作呕的颂歌么?还会去歌唱那些失意者的凄怆的哀歌么?还会去歌唱那些失败者的阴沉的圣歌么?
“而且要笑,”诚如美国当代作家普列契特所言:“这个世界太沾沾自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