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卷.母亲的刺绣

2004-04-29 00:44:03雷平阳
滇池 2004年6期
关键词:鞋面老虎颜色

雷平阳

我还在恋爱时,母亲便为我将来的孩子做鞋……

——摘自日记

1、鼠鞋

丝是蚕在结茧时所吐出一种液体,由丝蛋白和丝胶组成,它遇到空气就凝固为丝缕。它柔软而华美,是楚绣和苏绣几近于梦幻的根本保证。母亲刺绣却不用丝绸,尽管她也有过养蚕史,甚至还知道一条蚕可以吐出1000米左右长的丝。母亲刺绣只用土布或灯芯绒。

现在我所要描叙的这双鼠鞋,所用布料就是青颜色的灯芯绒。它鞋底长15cm,鞋帮加上鞋底厚度总高为6保叮悖恚是一双1~2岁的孩子所穿的鞋子。鞋尖是鼠头,鞋帮上绣着老鼠肥硕的身子,鞋底是云南昭通乡下最常见的“白布底”,厚度足有1cm,用麻线针脚密集地穿缀过,结实得充满硬度。整双鞋子,相关颜色有绿、玫瑰红、紫红、金黄、黑、土黄、白等7种。按我的分析,做这一双鞋子的时候,应当是暮春,母亲眼中的世界是由千万条流淌着艳丽的汁液的河流组成。她先绣的是鼠头,那时候,桃树的叶子绿得直往下掉露,母亲觉得,这理所当然的应该是老鼠的眉毛;绿颜色的眉毛绣成后,母亲的目光肯定投向了屋外的菜地,或者说当时母亲看见一只鸡窜进了菜地,正啄食刚刚栽下的白菜苗,于是,她就站起来,口中吆喝着,手舞着,去赶鸡,鸡扑打着翅膀逃开了,可母亲却看见了菜地旁的水沟埂上紫红色的野草莓,等母亲转身坐下重新刺绣,她几乎不假思索,就把野草莓绣成了老鼠的眼睛;接下来是鼻子,平面上的鼻子,母亲将其形状确定为心形,因为这是整双鞋子指向前方的中心,或说是平衡点,其颜色仍为紫红,只有两个鼻孔是黑色,这或许与母亲烧火做饭、在尘土中劳作,鼻孔总与黑色的尘埃有关;老鼠的尖嘴,为了强调其尖利,母亲采用了一个倒三角形,并不果断的线条,使其酷似一把铁锹。最后需要强调的是,当老鼠的头部之上的每一个器官绣完,黑夜已经来临,可老鼠的脸色却没有定下来,是灰?是黑?或者白?或者粉红?

一切可能的选择肯定不会像人们想象中那么艰难,因为那是乡下收获玫瑰花的季节,父亲正在灯下舂玫瑰糖,母亲再也找不到比玫瑰红再好的颜色了。然而,关于这双鞋子,尽管最琐碎的工艺全在鼠头上,母亲所点燃的针尖上的火焰,在此处燃烧得也是最炽烈的,可是让我迷醉的还是鞋帮,那鼠腰部分:母亲让老鼠长了一对翅膀,即两只蝴蝶。蝴蝶的整体形状像翅膀,其身上又分别长着两只翅膀,用帕斯的话说,那是“重复的、金字塔般上升的火焰。”同样的道理,巨大的鼠腰不能让其空着,在绣到此处,也许母亲费过思量,甚至有可能双手局促,脑子里很茫然,可时间绝对没有持续多久,因为一只蝴蝶已经飞了过来。它有着金黄色的身子,白色、土黄色、绿色等色块组成的翅膀。面对这样一双鞋子,有时我想,它俨然是一部搬运春天的机器。这老鼠,在我看来,绝不是黑暗的墙洞中侍机跳出的那只。

2、猫鞋

在北欧神话中,春之神弗蕾娅(Freya)总是坐着猫拉的车飞来飞去。这让我想起90年代初期我所写过的一首诗。在那首诗中,拉车的不是一群冷飕飕的猫,而是一群肌肤润洁的婴儿,他们是一群燃烧的婴儿,鼓着小小的腮帮,弓着小小的脊梁,用天下最纯洁的力量,拉着一张春天的车辆,与河流赛跑。那是一辆空车,弗蕾娅没有坐在上面,我的母亲也只是远远地看着。那时候,地上的白雪还没有融化,所有的树芽还躲在树心里睡觉,春风的小手曾试图伸进去,穿过树皮,拨开树肉,绕开树骨,敲一敲它们睡扁了的小脑袋,可始终没有得逞。这春天的阴谋,一旦提前实施,巨大的、爆炸性的、传染病似的、不讲道理的力量,也往往会在一些最能呼应它们的物种面前一败涂地。不是树芽或者花朵因嗜睡而甘愿错过脱胎的节令,而是说它们因害怕灭亡——取消了内心中潜藏过的内推力。看天的日子,提前了,天注定是空的;落地的日子,提前了,地注定是冷的。在那一首诗中,我笔下的婴儿,却透支了一切,他们虽然不会在荒芜的大地上累死,像以色列诗人阿米亥所说的成为“一种宗教的起源”,可他们打碎了我的母亲那一颗平静的心:他们被冻得发红的小脚板,应该穿上一双温暖的布鞋!所有的参照只有皑皑白雪、屋檐上挂着红辣椒、雪地里的蒜苗和火床边那一炉烧得很旺的火,以及火边上呼呼大睡的那一只猫。因此,母亲所做的这一双猫鞋简单极了,纯白的鞋底和鞋面,丢在雪中,如果没有充做猫耳的那两根长长的红辣椒;如果没有那两根蒜叶一样的眉毛;如果没有火炉一样的那一双眼睛和那一张嘴——它就将消失。而且,这消失,将让我们无法感受到消失的魅力。猫长长的胡须被母亲省略了,我想,拉车的婴儿,愿意透支未来,母亲却不愿拉近新生和衰老的距离。还有猫的尾巴以及毛,也被剔除了……因为在母亲的心目中,人绝对不是动物。

