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东河西

2004-04-29 00:44:03袁佑学
滇池 2004年6期
关键词:河东米线黑皮

袁佑学

李嫂和黑皮对着那个瘦高个警察点头哈腰,千恩万谢,几乎是连滚带爬出了派出所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一阵江风裹着沙子从身后吹来,像是有人从身后猛推了一把。沙子落在瓦檐上的声音,像鬼爪子在抓挠。四处的电灯一律地贼亮,夜就显得更黑。磕磕碰碰回到家,打开灯,一头子又亮得什么也看不见。等过那一阵,眼睛适应了之后,李嫂这才把抱在怀里的宠物狗财财放了下来。由于抱的时间太长,李嫂的手上感觉到潮潮的,财财身上的狗毛也有些潮,还一片片地倒伏着,很乱。大概是肚子饿了,财财一落地就往它的狗食盘跑去。黑皮一把将它捉住,从工具箱里找出一把生锈的剪刀,“嚓”一声把吊在财财眼窝外的那粒眼珠子剪掉了。由于吊在外面已有一段时间,那粒眼珠有些干瘪,灰灰的,有点像卖到下晚的螺蛳肉。眼珠刚落地,财财却一口叼进嘴,嚼得咯吱咯吱响,然后咽了。

折腾了一晚上的李嫂,整个人已经像掏空了似地呆地沙发上半天没动一下身子。此时看见财财把自家的眼珠嚼了,吞了,她连着打了几个冷噤,又跑到卫生间里干呕了半天。回到外屋时,还眼泪巴洒的,人已像大病了一场,软倒在破沙发里,两眼盯住墙角的蜘蛛网,一发地一动不动。

黑皮从沙发背后摸出那个曾经装过桔子汁,后来被他用来装扁担酒的塑料瓶,倒立在嘴上,那瓶里就“咕咕咕”地冒了一串泡泡;想想,又倒立了一次,又冒了一串气泡,然后双手将酒瓶夹在两腿之间,整个人就木住,只有发红的眼珠在上下左右地转,像在四处寻找东西那样。转着转着,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心底底被找了出来,突然顿住,又突然跳起脚来,朝空中啐了一口吐沫,破口大骂,呸,从今往后,哪个贼狗鸡巴再到那边去,天打五雷轰!

李嫂知道丈夫是在骂别人,也是在骂给自己听。但她此时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只是在心里暗暗发誓:是的,从今往后,不要说遛狗,就是撒尿也不会对着河西小区那个方向了。

说起来,这件事也不能全怪李嫂。如果硬要找原因的话,首先只能怪这两个小区离得太近,近得仅仅隔着一条小河——文河。严格说,文河不能算作一条河,它只是从大山深处蜿蜒而来的一条小溪。流到这个江边城镇旁的时候,小溪稍稍作了一下逗留,临出门前理理头发,照照镜子那样,留下几个清亮亮的水潭之后,就穿过那片开阔的沙坝,汇入日夜奔腾啸叫而去的大江——金沙江。

没有兴建这两个小区之前,文河的两边是金沙江北岸的一块荒郊野地。连接着文河东西两岸的,是一座毁坏多年的名叫“永通”的古石桥。后来,河西边建了河西小区,河东边建了河东小区之后,河西小区不但在老桥的原址上新修起了一座宽敞的水泥大桥,将两个小区连接起来;并且作为一道小区的后门,河西小区又在桥中间修了一座气势不凡,金碧辉煌的牌坊。牌坊正上方该写字的那个地方,套了王羲之的字体,镶嵌着三个金光闪闪的大字:永通桥。

李嫂下岗不久又遇上县里搞“阳光工程”扩建拆迁,就和丈夫黑皮搬到了离永通桥不远的河东小区来住。搬到这个小区大约半年之后,李嫂就把她的宝贝狗财财牵到河西小区去遛了。不为什么,仅仅因为李嫂家住的河东小区,总体上给人的感觉不太令人愉快。原因是这个小区住的都是拆迁户,有关方面在修建这个小区的时候,一开始就在胡日弄。胡日弄的结果是,无论谁走进这个小区,白天只会嗅到污浊的空气,夜晚只能看见昏暗的灯光;灰涂涂的房屋挤挤挪挪,就像早些年排队抢购的人群,相互之间充满厌恶,却又不得不挤成一堆。当然,因为相互间挤得太紧,就没有了住宅小区里本应该有的绿草红花呀,游栏草坪呀,假山泳池呀之类的美丽景致和点缀……一句话,连个遛狗的地方都没有。

桥那头的河西小区则有些不同。那里面住的人很复杂又很单纯。说复杂是因为岸边看大海似的,没人能把里面的人和事弄清楚;说单纯,是因为即使从那门里躬着腰出来一个罗锅,也都是款是爷。从河东往那边看上一眼,随时都会让人产生天上人间之感。先是河西小区的房舍,全是金碧辉煌的跃层、复式楼之类的气宇轩昂的屋宇。而房与房之间的开阔空地上,尽是些楼台亭阁,九曲回栏,树绿花红,小桥流水……一旦走进这个小区,你不产生“人要是长生不老该多好”的感叹都不行。

但有一点两个小区是相同的:河西小区的人也养着很多狗。这些狗外表上毛光水滑,形态上高贵优雅,性情上聪明乖巧,品种上大多是些叫得出名字的世界名犬,比如:博美、贵宾、约克夏梗、萨摩……最不济的也是有名的松狮、喜乐蒂之类的名犬。名字自然也起得十分地动听,比如:爱丽斯、史丹娜、金丝鸟、桑斯罗……不像河东小区的那些狗,大多是些灰不溜秋,眼睛老是被长毛掩住,鸡毛掸子似的跑来跑去的,被人们统一称为“哈巴狗”的那一种。河东小区这些狗还大多是些公狗,名字也跟小区的总体情景很般配,什么阿贵、阿呆、老憨、小贼……这些狗脾气不好,得过且过,没什么追求。在家时,永远是懒洋洋,平生无大志,但求两顿饱的样子;出得门去,也不会优雅地散散步啊,欣赏欣赏风景啊,却总是这里慌慌,那里嗅嗅,一见了别的狗就暴蹿上去,就像披胸露怀的乡村二流子那样,也不管你是生人熟人,上去就涎皮笑脸,掳肩搭背。然后也不管是公狗、母狗,就将一只二流子鼻子伸到人家的胯下去闻,三闻两不闻,就爬上人家的背脊上,耍起流氓来了。

李嫂家住在河东小区,原先她家并没有养狗。后来有一天,李嫂照例起个大早去进米线,推开门时感到门被什么东西挡了一下,并同时听到狗的叫声。一看,门外有一条刚从地上爬起身来的小狗。小狗抬起头来,呆呆地看着李嫂,还晃了一下小脑袋,汪汪叫了两声,那意思就像在说,怎么,你不认识我了?李嫂的第一个反映是,这是谁家的狗,这么可爱?肯定是跑出来迷路了。李嫂就把小狗抱起来,顺路送到楼道外的空地上,好让它自己回家去。可当地把米线进回来的时候,小狗又守在她的门外,等她等了好久似的又欢又跳。她只好让小狗进了家,然后带去卖米线的地方,想让狗的主人来认领。可几个月过去也没有人来认领。李嫂这才明白,这是一条没人要的狗了。但就在这段时间里,李嫂已经喜欢上这条狗。小狗每天跟在她的脚下,她到哪里,狗到哪里;她吃什么,狗吃什么。竟有了人和狗相依为命,谁也离不开谁的感觉。俗话说,猫来穷,狗来富,小狗自己跑到门前来,这是好兆头。李嫂不但认下了这条小狗,还给它取了个好听的名字:财财。从此,李嫂也加入了养狗人的行列。

既然两个小区里都养着很多的狗,两个小区就又有了另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养狗人每天晚上都要遛狗。

每天晚饭后,情景总是这样的:河西小区开阔的空地上,花影扶疏间,小桥流水旁,人和狗款款而行。有时候,人牵着狗从清波荡漾的池塘边悠然而过;有时候,在那春光闪动的绿草坪上,丽人笑、娇儿跑、狗儿跳……尽是一幅幅人欢狗戏之图。

河东小区这边没有洁净曲盘的林荫小道,没有春光荡漾的草坪,没有小桥,也没有流水。后门外倒是有一块空地,但那里是一堆恶臭千里的垃圾。垃圾堆上每天都有一群被称作“垃圾虫”的人,在垃圾堆上抛根究底地翻弄,翻得那堆垃圾更加地恶臭冲天。所以每天的晚饭后,李嫂和本小区的人牵了自家的“鸡毛掸子”没个遛处,就只好在大门前那条灰尘弥蒙的马路上,草草地遛一遛。然后人和狗的鼻子都让灰尘呛着,远远地痒着心,看河西小区那边的人欢狗戏图。

后来有一天,李嫂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河东这边竟有人将自家的“鸡毛掸子”公然牵到河西小区里去遛。这一发现让李嫂心里激动了好一阵子。但一开始,她还是不敢把财财牵过去遛。她只是几次跨过永通桥,试探着到河西小区里去作进一步调查核实。直到确实看到河东小区里的不少人,都牵着自家的“鸡毛掸子”在那边大模大样,逛自家后花园似地遛,还放放心心地让自家的狗将屎尿拉在人家的小区里,竟然也没人过来干涉,她这才在一天晚上,心头惴惴地,一试一探地牵着财财跨过桥头,在那些绿径花影间遛了半趟。

后来的几天,怕被保安嗅出些什么味道,认出是“那边的”而给赶了出来,李嫂也是诚惶诚恐的。但慢慢发觉,这年头从外表上已不大看得出人的经济地位。虽说河西那边穿制服的保安多如过江之鲫,目光四处巡视,但人家也只大体上看一眼,并不上前过问。慢慢地,李嫂的胆子也就大了一点点。不过,从始至终,她都不敢让财财把大便随意拉在人家那些光洁如镜的步行道上。每当道路转弯,财财抬起后胯来将狗尿乱冲一气时,她心里也很害怕。所以她遛狗的时候,总是往背静的地方走,或是顺着路边边走,一见有人来了,就赶紧让朝一边。