3、虎鞋

在《中国衣经》的83页有这样一段文字:“明代妇女喜欢将头巾裁剪成条围勒在额间,以防止鬓发松散和垂落。这种额饰有多种形式:有的用织锦裁为三角之状,紧扎于额;有的用纱罗制成窄巾,虚掩在眉额之间;有的则用彩带贯以珍珠,挂在额部。使用者也不限于士庶妇女,尊卑主仆皆可用之。”除此之外,该书还讲,还有一种抹额,以丝绳织成网状,使用时绕额一周,系结于后,名叫“渔婆勒子”。这种抹额风情,亦是现在都市中的时尚,去前年,昆明的大街小巷,常见一些妙龄女郎以此吸引人们的目光。此处之所以风马牛不相及地说起抹额,是因为认准了引文中的一句话:“使用者也不限于士庶妇女,尊卑主仆皆可用之。”据我所知,明朝是中国历史上最彻底的享乐主义时代之一。照我的想象,那时候的人们绝对不会有谁甘愿瘪着脸、收着胸、静悄悄地走路,他们都像一群快乐的蝎子,生存的意义就在于竭尽全力地在狂欢中把自己变成灰烬。他们藐视一切,比如,他们总把老虎的图案刺在鞋面或者阳具上。老虎出现在鞋面,它燃烧着的金色花斑,它战神般的气质,它腾空扑击的雄姿,都是人们梦寐以求的。而老虎爬上阳具,人们只想借一下它欢喜国度上的嗜杀本性和战无不胜的天生异秉。人们就在那古代的白天或者晚上纵情地作乐,以至于让多少代子孙都为之垂涎三尺,并将其鞋面上刺虎的时尚作为习俗,囫囵吞枣般地承袭了下来,也不管人家隐喻的是什么,更不管人家有何禁忌,反正,“尊卑主仆皆可用之。”说来也有些悲凉,老虎“在神话以外的世界上踩遍大地”,可最终它依旧是“大地上行走的众生中的生命”,它获取了种种不朽的象征,但同时它又绝对不是至高无上的信仰的禁区。我的母亲,一个苍老的农妇,不知道明朝,也不知道博尔赫斯如此确凿的诗句:“它在太阳或变幻无常的月亮之下/在苏门答腊或孟加拉执行着/它爱情,懒散和死亡的惯例……”但这些并不妨碍她得心应手地把一只老虎的图案,用一颗铁针和几团彩线,绣上了一双她赐赠给她的小孙子的鞋面,而且下针时,她根本不知道她未来的小孙子是男还是女!也许,明朝的老虎是象征的那一只,母亲的老虎只是像猫的那一只,至于博尔赫斯,他说他在寻找第三只。母亲的老虎,静静地卧伏在鞋面上,身长11cm,身高4cm,仿佛通过基因培植并刻意变异了的掌上玩物。而且,它没有华丽的皮毛,也没有突凸的骨架。它的眉毛,按照惯例,同样是张树叶,眼睛是一束灯苗,嘴巴像一朵莲花,胡须像一篷白色的葱根……猫科物种里的天使,母亲用它装饰或者温暖小孙子的双脚,她甚至不希望它变成丰育神塔穆兹的守护神,因为一切邪恶的精灵,在母亲的世界中已经绝迹。

4、猪鞋

母亲绣鼠鞋,之前肯定没细致认真地观察过老鼠;母亲绣虎鞋,那更是绝对没见过老虎,离她最近的老虎居住在昆明圆通山,距她有四百公里左右的路程。很显然,绣鼠鞋时,她靠的是大致印象,绣虎鞋时,借的则纯粹是想象。应该说,这些都是不值得大惊小怪的,可是在面对猪的时候,母亲所传达出来的色彩感,却让我非常吃惊。