但财财不知道这些。财财每天晚饭后,还未出家门,就绷紧脖子上的绳子,牵拉着李嫂,没命地朝着河西小区那边狂奔而去。

李嫂之所以敢于天天把狗牵到河西小区里去遛的另一个原因是,她牵财财到河西小区去遛的第三天晚上,意想不到地遇上了一个人。

那天晚上,李嫂东张西望,十分紧张地将财财的脖绳牵在手里试探着往前走。走到那丛绿得发亮的竹林边,刚转过墙角,前面突然蹿出一头黄牛般雄壮高大的大狗,这狗像一头摇头摆尾的雄狮,也不出声,只是恶狠狠地猛冲过来,朝财财来了一个饿虎扑食的进攻。

毫无防备的李嫂下意识地将手里的狗绳往自己的怀中一收一提,那只猛虎样的大狗扑了个空,财财也就从空中被提吊起来,安全地落在了李嫂的怀中。李嫂紧紧地抱着财财,心里咚咚直跳。定睛细看,眼前的这只还在抬头转眼看着财财的大狗,单是它的一只大掌,就比财财的整个身子还要大。它斜偏着非洲雄狮样的脑袋,威风凛凛,往人面前一站,就足以让人心惊胆颤得老老实实不敢动弹。

李嫂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狗,她已经吓得不知所措,呆若木鸡。正在这时,突然从竹林后面飞出一串又尖又脆的笑声,随着笑声,闪出一个红衣女郎来。这里之所以要说“闪”,是因为在这葱翠碧绿的茂林修竹间,她的出现不像是人走过来,倒像是一道带着脆音的红光,“啪”一下闪在你的眼前。李嫂定睛看时,面前已立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可人儿,将那大狗挡在身后。这是一个说她是天仙都一点不过份的人间妹妹。因为太美丽太漂亮太与众不同,以致无法分辨她的年龄。说她二十七八也可以,说她十七八也可以。更主要的还不是她外表的美丽,而是她的神情就像一个知道自己的孩子做了错事的母亲,微红了脸,然后朝李嫂的怀里伸出嫩竹笋样的尖尖十指,轻轻抚摸财财的头,嘴里爱怜地说,嗳哟,小乖乖,吓着罗格?瞧瞧,小可怜样,都全身发抖了……说着,回身拍了大狗的头一下,威威,你干的好事。又回头对着李嫂莞尔一笑,对不起,嫂子,让你和小狗受惊了。

全身发抖的财财,果真像一个受了惊吓和委屈的孩子,直往李嫂的怀里钻。

接受一个美若天仙的妹妹的道歉,让李嫂觉得不是妹妹她有什么错,倒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似的。所以李嫂就诚惶诚恐地说,哪里哪里,小妹子,没得哪样,没得哪样,这狗嘛,又不是人……

于是,两个女人就站在那里说话。那妹妹就问财财多大了?听不听话……她还回头摸一下身后的大狗,说这狗是大丹狗,名叫威威,来自欧洲,三十万元一头。平时脾气好得很,就是见不得小狗。看见小狗,它就悄悄跑过去,一掌就把小狗拍死了。她自家的小狗已经被它拍死两只了。所以她要李嫂今后出来遛狗小心些,见了威威赶紧把小狗抱起来。临走时,她又摸了一下财财的头,还朝财财摆摆手说,财财,小乖乖,拜拜!

这个美若天仙的妹妹带着她牛大的狗,款款地走了,给李嫂留下的是一阵沁人心魄的香风,和一阵莫名的不知是大狗带来的还是美人带来的心跳。

人这种东西真是奇怪,本来是同一种类,但两个陌生人如果相互要沟通起来,有时比与狗沟通还难。但是有了狗就不同了。两个毫不相干的人,只要是相互牵着的狗在一起嗅嗅、闻闻、跑跑,两个狗主人也就没了戒备,相互间多了一份关注和亲近。这有点像家长因相互的子女是同班同学而成了熟人那样。

自那天晚上因狗而成熟人之后,只要去那边遛狗,李嫂就几乎都能遇上那个妹妹。每一次几乎都是在那丛竹林那里遇上。有时是那妹妹家的小保姆牵着狗,那妹妹跟在后面,身子一摇一摇的像一枝花儿在晃动;有时则是那妹妹一个人,或者小保姆一个人牵狗出来遛。相见的情景大多是这样:李嫂牵着她的财财走过去,那妹妹则是牵着她的狗走过来。每一次遇上,她们都要打招呼,一些时候是点点头,一些时候就站下来说说话。从交谈中知道,这个漂亮的妹妹姓童,来自山区的小保姆叫小玲。她们就住在泳池边绿树深处那幢金碧辉煌的别墅里。从此李嫂就称那个漂亮的妹妹为“童妹”。

后来的岁月里,李嫂有两个惊人的发现:一是,她永远无法弄清童妹家里到底养着多少条狗。因为童妹每晚牵出来遛的狗,几乎没有重复。大的大到雄狮样的大丹、狗熊样的松狮;小的小到可以站在人手掌上的吉娃娃。中间半大不大的,有那种肚皮塌在地上,长着一对猪耳朵的巴吉杜、那种周身披着长毛,神情高傲,长着一个细长的嘴丫的喜乐蒂、出身高贵的英国牧羊犬、那种周身雪白,却长着些黑点子,没有一刻安静的斑点狗……甚至连西伯利亚雪撬犬、熊猫样的松鼠犬她家里都有。

再一个惊人发现是:童妹每天晚上穿出来的衣服,都几乎与她牵出来的狗相匹配。比如,要是牵出来遛的是大丹,那她身上穿的就会是红衣红裙红皮鞋;要是那晚牵出的是棕色的松狮,那她穿的肯定是从头到脚一身绛色;要是那晚牵出的是松鼠犬,那童妹穿出来的肯定是从头到尾一身黑……总之,她的衣服也与她养的狗一样,很少重复,也没有杂七杂八的颜色。

让李嫂与童妹之间的关系产生飞跃的事,发生在一个冬天的傍晚。那一天,天气不太好,是那种漫天乌云压得很低,冷嗖嗖的空气不时把地上的草屑、灰尘旋上天空的坏天气。当李嫂牵着财财到达那丛竹林旁的时候,牵着一头金色的金毛寻回犬的童妹也刚好迎面到了竹林边。童妹今天穿着一身金黄色衣裙,连一双小巧的手套也是金色的。金色的童妹一看见李嫂和财财就大呼小叫起来,啊呀,李嫂,这么冷的天,你怎么不让财财穿衣服,冻坏了怎么办?也不等李嫂说什么,童妹就又说,你遛过去吧,回头我给你送一件狗衣来。

当将信将疑的李嫂牵着财财又回到竹林边时,童妹和小铃已经候在那里。小铃手上拿着一件红色狗衣。童妹叫她帮着把狗衣给财财穿上。那狗衣红底子上跑着些金线线,就像《西游记》里,唐僧那一件让那个老和尚垂涎得痛哭流涕的袈裟。穿在财财身上还真是不大不小正合适。穿上衣服就立时显得高贵起来的财财似乎也知道了什么,“汪汪”叫了两声,就撒开四脚欢天喜地地跑了出去。

李嫂一辈子就怕欠别人的人情。但狗衣都穿上去了,而且财财很喜欢,李嫂也就对着童妹千恩万谢。童妹说,谢哪样谢?这些东西我家里多得要命,烦死了。

这件狗衣其实财财也没有穿几天。原因是,衣服虽然漂亮,但太不耐脏。没几天就油腻腻的看不到底色,让财财的样子比不穿还难看。但不管怎么说,李嫂的心里总觉得欠着童妹一个人情。自己是个卖米线的,没什么东西好拿去还这个人情。七想八想,有一天,李嫂就拿准了那天的米线里没有掺吊白块时,不要头上的,也不要底上的,从一堆米线的中间,干干净净挑了两斤,用两个白色的塑料兜套起来装了。晚上牵财财去遛的时候,亲手送给了童妹。嘴上说,童妹,我是个卖米线的人,没什么东西给你,这点米线是我挑选出来的,你就放心吃吧。

穿着一身紫色衣服的童妹并没有立即伸手来接,也没有激烈推辞。一开始,她似乎有些猝不及防,略略将身子往后仰,有点吃惊的样子。后来是一笑一笑的,只拿眼斜着看那兜子。再后来又将一只紫色的小手握成个拳头,放在那秀丽的小鼻子上一吸一吸的。最后经不住李嫂说:“你不收下就是看不起我了。”这才终于伸出小手接过米线,笑笑地说,谢谢,谢谢李嫂……还要说什么的样子,却又什么也没说,牵着那头萨摩犬,走了。

童妹收下了米线,李嫂了却了一桩心愿,很开心,觉得人家河西小区不但风景好人也好,不免胆子大了一点,就由着财财,遛到了那个从来不敢去的蓝莹莹的游泳池边多转了一圈。还朝童妹家那个方向多望了几眼,觉得那地方变得与自己亲近了许多。往回走的时候,到了前面的桂花林时,财财突然狠命地要往树下绿草坪上挣过去。李嫂牵不住它,只好跟着它进了草坪。财财牵着李嫂,径直来到那个面子上刻着棋盘的石桌子前。财财钻到了桌子下面,像是发现了什么,“汪汪”直叫。李嫂有点奇怪,勾头一看,发现桌下有一包白色的东西有点眼熟,拎出来一看,却是刚才自己送给童妹的那一兜米线!