在母亲邮寄给我的20双刺绣小鞋中,有9双是猪鞋。猪鞋之所以占了这么大的比重,显然与母亲每天割猪草、煮猪食、喂猪,并把猪的数量的多少和猪的肥瘦视为财富的多寡的经历是有密切的关系的。母亲每天施恩于猪,甚至会把猪视为卑微的神灵,最后又在春节前夕,让猪把自己的生命交出来。照我的理解,这一个人为的恩膏置换的过程,在世俗生活中,只是一种生存的法则,而非从佛者和素食主义者所认定的“黑颜色的灭失之旅”。当然,一切都不是绝对的,我的母亲,在她严格地履行生存法则的同时,潜意识中,其实她还是惯性般地保持了猪的“神灵”的地位。或者说,至少她依然保持着对灭失的生命的敬畏和慈悲。她如此热衷于绣猪就是明证。

猪是离母亲的生活最近,也是母亲最熟悉的生灵之一。她了解猪的成长史、秉性、嗜好和叫声所包含的内容,远胜于对其远走他乡的子女的了解。她可以见证一头头猪从生下来到死去的整个过程,却无法把握子孙的命运。这是生命的饲育史上,无法消除的与自然规律无关的悲哀之一。在母亲们的情感的锡安圣地中,母亲们不敢奢望自己永恒,她们只希望每一个子孙永远都走不到生命的尽头,但我敢肯定,每一个母亲又希望自己的子孙一一都能永远活在自己的目光里。自己要死去,最大的悲怨却是不能看见子孙活着或死去。我因此作出了这样的推断,当我的母亲无力排解这生死链所编织出来的感情漩涡时,与她密切相关的、她可以把握的生灵,悄然地被置换到了她寄托一生的布面上。如果不作此推断,我将无法说清母亲绣猪的激情究竟源于什么。她不断地重复,在不断的重复中得到安慰。

母亲刺绣的猪鞋,一双是金黄色,一双是白色,一双是赭红色,一双是黑色,一双是大红色,一双是鹅黄色,一双是玫瑰红色,另两双是褐红色。共9双。在段成式所著的笔记体小说《酉阳杂俎》中有这么一则:开元末年,王公贵族都把牡丹视为京城奇赏,常开诗会,吟唱不绝。这时,散文家韩愈有一远房侄儿从江淮来到长安,韩氏让其读书,先在学院,后转寺院,可此人均不思进取,常违规,韩愈很不高兴,说其如此下去,将连谋生的一技之长都没有。可这人却有一技艺,挖土见牡丹根须,用紫矿、轻粉、朱红等颜料,在花根上捣弄,七天之后再将花根用土掩起,次年,牡丹便会开出各种颜色的花,且花朵上还会有韩愈的诗句……读段成式这则短文的时候,我还据此写过一首短诗,其中有一节:“此时,我在聆听/那些小小的灵魂/从根须爬向枝头的/清晰的脚步声。”这与黎明诗人聂鲁达聆听母亲的乳汁从肺腑流向乳头的声音,在形式上是相似的。一样的在窥探生命的秘密,一样的在强调神圣的哺乳的流程。但段成式的短文并非如此,在植物嫁接术处于想象阶段的唐朝,他是在以一种客观的叙事手法把人们的愿望导向更加迷离的世界。真实的颜料在某种神秘力量的调遣下,通过牡丹,呈现出了奇异的气象。当单一的花种,开出各种颜色的花,而且花上生着诗句,我们实在找不出正襟危坐的理由。然而,事实又告诉我,这绝对不是没有可能的。你能让一头猪变成金黄色、赭红色、大红色、鹅黄色、玫瑰红色和褐红色吗?你不能,我的母亲能。在我生活的周围,我的母亲比谁都清楚,猪的颜色大抵只有3种,黑、白、黄,除此之外,其他颜色的猪,都只能在神话和传说中出现。

像段成式的牡丹花上原生着诗句一样,母亲刺绣的猪身上,也有着异象。9双猪鞋,惟一的共同之处就是,猪的眉心上都有一轮太阳。在此相同之处当然又存在不同,当猪身为大红时,太阳是白颜色的;当猪身是鹅黄,太阳是黑的;当猪身金黄,太阳是绿的……长时间以来,我都把这9双猪鞋单独放在一起,有时候,我感到鞋面上走下来了9头色彩缤纷的猪,我放牧它们,在它们中间,我像一个超现实主义的牧童,但我又能真切的听见它们的叫唤和用各种颜色的嘴巴翻土的声音。9头可爱的小猪,有的耳朵上长满了星斗般的眼睛;有的两只眼睛差不多就占据了整个身躯;有的仿佛整个身躯就是一张嘴……它们紫色的、绿色的、红色的、藏青色的、黑红相间的、深绿色和金黄色的耳朵,不停地晃荡着,但似乎又没有听见一丝一缕满世界嘈杂的声响。它们欢乐的知足的表情,把对死亡的恐惧毫不费劲的就掩盖了。唉,这些世界之外的走肉,谁也看不到它们生命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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