李嫂一时间就愣在那里,好半天没动弹。

那一夜,李嫂没睡好,翻来覆去的,心里有一种被人踩了而又说不出口的感觉。第二天再遇上童妹时,李嫂就盯着童妹的眼睛,多看了一下,希望能看出点什么来。但那双丹凤眼里依旧是两潭清亮的泉水,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还是那样笑笑地迎过来,其中似乎还多了一份热情。

李嫂就想,她一定是把米线忘在那里了。

想是这样想,李嫂心里明白,那大多只是自己的一种愿望罢了。因为生活中几乎一个朋友都没有,所以这段时间来,李嫂一直把与童妹的缘分看得很重。这样,“米线事件”在李嫂的心里,就还是像一个石子似地揣着。憋了几天之后,还是憋不住,就将米线事件和自己的猜疑,跟“老头子”黑皮说了。

黑皮自从下岗在小区大门外开了个修单车的地摊之后,性情越来越暴躁。他这后半辈子惟一感兴趣的,也就只有那口“马尿”了。谁知“马尿”出牛脾气,性情就像他修单车的手艺一样更加地潦草而粗糙。好多日子来,李嫂“童妹童妹”的在他的耳边说过不少次,所以对那个未曾谋面的童妹,他并不陌生。那一晚李嫂将米线事件跟他说了之后,他先只是嘴里“嗯、嗯”地哼着,后来就说了一句:“你求她的鼻子挂尿罐?不来往不就得了?”

说的也是,不来往不就得了?

但不行,即便李嫂不想去,财财每天晚上也要挣着到河西那边去。再说,李嫂自己也是一天看不见童妹的笑样,就像心里少了什么似的。尽管这样,李嫂还是有好几个晚上不让财财再到河西小区去了。

而后来的事实证明,李嫂是有些多疑了。

“米线事件”之后大约十几天后的一天晚上,再遇上童妹的时候,童妹老远就笑着说,我还当你不来了呢……说着就对身后的小铃说,小铃,快回去将那两包东西给大嫫拿来。一会儿,小铃跑回来,将两个塑料兜递给了过来。李嫂还没接过东西就先谢个不住,心里同时就在想,果真是自己多心了。童妹说,全是小狗用的东西,都是用一两次就丢在那里……你拿回去挑挑,给财财用吧。

李嫂千恩万谢,提着两只塑料兜回到家后,就开始清理童妹送的东西。这些东西计有:大大小小、新新旧旧的狗衣十一件(其中适合财财穿的四件)、皮子和尼龙做的狗链八根、罐装的狗粮四听、牛筋做的那种专门给狗咬着玩的骨头三根、小狗鞋帽一套。别的李嫂不大感兴趣,倒是穿上鞋子和帽子的财财,像个爬在地上的娃娃,人模人样地在家里走来走去,把个李嫂笑得前仰后合,笑出了泪花花……有多少日子没有这样开心,这样笑过?连李嫂自己都记不清了。

不能白要人家的东西,这是李嫂为人的原则。但拿什么送给童妹呢?这让李嫂有些犯愁了。还好,李嫂的女儿在河南焦作工作,知道妈妈喜欢吃大枣,差不多两三个月就要从邮局寄一包回来,还有滩枣、金丝小枣。另外,李嫂的老家在附近农村,每隔一段时间,老家的侄女们总要送些无公害绿色瓜果。所以,那以后,隔三岔五的,李嫂就在遛狗的时候,带了些河南大枣、家乡土特产品,给童妹送过去。每次童妹都是笑笑的,激烈推辞半天,这才让小铃收下来,带走了。这样,李嫂的心情也就越来越好了。

后来有一天,李嫂正在卖米线,突然看见童妹家的小铃来买菜。小铃手里拎着些大包小包的塑料兜,过都过去了的人,却又返回来悄悄跟李嫂说,大嫫,我给你家说,你不要再给童姨送东西了……你送的那些东西,童姨说,脏,每次都让我丢进垃圾桶去,我看着太可惜了……

李嫂呆在那里,她不知道小铃后来还说了些什么,也不知道小铃是什么时候走的。一整个下午她都心神不宁,米线卖丢了十几块钱。

这以后的好长一段时间,李嫂都没有再到“那边”去遛过狗了。

她每天只把财财牵到自家这个小区那些灰暗逼仄的道路上走走,让它拉完屎尿就硬是拖了回来。尽管财财每次都表现出要往那边冲去的念头,每一次要回家的时候,都是极不情愿,四脚四手蹬在地上,将脖上的绳子绷得很紧,紧得脖子那里都有了快要窒息的声音。

那一天是个活该出事的日子。先是,一出得门去,财财就慌着要冲出去。后来刚到了小区大门那里,财财就暴蹿起来。李嫂牵不住它,只好跟在后面跑。这一跑不打紧,没跑上几步,李嫂那一双“磕脱磕脱”的皮鞋中的一只,那个有着斜坡的后跟就跑掉了。当李嫂弯腰收拾鞋子的时候,财财趁机逃脱,没命地蹿出大门,往河西那边去了。

李嫂赶紧将那只掉跟的鞋子拎在手里,狼狈地朝河西小区追了过去。

远远地,李嫂看见财财已经跑到了那丛竹林边,并且正朝着一只雪白的小狗跑去。而她也同时看见,童妹正站在不远处的紫薇花树下,正跟一个同样漂亮年轻的女人在说话。后来就看见童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停住说话,回头高声喊叫着:雪花——雪花!

但一切都似乎有些迟了——李嫂和童妹几乎同时看见,闪着春光的绿草坪上,财财正爬在童妹的那一只白得耀眼、冰清玉洁的雪花的背上,屁股一动一动的,正在十分卖力地上演一出小姐与长工的情爱故事。

被财财爬上背脊的雪白的小狗,是童妹家的马尔济斯犬。这是一只来自马尔它的名贵玩赏犬。李嫂以前见过一次。虽说它在童妹的那些众狗之中也许算不上是最名贵的,但它绝对是长得最乖巧,最逗人喜爱的。它一身雪白如丝的硕长绒毛,从背脊中间分成一条整齐的缝,柔柔顺顺地披朝两边,一直披到地上,连手脚都盖住了。它头上的毛被梳起来,用一根粉红色的线线扎成一个髻,旁边还别着一个春花色的小发卡。红嘴红鼻蓝眼睛,配上那张千娇百媚的小瘪脸,更是显得像一个娇滴滴仪态万方,雍容华贵,美丽迷人,活脱脱一个人见人爱的深宫香闺千金小姐。那一次童妹将它领出来,自家穿一身雪白的长裙,戴一双雪白的手套。她几乎一直把这小狗抱在怀里,人和狗天衣无缝,浑然一体。还不时将脸儿贴靠在雪花的脸上,宠爱之情,溢于言表。

此时,这千娇百媚的雪花,竟让肮脏丑陋的财财爬到背脊上去了。李嫂吓得心儿发抖。她只有奋力地朝前跑去。但由于只穿了一只鞋,另一只鞋的后跟又是斜坡,所以她的腿跑起来有点罗圈,身子一颠一跛的,样子很古怪,很狼狈。她边跑边声嘶力竭地喊着:“财财!财财——”

李嫂跑不过童妹。童妹离那里更近。童妹已经跑到了狗的面前。两只狗正在动情的上演爱情故事,使她羞愤得面红耳赤。她怒不可遏地冲上前去朝财财飞起就是一脚。这一脚踢得很准,立即把奋不顾身,十分欢势的无耻财财踢得四脚朝天,翻倒在地。接着童妹把自己的雪花宠儿抱起在怀中,心疼得要哭的样子,一下一下抚摸着,将脸贴在那狗的脸上,嘴里嘀嘀咕咕不知在安慰着什么。总之,神情就像对待一个被歹徒刚刚强奸了的纯情少女那样。

被踢翻在地的财财却还不依不饶。它依旧在童妹脚边转来转去,抬头看着童妹怀里的雪花,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抬起头时,它的下唇盖不住牙齿,似乎正在作得了便宜的那种无耻之笑。这种表情与此时的情景刚好吻合。也许正是它的这种无耻的二流子模样,进一步激怒了童妹,更而且的是,财财竟然还一下一下地跳起来,要去够童妹抱在怀里的雪花。每一次跳起来,落下的时候,它的脏爪子都要顺着童妹的白得发亮的裙子往下抓扯一下。

就在李嫂刚好跑到面前的时候,脸色气得发青、更加怒不可遏的童妹,又飞起了她那雪白的一只皮鞋,朝着财财的脑袋踢出了第二脚。这一脚踢得更准更响,而且那皮鞋像印度尼西亚苏拉威西岛上的芦苇船,翘起来的鞋头尖利如锥。只见吃了第二踢的财财立时“吱吱”乱叫,双手抱住脑袋一个劲在地上打滚。

李嫂一把抱起了痛不欲生的财财,她刚好喊出了第一声“财财”,就接着发出一声惊心动魄的惨叫,她的财财的一只眼珠被踢得掉了出来。那眼珠子像娃娃玩的玻璃蛋,让空空的眼窝里的一根细细的筋吊着,甩悠悠要掉不掉的样子。

李嫂的这一声惊叫,立即引来了不少人。先是河西小区的几个保安跑在最前面,接着两个小区的人都跑了出来。但河西小区的人不多,河西小区的人对外界的事大多心存戒备。所以来的大多是爱凑热闹的河东人。人们眼前看到的是这样一幅画面: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怀里抱着一只眼珠子掉出来的小狗,坐在地上呼天抢地地嚎叫。她怀里的小狗痛苦地哼哼着,不停地用一只前爪去扒拉那一颗甩来甩去的眼珠。并且那黑黑的眼窝里,似乎还有血流出来。女人左手抱着狗,粗糙开裂的右手一下一下地抓着面前的青石板,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她的两只鞋东一只西一只掉在地上。她腿上的劣质丝袜起了不少小疙瘩,而且不止一处脱丝,露出些与别的地方颜色不一的浅条条来……

不少人的脸上露出惊恐和同情。有人说,太残忍了。有人说,太歹毒了,谁干的……

童妹大概也颇感意外和吃惊,她一边怯怯地用手护住怀里雪花的脑袋,一边底气不足地骂了一句,哼,想占便宜……这一句无异于回答:“是我干的。”

一名保安拿了个纸夹夹过来,要了解情况的样子。正在这时,李嫂家黑皮拨开人群,望望地上的李嫂和狗,又看了童妹一眼,不知说谁似地说,是了是了,你有钱了,有钱就可以无所不为了,妈的贼日出来的牛杂种……

童妹正待发作,旁边一个保安说,何总来了,何总来了。就见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冷冷地来到童妹身旁,不说什么,只不露声色地看。

酒气冲天的黑皮感觉到“何总”就是童妹的男人之后,突然就将外衣脱了,右手将衣领捏住,在空中“呼呼”绕圈,冲着金丝眼镜的脸说,想练练?来吧来吧,下几个零件的事我最拿手。说着将手中的衣服一丢,要哪点,要耳朵还是要鼻子?还朝手心里吐了口吐沫,嘴里“嗨嗨”地叫着,张脚舞手的。

立即就有好几个保安冲上前,将黑皮像捉泥鳅似地按住。黑皮动弹不得,只好跳起脚乱骂,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吗,祖老爹这里正有气没出处哩……

河东这边就有人冲着保安说,干什么干什么,欺了狗还要欺人啊?

站在童妹身旁的一个高个女人说,成年四季把狗牵到人家小区里来遛,还有理啊?……太花子了!

童妹也顺势说,人是一群花子,狗也是一群花子!

高个女人接着又补了一句,自己都养不活了,还养狗……

这一下可捅了蚂蜂窝了,河东的人一齐吼起来,说清楚,说清楚,谁是花子?妈个卖×,就算是花子,花子吃你了还是穿你了?打!打死个狗鸡巴日的……说着,几十号人就找棍棒的找棍棒,摸石子的摸石子,有的甚至跑回家去找工具,刹时间不少人抄了家伙,就冲杀过去。

“金丝眼镜”嘴里一边叫着“不要乱来,不要乱来,”一边忙着掏手机。他那边的保安已经站成一排,以马步的姿势半蹲着,手里清一色握着警棍。

一场恶战即将开始,站在前面的保安已经挨了几下,河东这边也有人被迎头痛击,几辆110的警车鬼叫着风驰电掣开了过来。警察吼了几声没人听,一看场面已经失控,一个警察就朝天开了几枪,山崩地裂似的枪声这才把人们吓住。然后警察就将河东冲在最前边动手打人的几个捉了,也把河西那边的两个保安请上车。问了问那边保安的头,又将李嫂和黑皮也带上了车。要开车前,那个头头模样的警察从车里伸出手来拉住何总的手说,有空再聚……上次罚你的酒你都没喝完哩。然后警车就啸叫着开走了。

像演出结束的剧场,立即冷清下来,人群开始走散。

城关派出所是以“聚众斗殴,扰乱治安”来处理这件事的。

既然是河东的人跑到人家小区里去“聚众斗殴”,当然是河东的不是;人家那边是维护治安,正当防卫。所以就把河东的人一个一个提去里屋问话。被问的人都把手指了外屋的李嫂和黑皮,然后被训了一通,然后就一个一个地放走了。

最后才轮到李嫂和黑皮。看来他们俩口子已被确认是始作俑者,所以留到最后处理。一个女警察走出来,把李嫂和黑皮请了进去。先看了李嫂怀里的财财一眼,大概是看见那粒吊悠悠的眼珠子,打了个冷噤,又接连打了几个干呕。半天,女警察才把身子转过来,还没有呕完的样子,然后脸斜朝一边,把事情的起因和当晚发生的事,从头到尾问了一遍。记完之后,抬头对李嫂说,养狗证,养狗证……李嫂愣在那里,知道自己拿不出养狗证,一声又哭起来,哭得气扯气噎的没法说话。女警察不说什么,就起身到另一个屋去了。没一会儿,那屋里出来一个胖警察,手里拿着一张纸头过来丢给黑皮,说,现在交还是明天交?

黑皮茫然地抬起头,交……交什么?胖警察说,交什么?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佯啊?罚款!惊慌的李嫂猛一抬头,罚款?罚多少?胖警察说,你们自己不会看?……聚众斗殴,罚款六百,无证养狗罚两千,一共二千六百元!李嫂还来不及作出反应,身旁的黑皮突然朝自己的花白脑袋打了一拳,然后十个指头插进花白的短发里,一只脚拎起来,跺下去,抱着头猛地一蹲,“吭吭吭吭”,哭了。

这么大岁数的一个老男人放声痛哭,格外地撼人心魄。胖警察看着脚前边抱住脑袋的那双糙糙的手,那皴裂而又糊着修单车油污的黑手,竟抖抖地从衣袋里摸索出一个红本本顶在头上。那红本本上面有着三个烫金的字:下岗证。还指指李嫂说,她也是。胖警察顿时愣住。一会儿,转转眼睛,进里屋说话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一个高个瘦警察走出来,在屋里转圈,转了两圈半,刚好转到李嫂和黑皮面前时,突然一声怒吼,站起来!

李嫂和黑皮像中了冷枪,都吓得一个激凌。李嫂赶紧站了起来,黑皮站起来的同时边揪着鼻尖上的鼻涕,一把甩在地上。好啊,瘦警察边说边厌恶地瞪了脚边地上的鼻涕一眼,却是对着李嫂说话,没有养狗证就养狗,歪了,呵?养就养吧,你各自悄悄哑哑躲在家里养不行,还跑到人家小区里去张狂些哪样?遛狗你就遛吧,可在人家的地盘上还恶,还无理不让人……又踱到黑皮面前,老倌,好玩了,呵?……你们这些人都是一个球样,没事找事,找出事了又没本事;没有出事前,一个个都是祖老爹,出了事了,一个个就成龟孙子了。这下好玩了,呵?这么大岁数了,不在家里好好抱孙子,还想打人,老你就老得像话一点嘛,手痒了是不是?手痒了多修几张单车嘛,再不行了,放在地上刮刮嘛……最后,瘦警察每人剜了一眼,又说,以后不许再到人家那边闹事,不许记仇,左邻右舍嘛,安?见李嫂她们还不走,又说,还赖在这里干什么?还等着在这里遛狗啊?……

黑皮大概想不到这么快就被放了,一时感激涕零,又将一把鼻涕擤了抹在人家的门框上,这才对着瘦警察点头如捣蒜,然后跟在李嫂身后,几乎是连爬带滚地出了派出所的大门……

其实,李嫂和黑皮诅咒发誓不再到河西那边去完全是多余的。“狗眼睛事件”之后的第三天,永通桥上就有十几人在拌沙灰、砌砖。到了第四天,牌坊下的桥面上就竖起了一堵墙。墙砌得很高,高高的墙头上还栽着些刺棱棱的玻璃碎片。这还不算,迎着河东小区这边的雪白的墙面上,还用马赛克镶着四个一抱大的字。这四个字比起牌坊上王羲之的三个字来,简直太鸡脚狗手不成体统了,但这四个张脚舞手,明显是画蛇添足的字却透着一种凌然不可侵犯的气势,它的内容是:此路不通!

不通也就不通了,堵了后门,不是还有大门可走吗。问题是,河东小区的人不但失去了一个天堂般遛狗的地方,而且生活上也带来很大的不便。原因是,河西小区那边有一个很大的超市。过去,河东的人买东西都在这个超市,现在让那堵墙一隔,买条牙膏都要跑到一公里外的城里去。更为严重的是,生意日益清淡的黑皮每天在他的地摊上,除了看着行人发呆之外,耳朵里还灌进了不少指桑骂槐的咒骂声。在这些咒骂声中,李嫂成了搬弄是非的“臭婆娘”,黑皮则成了作恶多端、为虎作伥的老鼠屎、害群之马;更多的时候,俩口子都成了“狗日的”。于是,黑皮每天带回的粘着油污的小钱越来越少,而一腔无处发泄的仇恨,和喝得昏天黑地后的毫无具体指向的咒骂,以及更加不堪入耳的脏话却越来越多。

自从发生了“狗眼睛事件”之后,李嫂的神思变得越来越恍惚。财财每天都在她的脚前讨亲热她也不再理睬。她从此再也没有抱过它一次。她一看见财财那只黑成一条毛毛虫似的瞎眼睛,就想起那只被嚼得咯吱响的灰眼珠,就忍不住地打干呕,连饭也吃不下。财财只能由黑皮有一顿没一顿地照管,变得越来越精瘦。而且变成独眼龙之后,财财变得不会让人,曾经不止一次把黑皮绊得打干绊。有一天晚上,喝得很高的黑皮从沙发上起身去上厕所,刚迈脚就被财财绊了个饿狗抢屎跌倒在地。龇牙咧嘴起来后,摸了一把被沙发角蹭破的头发,黑皮提起的右脚往后退了一步,咬紧牙关,这才像踢足球发门球那样,用尽全身的力气,朝财财射出了早就想射,而一直积攒下来的暴怒的一脚。

财财的身子飞起来,撞在墙上的时候发出一声闷响,然后就软软地落在地上……

每年春节那几天,河东河西两个小区的不少人总是要聚在江边的沙坝上放鞭炮。每年都一样,先是顺着文河清亮亮的水流一路放着去,一直放到文河与金沙江交汇的地方,然后将燃着了的鞭炮丢进大江,让鞭炮在水皮上炸响。一直到带着的鞭炮放完了,这才回家。今年也一样,人们也是顺着文河一路放着去。放到文河与大江交汇的地方,约齐了似地先不忙着放炮仗,而是静静地看着文河的清流像初次上幼儿园的孩子,胆怯而又卑微地朝向着那条旁若无人,目空一切,一泻千里的大江流去。大江的急流根本不理会这条半道上加进来的无名小溪,流了老半天了,对未来毫无把握的文河水还是融不进黄色的江流,依然只能保持着自身的本色,顺着沙岸边胆怯而又犹犹豫豫地前行。这时候,有人突然喊起来,看,一条死狗!

随着一声鞭炮在文河与大江交汇的淤泥上炸响,人们先是看见一群苍蝇飞起来,然后看见淤泥中露出一条狗的半个身子。狗身上的毛已经脱落,只露出里面的皮子,在阳光下显得刺眼雪亮。

这狗露在淤泥外的那一只眼眶,是一个空空的黑洞,像在白白的脑袋上,打上一个圆圆的句号——当然罗,这条死狗就是财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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